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京城的城門在視線裏出現時,距離離開洛陽已過去十幾日。馬車行到城門外不遠停下,傅流雲三人下了車。
宋聽瀾見已到達京城,進城前與何必道別:“何姑娘,眼下各地學子都來趕考,你進城後可尋家客棧投宿。這段時間朝廷管得嚴,城裏客棧不會坐地起價。”
何必答一聲“好”。
宋聽瀾臨別又道:“你若有事需我幫忙,可去城中大将軍府找我。”
何必驚訝:“同行十幾日,竟不知宋公子是将門子弟。”
宋聽瀾道:“這只是家母榮耀。”他又道:“傅姑娘何姑娘,你們先行進城,我還需要去城衛處一趟,就此告辭。”
“告辭。”幾人與宋聽瀾道別,待城衛查驗身份後進了京城。在城外時只能看到城門巍峨,進城門後,看着眼前景象時,何必突然間明白了一個朋友說的話:景雲城,不及京城十分之一。十幾丈高的城樓,朱紅城門後連着八輛馬車寬且平整的大路,路的兩邊栽着翠柳,翠柳後是起落整齊有序的坊,擡眼望去,大道不見尾。
何必稍稍平複心情,牽着馬車在旁邊找了處來往行人少的空地,準備與傅流雲告辭。還沒等她開口,傅流雲對春桃使了個眼色,春桃便轉身從馬車裏取了個包袱下來,走到何必身邊。
在來京城的路上,何必已同傅流雲商量過,到京城後她想獨自找客棧投宿。傅流雲沒有阻止。
何必道:“那我們在這裏分開吧,我自己去找家客棧住。”
傅流雲沉默下回:“我已讓春桃備好行李,你用到的都在包袱裏了。”
“謝謝你”何必說,說着從春桃手裏接過包袱,“我自己找客棧就好,讓春桃跟着你吧”
傅流雲眼神有幾分猶豫。
何必道:“找好客棧後我會告訴你,客棧人多,春桃跟着我也不方便。”
傅流雲猶豫下道:“好。”
何必告辭離開。
傅流雲看着何必走遠,準備上馬車時,忽然想到一事,急忙停住問:“我可曾同她講過我們在京城的住處?”她處事向來穩重,此刻情緒卻少有的慌張。
春桃道:“說過了,二少夫人不僅說了,還在小姐行李裏留了紙條,小姐肯定能找到的。”
“那就好。”傅流雲又看一眼何必走遠的方向,已看不到何必人影。
春桃見了道:“既然不放心,那當初小姐說到京城要自己住客棧時,二少夫人又為何同意?”
青鈴聽着拉了春桃袖子一下,示意她別說了。
傅流雲垂眸沉默。京城畢竟不是景雲城,何必說要自己一個人住客棧時她也擔心,可她如何拒絕,又該以什麽樣的身份拒絕呢……傅流雲想着無奈笑笑,那是何必,又不是她的瑤兒,她擔什麽心。這才上馬車。
青鈴和春桃見了在馬車外坐好。青鈴問道:“二小姐,那我們是去大小姐在京城的家吧?”
