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你終于肯聽我說話了
第6章 第六章 “你終于肯聽我說話了。”……
柳湛早在萍萍出聲前,就已俱察覺。
彼時剛拐進這條巷子,他還踱在袁未羅和林元輿身後,似聽說笑,就已微阖眼皮,左手反扣手腕,悄然按住袖劍。
聽來人的腳步聲,覺氣息,像是個不會功夫的,卻跑得極快,索命一般。柳湛挑了下眼皮,稍微側身,像是更認真聽袁未羅發問,實則餘光偷窺巷口。
只一眼,陌生又熟悉。
柳湛楞了須臾,想起來這是昨日宴上莫名同他攀親的小娘子,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下。
一而再,再而三!
吃了熊心豹子膽!
她誰派來的刺客?
官家?皇後?還是別人?
柳湛促起狹眸,仔細打量萍萍。
先依據她的發髻衣着,氣息輕重,四肢姿态,判斷是否藏有暗器?
和昨日宴會上一樣,沒有。
還不會武功,不像是來直接刺殺。
硬的不行來軟的,那……難不成是美人計?
柳湛禁不住在心底輕笑一聲。
本朝女子以纖瘦為美,而眼前這位卻身段豐腴。柳湛自幼宮中長大,來往所見,美人如雲,相較之下,她着實稱不上美,只能勉強說一個眉目清秀。
“官人!”萍萍攏前呼喚。
“不得無禮!”女使蔣音和率先呵斥,緊跟着走在最前頭的袁未羅也跑回來,攔住萍萍:“不得無禮!”
他重複蔣音和說的話,又咄叱:“哪裏來的潑婦在這大呼小叫?”
“不、不,小哥您誤會了。”萍萍連忙擺手。她因為昨日被攆,是因為自己哭哭啼啼,激動之下,沒講清楚原委,官人哪怕失了憶,也是明事理的人,于是此時此刻,于是勉力鎮定情緒,溫聲解釋:“叨擾了諸位,着實抱歉,但奴家的确不是有意冒犯,亦未亂喊。這裏頭有誤會……”萍萍揚高嘴角,伸手不打笑臉人,“我是來找我家官人的。”
她說到此,視線就不自覺離開袁未羅,落到柳湛臉上:“但……他可能……記不得我了。”
“大膽民婦!”話未說完,就再次被蔣音和厲聲打斷。這一聲遠比方才尖銳,尾音都劈啞了。一時同行的袁未羅、乃至林公林元輿,都詫異望向蔣音和,不知她緣何這般激烈。蔣音和也自知失儀,用手肘拐了下身旁的蔣望回,似責問哥哥怎麽不挺身而出,又好像想讓他幫她。
蔣望回右手攥着劍柄,雙唇分合,似欲言又止,林元輿見狀便欲斡旋,攆走小娘子,卻陡然窺見柳湛擡手,林元輿瞬間合上唇。
柳湛擺了擺手,淡道:“先把她帶回去。”
說罷便轉過身去,“驚喜”自己送上門,豈有不收之理?
他倒要看看,是哪個給安排的這一出?
“你終于肯聽我說話了。”
柳湛突然聽見那小娘子開口——哪怕極力鎮定,掩藏情緒,仍抑不住說話之人語氣裏的顫抖和酸澀,像是誰捏着她的鼻子,揉着她的眼在講。
柳湛雖面色恬淡,心卻又一霎莫名愕然,他緩慢回首,正對上萍萍癡望的一雙眼。
萍萍鼻子酸得太厲害了,她心裏一個勁喊着別哭別哭,要鎮定,眼淚卻不由自主一顆顆往下掉。萍萍不得不揚起下巴,仰脖望天。
柳湛睇她須臾,微微一笑:“待會我們好好聊聊。”
這下萍萍的淚庫開了閘再也合不上,直往下淌,今天的太陽可真好,她隔着一層淚都能看清楚,雨後初晴,空氣清新,這條巷子裏的兩株梧桐樹葉子油綠,巷口那家人種了棵梨樹,開花似雪,随風往這邊吹,散落漫天。
萍萍眼睛越哭越亮,努力抑下,飛快抹了一把眼,沖柳湛漾起一笑,酒窩深陷。
柳湛淡淡噙笑,心道:此女演的,過猶不及。
他轉身繼續往前走,林元輿不緊不慢跟上,萍萍見狀,亦拔腿要追——不用押解強迫,亦無需人引路,柳湛的背影就是她的磁石。
剛跑一步,一只胳膊兀地橫在萍萍身前:“唉?唉——”
萍萍擡首,見還是方才出聲,昨日宴會同柳湛挨坐的少年,便福身一笑:“小哥好。”
袁未羅吸氣瞪眼:誰要同她打招呼?!
自己是明晃晃來攔人的!
殿下豈容蒲葦攀附,她有沒有半點自知之明?
還有小哥?
自己已經年過十七,早已不是孩童!
