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老天留人

第2章 第二章 老天留人

一白淨少年和一女使打扮的美貌少女,一個遞一個擺,逐一上膳——是同樣的湯餅,不僅用一樣大小的碗,連上面漂着的鹵牛肉片數和蔥花顆數都差不多。

女使剛擺好,着荼白圓領袍的男子就随手撿了一碗吃起來,其餘人見他動筷,這才拾箸。

食盒裏還有東西,女使又取出四只顏色一樣的琉璃碟,裏面均勻壘着雪白長條的吃食,切邊四方,卻不是面,面上點點金黃像是桂花。

荼白圓領袍男子僅朝碟中晲了一眼,女使就急忙躬身:“啓禀殿下,這是船家昨日拿給我們的,說是自家娘子做的本地糕點,喚作桂花雲片。”

碟中每一片雲片糕角都戳有一個細微小孔,已驗過,無毒。

“你們吃吧。”白袍男子繼續吃他那碗湯餅,又道,“說過出門在外,你我皆是随從,不必如此稱呼,亦不必拘禮節。”

他不說還好,一說,原先也坐在桌邊的老翁連忙起身,掀袍下拜:“臣惶恐。”

“奴亦惶恐。”

眨眼間艙中人盡跪倒,獨餘白袍男子還坐着。他這才停箸放碗,俯掃衆人。

白袍男子,乃是當今國本,太子柳湛。

他奉官家聖意南巡揚州,沿路十分低調,自金陵雇船後,就命随行的禦史中丞林元輿扮演老員外,柳湛自己,則和殿前司的近衛、東宮司膳、內侍一道,扮作林家仆從。

“都起來吧。”柳湛淡道,似有幾分無奈,“吃完了還有事做。”

衆人聞言,一片應喏起身。

不敢太快也不敢太慢,他們壓在柳湛前一拍用完早膳。待柳湛吃完,女使立馬上前收拾碗筷,擦拭桌面,東宮內侍袁未羅則趕緊鋪上一塊桌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擺好四寶,柳湛就着這簡陋圓桌處理起公務。

袁未羅立在身側研墨。

不一會兒,滿臺烏黑,如蠟似油,忽聞窗外幽響,袁未羅循聲望去,窗戶外頭跟硯臺一樣黑。

離天亮還早,就算是在漏院,這個點也還沒上朝呢!

嗡——嗡——

天愈寂寥,聲音就越顯幽亮,像是即将抵達的大潮。

可明明舟行平穩,如履平地。

嗡——嗡——

不是水流嘩聲。

像是……好些人在吟唱?

隐約還有富有節奏的磬钹和木魚聲。

袁未羅這才反應過來,是哪裏的和尚在誦梵音。

唱的似乎是本地方言?

反正不是官話,一個字都聽不懂!

曲調亦與東京城的梵音迥異。

明明歡悅,卻有股說不出的頭皮發麻,袁未羅突然害怕被窗外的黑夜吸進去,慌亂別首,觑向艙中暖燈和坐鎮的太子殿下,才穩住心神。

他盯着柳湛,不眨眼地細瞧,太子殿下烏發白袍,穿的是有錢人家護院慣穿的圓領袍,質地亦算不上出衆,桌上的油燈也是尋常一盞,可就這麽一照,便光彩照人,鼻挺頰玉,袅袅似山松覆白雪。

窗外的梵音還在誦,離得越來越近,袁未羅悄悄朝柳湛那邊挪了半步,壯着膽子繼續聽。

船不知行了多久,他漸漸不再畏懼,反倒覺得身子輕松,洗了個幹淨澡似的。

袁未羅忍不住發問:“這些大師們誦的什麽經呀?是哪裏的道場?”

柳湛正看公文,頭也不擡:“不怕了?”

袁未羅咂舌低頭,原來殿下看出他害怕了啊……

他重擡起腦袋,撓了撓:“現在不怕了,反而聽着高興,就是不知道誦的是什麽。”

柳湛合上一本公文,又閱下一本,始終抿唇。

“殿下,他們究竟誦的什麽?”

“孤也是頭回來,并不通曉此地方言,你問林公。”柳湛手上繼續翻公文,遇到該圈點的地方,批上兩筆。

諸人之中,唯有禦史中丞林元輿不是第一回下江南,且博文廣識。六旬白頭翁,聞言起身拱手:“殿下應該已經到了潤州。諸位大師正用潤州話誦《涅槃經》。”

“《涅槃經》?”袁未羅呢喃。

“‘本有今無,本無今有。三世有法,無有是處’。”和尚們誦到此處,林元輿便也揀這句複述。

“什麽意思?”

“本來有的如今無了,本來無的如今有了。過去現在将來,無永恒固定,變幻無常,緣起性空。”

袁未羅半懵半懂點了點頭,又望向窗外,天色已不似之前那般烏黑,朦胧間見峨嵯山巒,橫枕大江。

梵音正是從山上傳來。

袁未羅忽地想起昨天船家說過,今早應該能到潤州。他讀書不多,但知道潤州有座北固山,千百年來,劉玄德、孫仲謀、劉寄奴,多少風流人物都與這山有緣,便信口開河:“原來是北固山的大師們在誦。”

“人早課修行,日日如此。”林元輿莞爾,“祇樹有緣,你我能聽到。”

“是金山。”

“什麽?”袁未羅循聲扭頭,見是向來寡言的殿前司近衛,鼎鼎出名的“悶葫蘆”蔣望回插.嘴,不由更驚訝,“你說什麽?”