馬車裏柔柔一聲回:“走吧。出發前已托人送了家書,阿姐應該在等着了。”
青鈴答一聲“好”後驅車離開。
那邊何必自分別後,順着大路一路閑逛。她們一行自正西門入城,她此行由西向東而行。京城雖大,但城市布局十分規整,大道平整,采棋盤式,城內設坊市,宮城居正北,宮城東邊是各大官員住處,也是她今日要去的地方。離着官員住處近的各坊,最受科舉學子青睐,周邊供住宿的客棧也多。
她往前走了一陣,路兩邊的攤販逐漸多起來。何必的視線也逐漸被兩邊沿街叫賣的小販吸引走了。
京城風朝都府,集各地奇珍異寶,在這裏冬天能喝到西湖明前龍井,夏天也能吃到昭通冰鎮雲蔗。西湖茶樹多,但明前龍井不多。明前龍井,只能在清明節前兩三日采摘,且只能摘第一茬茶葉,故明前龍井以稀為貴。至于昭通雲蔗,日照充足,汁多甘甜,味道極美,它的産量倒不似明前龍井稀少,但甘蔗收在冬季,在夏天還能吃到,極為不易。京城中有會吃的人物,在家中後院深挖窖洞,三九四九取城外湖水結的厚冰,又購入南商運來的雲蔗,與冰塊一起藏在窖中,小心保存,七八月炎暑時分讓人開窖取出,因其保存之法實為複雜,京中貴胄以暑熱中吃一口冰鎮的甘蔗為稀罕。
這會何必的視線就被一個做糖人的小販吸引過去了。那小販手藝極佳,做的糖人惟妙惟肖。何必在小攤前站定看了會,不覺有些出神。景雲城中也有個做糖人的小販,叫老楚,是城中唯一一個賣糖人的,每回出攤身邊總是圍着幾圈小孩。老楚畫糖人的手藝不如眼前這人,但老楚化的糖卻是景雲城幾代人心目中的童年記憶。
何必依稀間只覺嘴裏好像嘗到老楚做的糖似的,那絲絲甜的感覺傳到大腦時,腦海深處忽然像有一扇門打開一樣。亮光從門後晃動耀眼,剎那亮光淡下去的時候,耳邊仿佛聽到景雲城沿街吵鬧的人聲,帶着當地特有的口音,有母親在教訓小孩聽話,有子女在囑咐高堂……
何必擡頭時,眼前竟然看到了百草堂在城中的藥鋪,嶄新的牌面下,有個女孩舉着糖人跨過了門檻。看到女孩背影的剎那,何必好像被擊中一般,這個背影,她在朱雀村的老街上見過,在百草堂老店也見過!
女孩穿堂而過,眼前的畫面沙撒霧散般變化,再看時,畫面已是傅流雲在傅家的閨房。那布置與何必去百草堂時見過的相差無幾。
女孩小心進門關門,輕聲繞過月亮門,伸出腦袋朝着裏面看了眼。裏屋矮幾後面,坐着的是另一個女孩,那女孩正專心在矮幾上攤開的書本上。女孩十三四歲模樣,已能看出長大會有多好看。舉着糖人的女孩瞧着呆住,何必看着那女孩也呆住,回過神時,舉着糖人的女孩已走到矮幾對面,席地坐下趴在矮幾上,伸手在看書的女孩和書冊間揮動。
看書的女孩這才回神,女孩擡眸一笑,宛若春風拂面,然後女孩輕擡起手,纖指在糖人女孩額頭輕輕一點。記憶仿佛一瞬間重疊,初到這個世界的第一夜,那人也曾這麽點了她額頭一下。身體仿佛被什麽力量猛地在後一拉,何必瞬間驚醒,眼前景象又回到糖人小販時,她心中莫名一陣失落。忽然聽旁邊一男子微微帶笑道:“好巧妙的手法”。
何必順着聲音看去,見到人時,腦海中閃出一句詩來:“岩岩若孤松之獨立,傀俄若玉山之将崩”。對面人醉态如何無緣得見,但現下見此人舉止,皎皎似月,只覺如玉樹臨風前。
除了沈七葉,這個人是她在這裏見到的第二個長得極好看的男人。不過再好看的男人,也都喜歡男人。
男子似乎察覺到旁邊視線,轉身看向何必,見到時擡手做了個揖禮。他行禮時左手壓在右手上,自胸前向外慢慢平推,禮畢垂手身側。這禮做的比何必平日裏與同輩間的禮講究。這番禮數,定是望族世家子弟。
何必見了回了個禮。
男子徐徐道:“不才,如鶴松。”
“何必。”
“何姑娘可是驚于這人畫工,方才呆住?”
“啊……是”何必回過神應話。男子說話不急不慢,從容自若,性子極好,即便他喜歡的是男人,與他交個朋友也不錯。她想着問:“如公子也是今年學子?”
