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幾回夢魂與君同

第4章 第四章 幾回夢魂與君同

怎麽會那樣像?

思君念君,魂牽夢萦。

她再也拔不動腿,就僵持這轉了一半的姿勢,扭曲站着,杏眼圓睜,一眨不眨。良久,形形色色的人在她身後來去、吵鬧,卻再也聽不到。

她眼裏只有少年終于說完話,坐正身子,終于再次得見熟悉容顏。

是他嗎?

她的心砰砰亂跳,越來越鼓噪劇烈,呼吸也徹底紊亂。

稀少的記憶突冒出新的一段:颌骨微凸,鼻梁高挺,一模一樣的眉眼,還是他,仍穿記憶裏最常穿的白袍,卻星星點點全染血,仿若雪地梅花,那腰腹一處遍地紅,裏外浸透。她顫抖着手按住他的傷口:“阿湛、阿湛。”

她手上也全是血,好猙獰,像鐵水一樣燙,她慌亂了一陣,到後來兩人似放棄掙紮,抱着說話,她的淚比斷線珠子還落得快:“我是前世做了多少好事,今生能修來你……”

那人勾起蒼白的唇,擠出一笑,盡力使聲音不顯虛弱:“是我前世修得好,才能和你成一對。”

筵席上,白袍人也側首,後腦勺對她,但在轉過去那一霎她瞧見他耳後小痣。

傍晚陰沉的天空突然出了太陽,一束日光直照到萍萍臉上,刺得她眼睛難受,禁不住眼淚奪眶。

止也止不住,默默地淌。

她壓根沒察覺先前的女使返回來。女使喊她不應,伸五指在面前搖晃。

還沒反應,女使奇道:“你這是怎麽了?怎麽還哭了?望夫石啊?”

可不就是望夫石?

前面正是她的夫。

萍萍聞言淚流得更兇。

此刻臨近筵終,已有一小撮賓客陸續離席。她見自家官人旁邊的少年也挪凳起身,不由心下一緊,下意識朝前撲去。

再不要分開!

本來要去解手的袁未羅已經走出去數步,仍被吓一大跳。

萍萍從袁未羅身邊擦過,撲入柳湛懷中:“官人!”

她仰起腦袋,凝視這張心心念念的臉,目光從左移右,順着他的眉眼描摹,又折回,輾轉流連。怎麽看也看不夠,卻又有些不知所措,分唇呢喃:“官人。”

萍萍将側臉緩緩貼上他的胸膛,緊緊貼着,摩挲,感受他的體溫,而她的兩只胳膊早在剛才抱住時,就已繞到他背後,牢牢箍住自家官人的腰,淚還在落,很快浸透他的圓領袍:“你終于來找我了,官人……”

萍萍忽覺手上一痛。

她低頭,瞧見他正一點點摳開她的手指,将纏在他腰間的手掰開。

怎麽了?

萍萍錯愕,才剛重逢,她手上甚至還沒來得及浸染他袍角餘溫。

她本能拽緊不放,柳湛毫不猶豫加重力道,兩聲骨節脆響,萍萍疼得咬牙,忍不住擡頭輕喊:“阿湛,你拽疼我了!”

兀地愣住。

她突然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重逢至今,自家官人的臉上從未顯現本分激動和歡喜,他的眸子是冷的,神色也始終淡漠。

平靜得像置身事外的看客,只有微壓的眉角才暴露幾絲若隐若現的嫌惡。

怔楞間,萍萍的手被柳湛果決甩開,她的心也跟着一空。

甩掉粘在身上的“髒東西”後,柳湛後退半步。

萍萍被刺得眼睛發酸,又開始不受控地流眼淚。

“你們這是在做什麽?!”

身後連呵了三、四聲,萍萍遲鈍轉身,才發覺周遭已經聚攏不少人,臺階上立着一群男子,老少皆有,不認識,但看穿着,非富即貴。

萍萍吸了吸鼻子,抹幹淨眼淚。

人群中央的白發老翁急下臺階,擡臂溫聲:“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此人正是林元輿,他在前廳吃酒,聽聞響動,随衆人回首,卻見是一廚娘打扮的小娘子擁抱柳湛,頓時酒全醒了,放下酒盞,匆匆趕來。

林元輿一動身,胡忠恕等人也跟着走,胡忠恕見是林公長随被擾,還斥了兩句。

萍萍啓唇正要作答,柳湛卻比她快些:“這位小娘子認錯了人。”

他的嗓音柔和低沉,沒有刻意讨巧卻甚是動聽,在場一些背對柳湛的貴客,原先想着長随廚娘,由他們去吧,此刻聽了聲音,心裏癢癢,禁不住繞到前來見見聲音的主人。

一瞥之下,人面比嗓音更令人癡怔,好些人定在原地。

萍萍卻是另一番心境,柳湛的聲音,就是記憶裏不斷回響過的,無比熟悉,自家官人的嗓音。

可淚眼朦胧,癡癡凝望,官人卻再沒有沒有回應她一眼。

萍萍急得胸口起伏,不由自主朝柳湛那邊走:“怎麽會認錯呢?阿湛,你不記得我了嗎?”

柳湛反剪雙手,輕巧左避。

“我是萍萍啊!”

“阿湛,我是萍萍!”

