第21章 ☆、風塵三客

不多時漁夫帶着三人登上小船,由垂髫小童把着長篙,溯流而上。那漁夫換過身幹淨衣服,獨立在船頭,背對着他們一言不發。

小童撐着小船行過寬廣湖面,轉過一彎,行至一頗為逼仄的小河,河中岩石密布,那小童撐着長篙,左撐右點,頗為靈活的避開那些礁石。行過那段險灘,三人眼前一黑,船已搖進了一處山洞。

水聲潺潺,不時有激流擊石之聲,小童在黑暗中從容的駕着小船左右游弋。顧茂之三人眼前漆黑,身子被甩的左搖右晃。他們緊緊抓着船沿,大氣也不敢出。這一水路若非有主人家主動引路,定會折在這兩段礁石險灘之中。

在幽暗山洞裏行了半晌,眼前忽見一個隐隐射入陽光的洞口。船行平穩,水流平靜,已再無密布礁石。出了山洞,一陣花香撲鼻而來,山洞外夾岸種滿了桃花樹,雖是六月暑日,這裏的桃花卻開的格外鮮豔,落英缤紛,粉白的花瓣落在溪水中向前蜿蜒漂去。

“好美。”越無悠忍不住小聲贊嘆道。

“那是自然。”漁夫的口氣甚為自豪。

小童撐着船轉過這片桃林,一處宅院在花樹遮掩中緩緩現于眼前。小船靠岸,立時有一穿着黛藍粗布衣裳的青年仆人将他們三人接引上岸。

“去吧。”漁夫向三人努努嘴,示意他們跟着仆從離去。

顧茂之向那漁夫恭敬的作了個揖,道謝道:“多謝前輩。”

“不用謝我,三弟且等着你們呢。”船上小童一篙撐出,那漁夫留下了這一句話,便已飄然遠去。

三人交換了個眼神,依這漁夫言下之意,進了這宅門仍有考驗。

“春和景明。”顧茂之擡頭見這宅門牌匾上刻着這四個字,喃喃念了出來,端詳片刻不由贊嘆:“風骨灑落,行雲流水,真是好字!”

“這字是老爺親筆提寫的。”那仆從接口答道。

三人行進宅中,宅中枝葉扶疏,室廬清靓,頗為雅致。那仆從帶着他們行至一處雅潔宅的小軒前,小軒門上用枯枝湊成頗具古意的“桂落”二字。

“山茶邀上客,桂實落前軒。好風雅!”這宅中處處透着雅意,花木栽種,軒門布置處處透着園主人的心思,顧茂之已對這家人有了三分好感。

“三位請。”那仆從躬身請到。

顧茂之推開軒門,房內頗為空曠,鋪着用藺草編成的草席。正中置着一紫檀木幾,木幾上放置着一套茶具并一金鶴香薰,鶴嘴中緩緩吐出香氣。

一中年男子穿着一席白紗衣裳,一手撐着腦袋斜靠在幾前,一手拿着冊書,正津津有味的讀着,眉目清明,頗有書卷氣。他聽到聲響,連忙坐正,歉然道:“三位遠道而來,有失遠迎,失禮了。”他頓了頓,繼續說道:“請來喝杯茶吧。”

三人圍坐在幾前,不知道這人玩的是個什麽花樣,可看他慈眉善目,不似先前兩人那般咄咄逼人。

“三位的來意我已知曉,可華大夫現在還未回府,請三位先喝杯茶歇息歇息吧。”

那人右掌一送,幾邊吊着的小火爐立時燃了起來。

“長興茶山的金炭,好講究。”越無悠向火裏瞟了一眼,輕輕笑道。

中年男子眼中現出贊賞神色:“姑娘好眼光,今年梅花瓣上的雪水,不知姑娘以為如何?”

“雪為五谷之精,梅水白而甘,當然适合。只是新水有土氣,可再放些時日。”

“那姑娘覺得什麽水合适?”

“我瞧大門外書着春和景明四字,不如用春日白牡丹上的露水。春水和風甘雨,應和着倒別有一番意趣。”越無悠笑道。

“說的不錯,便依姑娘所言。”那人吩咐仆從從梅根下取出今春的白牡丹露水。

三人等待間,越無悠問道,“小女子鬥膽問一句先生姓名。”

“不才秦知筝。”

“原來你們便是大名鼎鼎的風塵三客。”任湛抱着手臂笑道。

“任少俠過謙了,風塵三客,不過虛名而已。我們仨現在隐居在此,江湖中事,早已埋進前塵。”秦知筝平靜笑道。

“隐居于此,倒是快意的很。”

“所以任少俠何必來擾我們清淨呢?”秦知筝斂了笑意。

任湛怔了一瞬,面露哀戚之色,“任某還有未盡之事,不願就此死去。此番叨擾,真是抱歉的很。”

“我知道你未盡之事是什麽,昔年我曾與白師父有數面之緣,雖然未能深交,但他的品行我卻一直欽佩仰慕的很。任少俠,你也應該明白,我們找到這一處隐居并不容易。我們投奔華老爺子門下,自是要為他排憂解難,你莫怪我。”

任湛默默點了一點頭。秦知筝嘆了口氣,“我不願為難你們,我們比試一回,若你們輸了,就打道回府,好不好?”