如鶴松搖搖頭,道:“家中為不才在京城謀了個差事,不才此行是為赴工,并非為了科舉。”
何必正想着怎麽接話,長街遠處一陣馬蹄聲疾馳而來,由遠及近,伴随着嘈雜混亂的路人叫喊聲。
“閃開閃開!前面的閃開!”一聲女子話聲随着馬蹄聲駛來。何必轉身回望,還沒反應過來,一匹高頭大馬已疾沖到眼前不遠。
策馬的女子見要撞到人,猛地扯住缰繩,馬長嘶一聲人字而立,馬上女子紅衣如火,那馬卻比她的衣裳更紅,一人一馬在冬日下醒目耀眼。路人瞬間退散到兩旁。
何必驚魂未定,馬蹄方才離她腦袋不過一尺,若是落下,不死也是重傷。
紅衣女子先是拍了拍馬,穩住了受驚的馬,見馬無事,蹙眉擡首質問:“喂不是告訴你閃開嗎?”她視線看到何必和如鶴松時頓了下。
“何姑娘,你沒受傷吧?”如鶴松反應過來,走上前一步問道。
何必按了按加速跳動的胸膛,長呼一口氣搖了搖頭。
紅衣女子翻身下馬,走到何必面前打量幾眼,滿不在乎道:“沒事就算了,以後注意避讓。”
何必聽了生氣,這人鬧市縱馬,不說向她道歉,反倒還成了她的不對。
“天子腳下,竟然容你這般當街縱馬行兇?”
“你說誰行兇!”女子勃然而怒。
“誰縱馬說誰。”何必不顧後果。旁邊有些好心的路人看不下去,開口想提醒她,但看了紅衣女子一眼,又無奈憋住話。
“我行兇?我行了什麽兇、又傷了什麽人?”
何必還沒回,旁邊如鶴松開口先道:“姑娘鬧市疾馳,有人為了躲閃,采買的貨物撒落一地,也有人躲閃匆忙崴腳撞傷,何姑娘說姑娘行兇,言辭有些過激,但姑娘确有毀物傷人。”
他說完,有些方才因為女子而毀掉物品、受了傷的路人紛紛出聲應話,指責女子縱馬。
紅衣女子掃視一圈,路人被她眼神震懾,又緘口不敢言。女子回身看了如鶴松一眼,又看向何必,眼神玩味:“你叫什麽名字?城衛都不敢說本小姐什麽,你膽子倒不小。”
“景雲城何必。別人怕你,我不怕你。”
女子勾唇一笑:“本小姐記住你了,何必是嗎,”她說着左手手腕一轉舞了個劍花,将一短棍狀物抵在何必颔下,“長得挺标志,正好本小姐府裏還缺個暖床的。”
何必這才看清那東西是段兩節的甘蔗。她看清的同時突然醒悟過來,眼前的女子就是女版纨绔子弟,剛才那番話也是調戲奚落她。
何必醒悟過來的時候,擡手将甘蔗拂開,看女子一眼說:“我看你不如給我暖床。不過我成親了,只能委屈你做小了。”圍觀的人群見女纨绔受辱,一些忍不住的笑出了聲。
“你!”女子柳眉倒八字一豎,右手擡起時短鞭直指何必眼前,下一秒似要落在何必臉上。何必也不退讓,挺着身子瞪回眼去。
長街遠處又兩三人策馬駛來,有男有女,高聲喊着“讓開”。人群讓出一條道,那兩三人騎着馬趕來。其中一人遠遠看見紅衣女子,笑着道:“宋大小姐好一匹汗血寶馬,我等好一番才趕上。”幾人趕到近前,籲馬停下。一人見陣勢不對勁,在馬上俯身問一句:“怎麽了這是?”
紅衣女子聽到同行人問,回過神朝着身後甩了下鞭子說:“沒什麽”她看了何必一眼,轉身上馬,坐穩時道:“你們怎麽才趕上,真沒勁。”
同行人無奈玩笑道:“這汗血馬什麽腳力,我等這些老馬如何追得上。”
不等同行人說完,紅衣女子看了幾人一眼道:“不比騎馬了,聽說永康坊新開了家醉鄉居,我們去喝酒吧。”說完先一步策馬離開。
同行人答一句“好”随後向東追去。人群見女纨绔離去,四散各自去忙。與女纨绔同行的其中一匹馬上的是個女子,路過何必時停下看了眼,前面的人催促一聲時,她方才回神策馬追了上去。何必與那人掃了一個照面,只覺得與女纨绔同行的也是幾個纨绔,未曾将她放在心上。
旁邊做糖人的小販見女纨绔一行離開走遠,松一口氣對何必道:“姑娘,你惹了她,以後在京城可得小心了。”
何必收回視線,看向小販。
“那穿紅衣的是大将軍府的二小姐,大将軍夫人最寵愛的女兒宋聽筠,長街策馬還是小事,往日她做的那些事……”小販說着嘆了聲氣,皺着眉搖了搖頭。
何必沉思。宋聽筠?大将軍府?和宋聽瀾什麽關系?
