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官人
第1章 第一章 官人
女子醒來,睜開杏眼,發現自己正倚靠一塊大石頭坐着,周遭蕭然黃土,大地皲裂。莫說人煙,就連第二塊石頭都找不到。
一眼眺到天盡頭,只有幾棵枯枝。
女子既懵又惑,不知身在何方,又隐約覺着自己靠的這唯一一塊石頭,是被人特意搬過來的。
這預感令她不安,右手撐地下意識想站起,卻痛得呲了一聲。
疼!
鑽心刺骨的疼!
女子這才發覺自己身上全是傷,衣衫褴褛,血痂已和肌膚、布料粘為一體,脫衣裳只怕會連帶撕下一層皮。
她臉上也有翻着皮肉的刃口,北風滾攜黃沙刮過,仿佛接連不斷的巴掌,抽得臉疼。
她禁不住咧嘴,但剛一張嘴就僵住,因為口裏也有血,腫着。
女子不敢摸臉、呲牙,只小心翼翼試探着喘氣,緩解疼痛。
籲——籲——
女子腦海中忽有虛影一閃而過。
她怔怔定住。
虛影逐漸變清晰,是一男子展臂擁着她,坐在山徑上。男子的腹部纏着一圈又一圈布條,似乎受了傷。許是因為失血,他的臉色格外蒼白,但五官卻是女子平生見過最周正舒朗的,鼻梁尤其好看,微凸的颌骨平添幾分書畫意境。
微風拂面,發絲亂飛,她在他懷中向上仰望,才發現,男子耳後有一顆平坦的小痣。
記憶中,她情不自禁擡起胳膊,想要摸那顆痣。
指尖剛剛觸上,原本俯瞰大江的男子就轉回頭與她對視,小痣頃刻不見,但他清冷的眸子卻迅速染上煙火氣,仿若天上星墜江心,柔情似水,波光粼粼。
男子抓住她撫他痣的那只手,将她的掌心貼到自己面頰上,翹起嘴角:“萍萍,我們以後就在潤州生活,開家湯餅店吧?”他講好聽的官話,“主賣銀絲面,臊子就魚桐皮或筍潑肉,夏天……夏天再兼賣些冷淘,可好?”
“那什麽時候開呢?”
“過幾年吧。”
“過多少年?”
“最遲六年,給我六年時間。”
“六年好久啊,到時候我都二十三了……”
……
回憶仿佛帶有法術,女子一時忘記傷痛,也忘盡其它,獨靠孤石,癡癡呢喃:“阿湛。”
她腦中再一閃,約定開店的畫面消散不見,取而代之的,是紅燭搖曳,洞房花燭,深深凝視,對飲合卺
“駕——”
“駕——”
嘈嘈切切的馬蹄聲驟然響起,如陣鼓,似暴雨,女子驚得一擡下巴,霎時回神。
她眯起眼,瞧見前方塵煙中,一群人正策馬奔來。
*
六年後,潤州。
子時方過,滿城酣夢,唯朱方巷燈火通明,沸反盈天。
更夫提着銅鑼木梆下夜,茶博士趕去上工,巷中擦過,互相招呼一聲。做鬼市的收攤回家,把門關緊,賣湯餅、粢飯和湯包的,支攤做竈,熱氣騰騰往外冒。
大半條巷子都是屠宰生意的,作坊一家挨着一家,刀手肉案上片了整豬,或上鈎,或剁餡,信手拈來,巧若摘花。整座城的肉販牙子都來交易,成百的太平車堵在巷頭。
如今藏富于民,老百姓有了錢便不愛在家開竈了,勞心勞力,不如來檔口洗漱,也才兩文。
所以巷子口人多、車多,賣洗面湯的也多,頂頭唯一一間浴堂還沒開張,緊閉的大門外一字排開好些個賣洗面湯、茶湯的推車,叫賣的媪妪和小娘子們裏,屬其中一位青绡包髻,紮紅發帶的小娘子生意最好。
“萍娘子,來份洗面湯。”
“唉,來啦——”
“萍娘子,還得排多久啊?”