任湛思忖半晌,沉聲道:“好。”

“任兄!”顧茂之忙喚道。他們好不容易行至此處,他實在不甘心空手而回。

任湛擡手止住他的話,說道:“顧兄,你不必再說。”他望向秦知筝,問道:“秦先生,你要比試什麽?”

秦知筝正思量間,那仆從端來一缽露水,他眼神一亮,指着那缽道:“鬥茶如何?”

任湛苦笑一聲,“任某一介粗人,對這玩意兒一竅不通。”

“這...”秦知筝作出為難神色。

“罷了,任某認輸。秦先生,告辭了。”任湛站起身來便欲往門外走去。

“任兄!”顧茂之連忙将他攔住,心下甚是不解為何任湛到了此處卻突然退卻。他不知道任湛見這裏風景明媚雅致,想起了白芷昔年與他說的隐居生活。

料想錦衣衛、揚威镖局與江湖上的人此時應皆已聞風而動,在四處尋找他們。他們造訪于此的消息若是傳了出去,這桃花源般的所在能否還能向往日一般平靜,真不好說。

他與白芷隐居的念想已化為泡影,也不願用腥風血雨去攪破他人的美夢。

“那便鬥茶吧。”越無悠忽而插言。

“不必了。”任湛回頭道。

越無悠高聲回道:“為何不必!好不容易行到此處,哪有打退堂鼓的道理?”

“任湛,你還以為你的命,是你自己的命麽?”

她這一句話如一盆冷水一般澆醒了他,他死不要緊,可他死後顧茂之怎麽辦?顧茂之身懷秘籍,又未見識過江湖險惡,若留他一人飄零,只怕活不過三年五載。更何況雲居上下那麽多條人命,自己當真能甘心一死了之,任由他們枉死麽?!

他複又坐下,對秦知筝說道:“還請我們一試。”

秦知筝微微一笑:“好。”

鬥茶盛行于宋,此朝□□下令罷造龍團,鬥茶之風頓掃。神偷越戲年愛好這些風雅玩意兒,收集了許多宋時茶盞,不時與夫人鬥茶相戲消磨閑暇時光,是以越無悠自小耳濡目染,對茶道也頗為精通。

待牡丹花露滾沸,茶室中盈滿柔雅花香,越無悠拈起茶筷将茶盞用沸水淋過,直至盞上熱氣袅袅。

“這是在做什麽?”任湛不通此道。

“她在溫盞,宋時鬥茶先用茶末調成油膏狀,然後兌之以沸水,同時用茶筅快速攪拌起沫。”顧茂之小聲道。

“那又如何分出勝負來?”

“一鬥湯色,二鬥湯花。湯色純白鮮明為上。湯花亦是亦純白細密為上,湯花浮于盞內,緊咬盞沿,叫咬盞。咬盞久者,便為勝。”

越無悠将茶膏調好,一手執壺,一手執筅。滾水緩緩注入茶盞,她右手手腕急動,指繞腕旋,盞中登時泛起細白湯花,時緩時急,盞中白沫漸浮。越秦兩人将茶湯調好,将盞置于幾上,只見乳浮盞面,如疎星澹月一般。

“可惜沒有兔毫盞。”越無悠嘆道。

“黑盞白湯,自是古雅。但我偏愛白瓷,覺得更為清亮。”

“越姑娘年紀輕輕,卻精通茶道,果是家學淵源。”

“不過是些消遣玩意兒罷了。”

“我少年時曾得一青窯盞,開有冰裂紋片,釉面晶瑩如玉,不知姑娘有沒有見過?”秦知筝似是憶起了什麽,忽然笑道。

越無悠一愣,臉頰忽而飛起兩團紅雲,不好意思道:“原來那是先生之物。”

秦知筝朗聲大笑,“那茶盞能遇到你們父女,也算是尋對了人家。”

兩人談笑間,秦知筝那白瓷盞內的湯花漸散,盞壁上出現了一圈水痕。

“我輸了。”秦知筝倒也輸的痛快。

“姑娘是這近幾年中,唯一能贏我的人。還請姑娘不吝賜教,為何你的湯花還未散去?”秦知筝細細瞧着越無悠的茶盞,誠心發問。

“先生是男子,對于這細微漂浮之處,總是難比女子細膩。我也是僥幸獲勝。”越無悠笑道。

“華大夫待日落方歸,晚飯時我将你們引見于他。”秦知筝願賭服輸。

“多謝先生!”顧茂之連聲道謝。

秦知筝擺了一擺手,望望茶室外日頭西斜,日光已泛出褚色,起身道:“大夫差不多要回來了,我先去布置一番,還請三位在此稍候,失陪了。”

秦知筝出得門去,這室內便只餘下他們三人。

“多謝。”任湛向着越無悠一聲道謝。

越無悠執起茶盞,遞到他面前,說道:“喝茶吧。這水、這茶、這炭、這茶盞,皆是難得之物。”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