一個激動,一個冷漠,圍觀的人盡瞧在眼裏,已自咂出七七八八。胡忠恕兒子胡瑜是本地刑獄提點,比別人又多看一層——林公那長随右手始終反扣手腕,是按着袖劍,随時随地提防那小娘子。

胡瑜便在胡忠恕耳畔提醒:“爹爹。”

胡忠寬會意,眨了眨眼,胡瑜随即招呼今日來吃席的差人:“來人,将這廚娘亂棍打出去!”

差人們立刻上前,縛住萍萍兩只胳膊,往背後反擰。萍萍一面掙紮,一面下意識向柳湛求救:“官人,救我!”

砰——

一棍子狠擊上萍萍後背,她站不住往前攙,口中續喚:“官人,救我!”

柳湛卻無聲後退,直至階前,回頭同林元輿等人淡道:“我不認得她。”

萍萍楞了一楞,這才意識到眼前的阿湛不會援救她。

這後知後覺令她極其難受,腳下發涼。

砰砰又是兩棍,差人們下手極重,血腥湧上萍萍口中,她卻不管不顧,只盯柳湛,記憶裏親密的夫君遙遠伫立,冷若冰霜。

她一字一句吐道:“官人我是萍萍,你不記得我了嗎?我們成過親,拜過堂,行過禮,洞房花燭,挽臂交杯,約到……”

她本來要說“約到白頭”,但至“洞房花燭”那句,周遭看客遐思翩翩,不禁都拿眼笑觑萍萍和柳湛,竊竊私語。

柳湛面上愠色一閃而過,瞥了林元輿一眼。林元輿會意,又轉交待胡瑜父子。

“從前你說我們要在潤州開湯餅店,還說……”萍萍咽了口血,還欲繼續講下去,胡瑜手下的差人已經操起地上不知誰遺落的帕巾,掐開萍萍嘴巴,将帕巾強行塞.入口中。又抽了一條自己用過的汗巾,臭烘烘,在她臉上繞一圈,綁緊打結,萍萍兩頰瞬間起了勒痕,無數話盡化嗚嗚。

砰!砰!

棍棒繼續往她身上招呼,拖拉着打出去,萍萍竟不覺疼,視線始終凝在柳湛面上——他靜無波瀾,仿佛在看一件不相幹的物拾,是路邊草木。

萍萍稍微被拖遠,還未出院落,柳湛就已随林元輿等人轉身回席。

萍萍被直直拖到門口,擡過門檻,往外一丢,順臺階滾下去。

時已黃昏,但門前仍有不少百姓圍觀,涼風一吹,差人們酒氣滋漲,倍感威風,便有差人忍拾級下來踢了一腳:“個小女昌婦,還敢攪胡公的喜事!”

“賊蟲,趕快給爺滾!”

“要再見你尋釁滋事,巴巴攀附,打斷你的腿!”

萍萍手撐着支起身,一仰下巴,口裏的血就往喉嚨滑。風吹碎發,脖頸雪白,好幾名差人楞了一楞。

當中一位着實忍不住,跑下臺階,擡手摸萍萍臉:“小女昌婦是不是饞漢子了?”

差人只道長随她都主動貼上去,自己可是公差,又回憶萍萍方才宴上,一口一個官人,纏綿悱恻,喚得人心癢癢……

萍萍別頭側身,及時躲開,差人憤恨,掄起腰間悶棍,要再揍萍萍。現在她沒了束縛,腦子也比同柳湛在一起時清晰許多,哪還會做魚肉,撒丫子就跑。

萍萍似乎比差人還熟悉潤州城,眨眼就跑不見了。

“小娼婦!”差人忿忿罵了兩句,返回胡府。

萍萍躲在離胡府不遠,兩家院牆的縫隙裏,聽着罵聲漸小,消失,這才喘氣。

哼,說什麽尋釁滋事,明明動手的是他們這班差人!

呲——縫隙狹窄,磨到萍萍的背。

她反手按了一下,差人們下手打的都是悶棍,皮不破,內裏痛,估摸之後青紫現出來有得疼了。

但比起在西寧受的傷,算不得什麽。

柳湛記不得她,自然陌生,這麽一想,她覺得挨揍并不是官人的錯。

萍萍心中只糾結:官人為什麽不認她?

他為什麽還沒想起來?

怪自己,剛才又是激動又是哭,話沒講清,他二丈和尚摸不着頭腦,哪裏才能想起來?

萍萍原地跺了下腳:一定要再見到官人!

她便朝縫隙外鑽,腦袋往胡府方向偏,方才圍觀的人都散了,胡府門口空蕩蕩只剩下石獅子。

再環視四周,府對街賣香飲子的茶坊和香料鋪子中間,也有一道狹縫,比她現在躲的要寬些,裏面塞堆了許多廢棄竹筐。

萍萍飛快跑過街鑽進竹筐裏,蓋好蔑蓋,手抱腿蹲好——這裏足夠隐蔽,胡府進出一覽無遺,哪怕門口停駐馬車也不能完全遮擋她的視線。

萍萍禁不住無聲笑了一下。

随着夜色降臨,胡府的小厮搭梯點亮兩檐燈籠。

胡府的銅門開了關,關了開,門前辭別的賓客們由多變少,空中的酒氣也越來越淡,卻始終不見柳湛出來。

漸漸到了深夜,整條街徹底靜下來,月光照在青石板上,遙遠聽得幾聲犬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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