“不好意思,李行老,您前面還有三位,就快到了!唉,張丈,您擦擦手。”
張屠剛洗完臉,髒帕子還沒來得及丢回盆裏,萍娘子就已将幹爽松軟的新帕子遞到手邊。
張屠盯着她,笑眯眯,樂呵呵。
其實像他們這種跟牲畜打交道的,紅豔豔葷血,白花花肉泥,腥臊早已浸進骨子裏,無論怎麽洗,都洗不掉的,卻還是願意來光顧萍娘子的的攤位,一來出了朱方巷,再沒有人像她這樣如親似友,不掩口鼻,不嫌不避;二來萍娘子逢人便笑,微彎的雙眼、旋起的酒窩,一見就驅散心中陰霾。再聽她爽朗笑聲,禁不住跟着笑起來,心情大好。
這兩文錢花得值。
何況別家一樣價格,只供一盆洗面水,萍娘子這先給一盆洗手,再給一盆潔面。水溫是幾家裏調得最好的,溫而不燙。乍暖還寒的二月裏,用這水洗把臉,熱帕子敷一敷,比泡腳還舒服放松。
且她舍得用胰子,哪怕自個少賺,也定要讓主顧洗得幹淨滑膩,遇到女主顧,還會額外提供七白方子配的澡豆,美白養顏。
也有人勸過萍娘子,叫她少舍本錢,厚人則利微,何苦勞力薄財。萍娘子卻說做生意就是要竭誠相待,“誠者天道,思誠人道”。
人們便起哄:萍娘子你念了幾年書?竟也會掉書袋!
萍娘子大大方方回應,自己沒怎麽念書,孔孟的典故是自家官人教的。
衆人頓時來了精神,萍娘子來潤州數年,獨居寡宿,風雨自扛,她哪來的男人?
有好事的妪婆這才想起來掀萍娘子的包頭巾,裏面竟真梳着婦人發髻!
“萍娘子,那怎麽沒見你家官人的影?”
難不成……是喪了夫的寡婦?
“我同官人走散了,但我們約好了要在潤州開間湯餅店,他一定會尋來。”萍娘子記憶也不多,卻件件篤定,有時候想起官人,不自覺熱淚盈眶。
一傳十,十傳百,朱方巷裏的人都曉得萍娘子要做兩件事:
一,攢錢開間湯餅店;
二,等她官人。
鄰裏愈發照顧生意。
有時候甚至幫她記挂着。近醜時,太平車走得七七八八,生意清閑下來,隔壁賣二陳湯的楊婆便問:“萍萍,你的鋪子張羅得怎樣了?”
“快好了,下個月能開!”萍娘子不撒謊。
她剛拾掇完風爐,擦着手,腦海裏不禁勾勒起開好的湯餅店,門面三、四方丈,桌凳五、六張,她和自家官人一個掌勺,一個跑堂,賣魚桐皮、筍潑肉的銀絲面,夏天兼賣冷淘……萍萍想着想着,會心一笑。
“大官人,吃茶不?”楊婆一句熱情高呼,方才打斷萍萍遐想。她斂神望過去,一鶴氅玉冠的年輕男子正負手含笑,立在她和楊婆面前。
原是年前搬進朱方巷的裴小官人。
“我先洗面,再找幹娘吃茶,勞煩留我一碗。”裴小官人說着掏出一枚銅錢,提前支給楊婆。
楊婆忙不疊接了,堆笑道:“大官人盡管洗,老身這給您一直溫着。”
裴小官人笑笑,轉面向萍萍,溫聲發問:“方才笑得那麽高興,是有什麽喜事?”
他撚起兩枚面湯錢,輕放進車腿綁的竹簍裏。
萍萍眉眼彎彎皆似新月:“想起我家官人了。”
裴小官人嘴角始終挂着笑意,卻似乎僵了下,辨不真切。
萍萍轉身去漱口水,雙手捧盞遞來:“大官人,您請。”
“謝謝。”裴小官人一手接盞,一手捋袖,用袖子擋住臉面和瓷盥,仰脖飲盡,不曾發出半點聲響,再垂首落袖時,吐出的漱口茶已盡在盥中。
“大官人真是個讀書人,漱口都漱得這麽風雅。”楊婆在旁恭維。
裴小官人淺淺含笑,脖頸微扭,對視的是萍萍:“今日可別忘了。”
漱完再啓唇,他嘴裏飄出淡淡茶香味。
萍萍擺盆倒水:“大官人且放心,奴家牢牢記着呢!”
本地有位從前做過京官的富戶胡員外,今日開八十壽宴。月初,裴小官人主動找上萍萍,說宴上缺一位專做湯餅的幫廚,引薦她去。
萍萍記得那天他也是在買洗面湯時順嘴提的,說完她一愣,在潤州,做宴席是件既體面又掙錢的差事,炙手可熱,多少有經驗的廚娘百人争一,她從未做過,裴小官人緣何引薦她?