林元輿和那女使也看了過來。

蔣望回啓唇,低低回應:“不是北固山,是金山寺。”

“希顏怎麽知道是金山?”柳湛突然發問,不曾擱筆,視線也只追随着折子移動。

蔣望回卻驚得一擡眼皮,而後鎮定心神,屈膝回道:“回殿下,臣……為着行程妥當,事先将金陵、潤揚一帶輿圖熟記于心。”

“過西津渡便進潤州,有寺金山。”

“‘北固在金山以東十二裏,近瓜州,出潤州’,這些都是輿圖上記載的。”

蔣望回斷續答了好幾句,柳湛卻只往他膝上晲了一眼。

“這事不必跪。”他好似随手一說,又繼續往那折子上勾勾畫畫了。兩滴水從窗外飄進來,眼看要打濕公文,柳湛手往左挪避開。微風掠過他的後頸,從耳後那顆小痣擦過。

原來外頭已雨若飛絮,之前被誦經聲遮蓋,不曾察覺。

女使旋即擔心柳湛淋濕,上前想要關支摘窗,袁未羅輕聲提醒:“正燒着炭呢……”

整艙就剩這一扇窗戶還開着,倘若全關了,人會暈的。

女使退後一步,與袁未羅耳語:“那把炭滅了。”

“不行,郎君萬一侵了濕氣……”

他們自以為私語,卻不知嘀嘀咕咕盡入柳湛耳中,往常他也覺聒噪,卻能面靜如水,只作未聞,今日不知怎地,做不到。

再早些時候也是,莫名就醒了,只怕還不到子時。睜着眼躺在床上,胸口一股沒由來的郁結。

柳湛想到這,沉下臉望向窗外,蒼穹在這剎那放亮,青山綠水,猝入眼簾。蔥翠間,雄黃色的寶殿依山就勢,連綿不絕。

柳湛微怔。

窗外的雨逐漸下大,起霧成簾。

天上烏雲,連成一片。

*

“唉,怎麽下雨了?”

萍萍收攤回家,找出自己最利落得體的一套衣裳換了,甚至還戴了冠子,收拾妥當,出門才走兩步,便覺頭頂濕漉,再低頭望地,青石板上點點滴滴。

要在往常,她就跑兩步了。

可今日去的是有頭有臉的主顧家,得鄭重,不能狼狽,萍萍毫不猶豫折返,回家取傘。一番波折,準備再出去時,門外又響起馬蹄聲。

萍萍放在門上的手一頓,先透過窗子觑看,一輛棕馬竹簾的馬車停到街對面,隔着來往行人和她對門。

這車眼熟,像是裴小官人常乘的那輛,萍萍再定睛看那馬夫,就是他長雇的那位。

萍萍心一沉,毫不猶豫改走後門,輕手輕腳,溜之大吉,任那馬車空等在雨中。

從淅淅瀝瀝到暴雨傾盆,萍萍撐的傘骨骼還算紮實,沒有被吹翻,但大半個身子還是不可避免被斜風吹濕。

她腳下加快,幾乎跑起來,心想自己真是幸運,遇到的胡員外講究,竈具食材皆自備,幫廚人去就行,不然她帶一大堆東西,跑不動,濕得更狠。

事先已被告知要從胡家側門進後廚,不能走正門。

萍萍找到後門,許是雨大蓋過,叩過七、八下,才有來人開門:“來了來了,這麽大雨還有人能早到啊?”

門一開,女人見萍萍鞋襪濕透,頭發滴水,不好意思再調笑了,默伫原地。

萍萍笑道:“見過養娘,我叫萍萍,是來幫廚今天的壽宴的。”

“哦、哦,我是這家的掌勺。”那女人回神,将萍萍讓進去,又対名單,确認她是來做湯餅的萍娘子。

三兩語混熟後,萍萍才曉得現在在的,都是胡家家養的廚娘,外面雇的除了自己,都會沒來。

後廚裏竈燒着,比別處熱上許多,萍萍的衣裳迅速烘幹,天也在這期間愈變愈黑,直到烏雲嚴實遮蔽最後一絲光。

只聽得風咆雨哮,想象外面的滂沱。

“這也太黑了。”掌勺唏噓,取出四、五只青瓷的油燈,分給大夥幫點。

萍萍主動接過一只,燈底浮油,浸着五根燈芯,分別通過五個小細管到燈口,這種燈五個口都可以分別點,燃得口越多燈越亮,也更耗油。

所以要依據天黑的程度來判斷點幾根芯。

萍萍因此向外看去,別人也跟她一樣,有人不禁擔憂:“這天,看都看不見……晚上還能開席不?”

“呸呸呸!閉起你這張烏鴉嘴。”

“啊呸——我說錯了,頂多到晌午,肯定放晴!”

萍萍默默聽她們議論,不由慶幸自己前腳到,後腳才天黑,沒有摸黑。

老天對她如此眷顧,一定會幫她和官人團聚。

她習慣先給燈裏添了省油的水,而後才點燃三個燈口。胡家燈油用的麻油,很快便滿室飄香。

而江中艙內,燃的油燈皆是普通桐油,并無香味。

風大船蕩,颠簸起伏。

西風肆無忌憚敲打窗楹,桌椅随浪來回滑動,林元輿、袁未羅和女使皆攥牢欄杆,一動不動。蔣望回有功夫在身,比他們好得多,能站起走向桌邊,這燈是方才天重黑重點起來的,搖搖欲墜的油燈,避免傾覆燃船。

他還要再去滅第二盞,太子柳湛卻袖子一掃,先他一步滅掉。

原先身後牆上,柳湛搖曳放大的影子驟然消失。

“員外、員外!”梢公外面急急拍門。

林元輿眺向柳湛,得他首肯,才道:“進來”。

梢公一開門就蹿進來一股子冷風,雖着蓑衣卻仍濕透,水如瀑一順淌到地板上:““趕上暴風雨了,員外您看要不要先攏船靠岸,找個地方歇一會?等天晴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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