旁邊路人搭小販的話:“之前聽說宋聽筠不是被大将軍禁足了嗎,這怎麽又出來作惡了?難道解了禁足了?”
小販沒應話,旁邊又一路人道:“這誰知道。大将軍一子一女,長子常年戍守邊疆,也是精忠報國的人物,怎麽出了這麽個女纨绔。”
先前那人道:“她那匹汗血寶馬,聽說就是她兄長在邊疆俘獲,獻給皇上的。”
後一人問:“那怎麽到她手裏了?”
先前那人回:“皇上念大将軍家三代忠烈,又賞給大将軍了。估摸着是大将軍夫人寵她,給她了。”
小販見那邊兩個路人議論起來,恐惹禍上身,出聲道:“各位各位,我等一介小民,還是不說這些了,該忙什麽忙什麽去吧。”
路人見小販勸阻,沉默了下散了。
何必正想着方才路人說的話,忽然聽如鶴松道:“竟是大将軍府上二小姐。”那說話語氣聽起來頗像恨鐵不成鋼的長輩。何必聽了奇怪,轉身看了如鶴松一眼,見後者面色沉重望着宋聽筠一行離去的方向。
如鶴松似乎察覺到有人看他,回過神轉身看向何必,欠了欠身道:“天色近晚,何姑娘你還背着行囊,可是還未找下榻之處?”
何必也才意識到自己還有正事沒幹。
“近幾日進城趕考的學子漸多,何姑娘需早些找客棧投宿。”
何必謝過如鶴松囑咐,辭別離開去找客棧。她尋訪了兩家均回已經客滿,到第三家一問,得到的回答與前兩家一樣。但店家為了促成生意,又說夥計房間還有空鋪可以住。何必随着去房間一看,竟是個十幾人通鋪的小間。雖說她此行不為科舉上榜,但這房間環境也屬實太差。那夥計見何必滿面愁容,說一句道:“如今正值科舉,客棧裏都是些各地而來的學子,咱們這還有個空鋪,別家都住滿了。您再猶豫,一會這個空鋪怕是也沒了。”
這是商家常用的伎倆。雖說這事情都是實情,但他用這實情做鋪墊,以你擔心的結果做後話,就是拿捏準了你,誰讓你就缺個地方住宿呢。
外面日已西山,冬夜天寒,何必左右衡量做了決定。她跟着夥計去櫃臺,正準備交錢時,自樓上下來一人,看到她時喊一聲問:“何必瑤?”
何必聽到一愣,擡頭時見是朱珠。
“看身影猜測是,沒想到真的是你。”朱珠已走到近前,“你住店?”
何必回一聲“是”。
朱珠道:“上午有人問時,店家已說沒房間了,現在可是有空房了?”
何必無奈回:“夥計房通鋪。”
朱珠皺了皺眉,看了夥計一眼,将何必拉到一旁:“那房間是店家想要多賺點銀子,改出來的,人多又擠,如何備考。”她看何必一眼,“我房間裏還有張矮塌,若你不介意,可以與我同住一間。”
“這……”何必本想問朱珠是否方便。朱珠見何必猶豫,當何必顧慮女女有別,又道:“你若介意,将屏風放在中間即可。”
“我感激還來不及。矮塌總比通鋪要方便,我擔心麻煩到你。”
朱珠道:“你我既是同鄉,又在外地,當互相照顧。說什麽麻煩不麻煩。”
“真是謝謝你。”
何必謝過夥計,随朱珠上樓。樓上房間布置簡單,進門右手是床,左邊是張矮塌,矮塌與床之間有搭衣服的木椸,也就是衣架。
朱珠先一步進屋,等何必進屋道:“我們可在木椸上懸挂衣物,作為屏風遮擋。”
對比通鋪,這房間條件何止好百倍。何必答一聲“好”,與朱珠簡單做了布置。
布置時何必搭話問:“朱珠你幾日到達京城的,竟能找到如此好的住處。”
朱珠頓了下,才回:“我比你就早幾日,趕巧而已。”
兩人收拾了房間,一夜無話,略過不表。次日醒來,二人一同下樓用早飯,出門時旁邊一間客房門也被人打開,一人從屋裏走出,兩邊聽到各自聲音對視一眼,看到那人是誰時何必只道這京城地方太小,他們緣分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