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官人!”
第5章 第五章 “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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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方巷,裴府。
男子鶴氅玉冠,仍是白日裏那幅打扮。他在院中練劍,時而伏身,時而翻腕,姿态矯捷,恍若仙鶴,一柄七尺長劍既薄又銳,生起呼呼風聲。
又有一長随打扮男子,蹑手蹑腳,踱入院中。
“阿郎。”長随輕喚。
鶴氅男子手中劍依舊揮舞不停,背對長随,并無中止之意。
長随便不敢再言。
半晌,鶴氅男子兀自啓唇,冷聲發問:“還沒回來嗎?”
“沒有。”長随搖頭。
“後門呢?”鶴氅男子又問,手中劍仍未停,話音落地時縱身躍起,斜刺蒼穹。
長随看得楞了一下,須臾,回過神來,趕緊回道:“小五一直在守後門,也不曾見萍娘子回來。”
早上阿郎馬車只停前門,讓萍娘子從後門溜了,晚間怎還敢犯同樣錯誤?
忽聽得大門那邊哐哐亂響,長随扭頭道:“可是小五有消息了?”
卻見一矮個男子慌慌張張,狂奔而來,不是小五,而是家中另一名長随小四,到阿郎近前,氣喘籲籲:“阿郎,萍娘子、萍娘子大鬧傘宴,被胡家攆出去了。”
鶴氅男子聞言轉身,挽個劍花,一道清光閃過衆人眼前。他将長劍收入鞘中,抿唇沉聲:“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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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開呀,走開。
萍萍心和身子都繃得緊緊的,不住默念。
筐外面停駐了兩只野狗,黑皮利牙,乍一看跟狼似的,一直嗅筐。
她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從西寧回潤州的路上就曾惹過野狗,那時候她不懂,被四、五只包圍了還徑直往前走。它們兩腮抖着,發出呼呼的聲音,後腿一蹬,就朝她撲來。
現在她早學乖了,它們只是在找吃的,不主動招惹,它們便也不會來針對自己。說到吃的,她這會也餓得厲害,本來廚娘們是有一桌宴席的……
咕——
萍萍肚子發出一聲叫。
呵吼——
原本低頭的野狗齊刷刷扭頭盯向竹筐,滿身的毛都豎起來,龇牙咧嘴,眼睛血紅。
萍萍透過竹筐縫隙,與它們四目相對。
她屏住呼吸,大氣不敢出,同時能聽見自己清晰的心跳。“汪汪!”野狗亂吠。
萍萍手往地上摸,期望能在這筐中摸到幾顆石子,突然幾聲貓叫,把野狗的注意吸引過。
“汪汪!”汪汪去朝着屋頂上吠了。
“關門關窗,防火防盜!”打更人敲着鑼鼓從旁經過,野狗們許是之前被他打過,立即停了犬吠,四散奔逃,鑽入背巷。房頂上的貓也不叫了,打更人繼續敲鑼:“關門關窗,防火防盜!”
二更了。
萍萍默默對自己說。
往常這會,是她出攤前最後的睡眠時光,但今晚整宿沒睡,卻沒有一絲一毫困意。她的眼睛不自覺粘在胡府的大門上,毫不覺累,總覺得下一刻,自家官人就會從門後走出來。
潤州沒有宵禁,但到了二更天,也沒了行人。偶爾貓狗和打更人,寂寥經過。三更時分,鬧哄哄出來一大撥差人,互相攙扶還東倒西歪,連府門口吊的燈籠都被帶着搖擺。
差人們胡言亂語,撒着酒瘋,甚至有幾個貓腰吐的,臭烘烘的酒氣瞬間彌漫整條大街。
萍萍屏息。
她一眼就認出這幫差人裏有打她那幾個,愈發不敢出聲。
府門口,差人們還在罵罵咧咧:“你個撮鳥,怎麽吐我身上?”
“你睜開狗爺瞧瞧,你太爺我隔得十萬八丈遠,怎麽可能濺到!”
“那我臉上怎麽有唾沫?咦……這身上又有了?哎呀,是落雨了!”
“蠢材,快閉了你的鳥嘴吧!”
下雨了?