再說他也沒吃過她的湯餅。
裴小官人卻說她既然天天囔着要開湯餅店,那手藝定然是不錯了。
她想,是不錯,又尋思,幫廚攢錢更快,既然有這個機會,何不努力?便應承下來。
“我待會收攤,換身衣裳就過去。”萍萍想了想,又加一句,她一說話就帶笑,右側的酒窩旋得更深。
“不急。”裴小官人喃喃回應,原先對視的眸光挪下,瞟到萍萍的酒窩上。萍萍目光不經意追去,小官人卻即刻低頭洗面,再瞧不清面目。
“萍萍,去做什麽呀?”楊婆笑問,那日她沒出攤,不知情。
萍萍便把裴小官人介紹幫廚的事說了,笑道:“真是不知如何感謝大官人。”
見小官人已經擡頭,她給他遞胰子,裴小官人依舊垂首,不見眸色,接過胰子後低低回應:“舉手之勞,何必言謝。”
這胰子不似澡豆,不能美白,只能潔面,裴小官人日日只用胰子,洗完的水裏也不見鉛粉,卻膚如凝脂,和萍萍站在一起,比她還白三、四分。
楊婆免不了又是一頓吹捧:“大官人您臉可真生得好,跟白玉似的,有個詞說什麽來着?玉人!對,大官人真乃玉人!”
萍萍已經招待裴小官人幾十回,但從未留意他的樣貌,此刻楊婆叨叨,才飛快掠一眼——眼大窩深,眉目冷硬。
萍萍頓了下,粗犷的五官放在一張白淨斯文的面皮上,總有股說不出來的別扭、違和。
萍萍配多了澡豆,鼻子靈敏,今日也在裴小官人身上嗅到淺淡苦澀的藥味。
他大概常年服藥。
膚白許是體虛吧。
這麽一想就說得通了,裴小官人走的時候,萍萍忍不住比平時多關切些,囑咐這位苦命人千萬記得食早膳,若是有時間,再睡個回籠覺。
“我明白,”裴小官人漾笑,“‘食飲有節,起居有常……”
“……不妄勞作,方能形與神俱’。”萍萍接上後半句,和裴小官人異口同聲講完。
裴小官人原本淺淡的笑明顯變濃,她也知《黃帝內經》。
萍萍回以一笑,沒想到裴小官人也曉得她官人講過的話,下一剎來了新主顧,萍萍沒時間再閑聊。
裴小官人也不鬧,自行過街。他家就住在浴堂對面,到門前駐足,遲頓須臾,回頭隔街遙望。
洗面攤上,萍萍正背對着他忙活。
“天色隐晦——”報曉的頭陀執板訓街,擋住裴小官人視線。裴小官人抿唇笑笑,也不等了,回身進門。
隔着一條街,主顧一走,楊婆就忍不住告訴萍萍:“大官人剛進門前還在望這邊呢。”
萍萍正潑水,不假思索回問:“哪位大官人?”
楊婆跺腳,萍娘子怎麽轉頭就忘:“街對面,剛找你洗面的裴小官人!”
萍萍收盆:“怎麽了?”
難不成方才洗面時,她有照顧不周?
楊婆見其神色,恨鐵不成鋼:“傻吶,他是對你有意思。”
萍萍立馬搖頭:“別瞎說。”
不可能,好生荒誕!
楊婆卻振振有詞:“小官人若是無意,為什麽不管刮風下雨,都要來買你的湯?又緣何要你介紹差事?”
萍萍剛要反駁熱心快腸,鄰裏照顧,楊婆又快她一嘴:“老身跟你說啊,雖然都在一條街上,但只有小官人的宅子是三進三出的,租金比別家貴好幾倍,而且……”楊婆壓低聲音,“他這宅院其實不是租的,是他自己買的!”
“沒準是什麽外地的世家公子,你可要抓牢了!”
“幹媽再別講這樣的話,”萍萍正色,“我成了親,有官人的。”
她擡手摸了下自己的頭巾。
她只等她的官人。
楊婆見萍萍嚴肅了,後面已經到嘴邊的話,生生拐回肚裏:你那官人至今沒個音訊,說不定別處另娶了呢?何必苦守。再說,人就是回來了,能比得上裴小官人的模樣財力?
萍萍已垂眸盯着腳尖:以前沒留意,楊婆一提點,才驚覺裴小官人的确過分親近了。明知道她有夫還來接近,定不是什麽好人。這回幫廚一定要按市面上的規矩結傭金給他,兩清之後,能避則避。
“萍娘子!”方才招待過的張屠推太平車經過,又同萍萍打招呼。
防下雨,太平車着數層厚油紙。
萍萍笑吟吟招手:“張丈,去江邊呀?”
“可不!”張屠經營底下丹陽、金壇等縣的豬肉倒賣,每天都要來回推好幾車豬肉去碼頭。
夜色蒼茫,流水嘩嘩,四、五艘貨船正靜悄悄上貨。
從上游漂下兩只漆黑的客船,穿進貨船間。
這個點,旅客們都還在沉睡。
連趕路的梢公們,也朝江中點下巴,禁不住犯困。
又來一艘客船,卻燈火通明。
艙中,若幹男女正聚一處,背窗那位青年男子,身着荼白圓領袍,幞頭梳得格外整齊,不允一根碎發散落——因此他僅是稍微壓低下巴,就露出耳後頸上一顆淺紅的小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