萍萍仰頭,有筐蓋擋着,暫時沒感受到。但不一會兒,雨就變大變密,從竹篾的縫隙間滲透進來,地上濕了,萍萍的頭發和衣裳也濕了,她卻并不惱,反而慶幸這雨沒有早上的大。
雨滴從青石板上濺起,夜裏濕寒,成了水霧,朦胧一片。
屋頂上,一道黑影腳不沾地,逐漸飛近。那人已将鶴氅換成夜行衣,耷拉着眼皮一遍遍俯掃街道。
氤氲的霧氣恰好遮蔽萍萍藏身竹筐,男子掃了一圈沒尋見,便逆風乘雨,往別處尋。
萍萍躲在竹筐裏守了一夜。
天放亮後,街上的人車漸漸多起來,不少她熟悉的屠戶推着送豬肉的貨車,來往經過。萍萍咬唇,抑下打招呼的沖動,只盯胡府。
又不知過了多久,銅門對開,萍萍圓眼倏地一亮。
一大群人簇擁着中央的白發老翁出門,她家官人雖然被擠到角落裏,但因生得高,仍能露出一張俊臉,她一眼就捉住了他。
昨夜,柳湛随林元輿在胡府住了一宿。
胡忠恕軟磨硬泡才留住貴客,自然隐情妥帖,供奉上佳,莫說林元輿,連柳湛這個“長随”鋪蓋挂帳,用的也無一不是江南絕一品的桑絲雲錦,胡忠恕擔心衆人着涼,今年已經停了的地龍客房裏統統重燒起來。
柳湛這一宿除卻警惕,睡得尚可,夜裏沙沙小雨,見葉動卻不感涼風,反倒有幾分前朝“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的惬意。
辰巳早膳,胡忠恕頗為用心,除卻本地特色的粢飯糕、蘿蔔絲餅等等,還額外多備東京的湯餅,乳糖圓子和澄沙團子,口味地道,以解林公思鄉之情。
琳琅滿目,擺滿一桌。
等到出門,胡忠恕又親自送到門口,望見階下停的數輛馬車和行李,林元輿臉色一愣,迅速瞟了眼柳湛,也迅速向着胡忠恕擡手,撇清嫌隙:“胡兄這是何意?”
胡忠恕笑道:“今日,正好帶您去看看我們潤州三景——金山、‘潮落夜江斜月裏,兩三星火是瓜州’,一過對岸便是揚州,再往上,去杭、越、湖、婺,下至毫、宿、楚、泰,當飽覽盡。”
林元輿連忙擺手:“不必不必,哪能麻煩你們大費周章。”
胡忠恕便把手搭在林元輿臂上,按住道:“說得哪裏客氣話,您難得來一趟江南,我這個這個東道主就這麽放您走,這招待不周,一輩子心裏都放不下的!”
昨日宴上,林元輿自稱告假散心,胡忠恕以為自己正合林公心意。
林元輿卻想,這老狗,早晨一直不提踐行二字,原來打得這般主意。
他此番是領官家密旨,督促太子揚州辦事,哪容得旁人跟随,更擔心胡忠恕鬧這一出,太子嫌自己赴宴張揚,節外生枝。
之前因那兀然冒出的民婦,就已私下向太子賠了許多不是。
他心中許多惴惴和不愉,面上卻熱情反按胡忠恕胳膊,相護挽臂:“知道您身子骨硬朗,但您也說了,‘老朽’了,老夫要是還折騰你,要被大家戳脊梁骨的。”林元輿拍了拍胡忠恕臂膀,“您還是在家好好修養,含饴弄孫,不要勞累。”
胡忠恕僅遲滞一霎,就堆笑續道:“那讓犬子陪着,您初到江南,人生地不熟的……”
“阿瑜不點卯啊?”胡忠恕話還未說完,就被林元輿打斷。
胡忠恕啞了須臾,眯眼笑得更甚。
兩人都樂呵呵。
少傾,林元輿擡手捂嘴,湊近,胡忠恕會意,遣開左右,耳朵湊近。臺階上只剩下同行一幹人等,林元輿才壓低聲音道:“老夫這趟下江南,其實是為着……一個難以啓齒的心願。”
胡忠恕靜聽。
“四十餘年前,老夫曾有過一段舊情,樓臺月下,原該美滿,卻因老夫一己之過,小橋沖雨,鑄錯分離。聽聞她之後回了江南老家,卻不知具體歸于何處,老夫這趟來就是為再探得她的消息,消弭半生耿懷半生。老夫在菩薩發過願,要親力親為,方才能找着。旁人助力,恐願不真。”
林元輿說完已自紅了耳根:“家醜,慚愧,見笑了。”
“怎會怎會!”胡忠恕忙擺手,心道人逾花甲,那小娘子只怕已作古,面上卻正義凜然,眸中更燃熊熊希望之火,“林公這趟一定能尋得!遂願!”
林元輿抿了抿雙唇,似笑非笑。
話到這個份上,胡忠恕哪還會再陪着,當即放了林元輿一行人自行離去。因着林元輿說潤州城裏也要找一找,便連胡家的馬車都沒乘,一行人拐至旁的街道。而萍萍,怕圍觀多官人臉臊,聽不進解釋,記不起來,自己又讨一頓打,便摁下激動,在筐內多躲了一會,目送柳湛離去,街面上沒有胡府的人了,才擡筐出來。
夜裏冷時,她抱臂自暖,這會一舉,才發覺胳膊僵了。
站起身,腿也麻着,如萬只螞蟻咬噬,萍萍雙手抱着大腿,艱難跨出筐,再扶牆抱腿,艱難挪動一步。
眼看柳湛的身影又拐了個彎,從白點變成看不着,萍萍生怕跟丢,竟不知道哪來的精氣神,一宿不眠不食,竟還能撒丫子狂追。
昨夜落雨積水,她沒看路,一腳踏進泥窪,鞋襪頃刻濕透,裙也髒了。
萍萍不管不顧往前跑,待追上柳湛時,正好背街只他們一行人,袁未羅正問林公,他講的往事是真是假?萍萍兀地沖前大喊:“官人!”
而後,再次徑直撲向柳湛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