萍萍不知袁未羅氣惱,已自行往左挪步,打算繞過他去追柳湛。袁未羅見狀也往左移,伸長胳膊。
萍萍改右,袁未羅再攔。
萍萍止步,含笑施禮:“小哥,我要往前去,勞駕您讓一讓。”
袁未羅睜大眼瞅萍萍:這人不明白他的意思嗎?
竟能大大方方對視,坦然提要求?
而且還笑!
袁未羅猶如拳打棉花,噎得難受。
而萍萍則趁他分神的功夫,成功繞過去。袁未羅急忙追攔,脫口而出:“我勸你老實點,別打我們殿——”
差點說漏嘴,及時止住,眼下情形,又不能喚柳湛郎君,一時不知如何稱呼,卡了半晌,含含糊糊:“你、你……別打歪主意啊!”
萍萍心裏眼裏只有柳湛,耳朵裏傳進袁未羅的警告,只笑着點了點頭
袁未羅卻以為她聽訓了,癟了癟嘴:“這還差不多,對了,叫什麽?”
半晌,萍萍反應遲緩:“啊?我沒叫啊?”
袁未羅咬牙,他問的是——
還未解釋,萍萍已自醒悟,忙賠不是:“對不住對不住,我想岔了,我叫萍萍,萍水相逢的萍。”
袁未羅又問:“本地人?”
“你還沒告訴我你叫什麽?”萍萍卻反問,一個問題且換一個問題。
她想問問官人新交的朋友,官人這幾年都在作甚麽。
“你!”
“夠了,阿羅。”忽有人低低打斷。
男聲從萍萍頭頂上發出來,她恍覺自己鬓角的碎發都被這聲音吹起,不由仰頭張望,又因碎發掃着眼睛,便眨了眨眼——高大魁梧的男子,穿着和自家官人樣式相仿,顏色不同的圓領袍,不知何時來到她和少年身邊。
這男子一同萍萍對上眼,就即刻垂下腦袋,眼瞅地上的青石板。
他盯着地面,卻同袁未羅講話:“萬事待會再說。”
袁未羅縮肩:哎呀,糟糕!多謝蔣殿衛提醒!
殿下交待了,要把這萍娘子先帶回去,那自然是殿下親審,哪輪到自己,一個內侍越俎代庖?
方才見她冒犯無禮,自己一下氣糊塗了!
縮着肩膀瞅林雲輿,正對上林公目光,他便啧舌垂臂,一溜煙小跑,追去林公左右。
轉眼間,只剩下萍萍和魁梧男子。
她想,這人應該跟那少年一樣,也是阿湛新交的朋友,便朝着魁梧男子颔首一笑,算作招呼,而後拔腿,要追柳湛,魁梧男子卻在此刻發問:“娘子是有什麽急事麽?”
萍萍聞聲回頭,對上男子的眼,男子又把頭低下去,解釋道:“看你行色匆匆。”
萍萍笑道:“是有急事,我有話急着要同我家官人說。”
千言萬語,異常迫切。
男子卻道:“街上講話不方便,小底以為,再急的事也該尋個落腳處。”他頓了頓,濃睫微顫:“當然,僅只提議,抉擇還在娘子自己。”
一行人說說行行,眼下已轉至南徐大街,人流如織,魚龍混雜,萍萍想了想,她要同官人敘的回憶,一兩個時辰都講不完,是得找個坐的雅間,平心靜氣地聊。
萍萍便朝男子盈盈一拜:“所言極是,多謝提點。”
男子即刻回禮:“閑言絮語,不必言謝。”
言罷退後半步,與萍萍再拉開些距離。
萍萍收回目光,再次望向柳湛——街兩側的點心鋪、布店、米店,客人和賣家都在叽叽喳喳,人頭晃動,但自家官人的背影始終瞧得着。
不近不遠,他在她眼裏沒丢。
她一想到這瞬間就變高興,酒窩旋得更深。
幾只麻雀竟從檐上飛下,啄路面上掉落的米粒,就在她前面。
好大的膽,竟不懼人。
她笑着繞着麻雀,步伐愈發輕快,她發現男子依然跟在自己後面,便回頭問道:“您是阿湛朋友嗎?還不知怎麽稱呼。”
麻雀撲翅飛走,男子立定低頭:“小底姓蔣,名望回。”
“蔣望回。”萍萍呢喃,今人高山仰止,仰望孔門十二賢之首顏回,希望自己也能有顏回一星半點之材。
“那你的字豈不是‘希顏’?”她回頭笑問。
本是句玩笑話,蔣望回臉上卻無半點笑意,也沒即刻低頭,愣愣看了萍萍一會,才緩緩應道:“是。”
萍萍旋即告訴他:“我叫萍萍。”
知道了別人的,也要告訴自己的,一個回答換一個回答。
蔣望點了下腦袋,算作回應,而後目往左移,避開對視。他動作遲緩,還沒移完萍萍就已回轉身只眺前方。
衆人揣測柳湛心思,審訊要尋隔牆無耳,清幽僻靜,萬不能入酒肆、茶樓,因此走了很長一段路,逐漸遠離繁華。
期間萍萍回身又同蔣望回說過兩回話,蔣望回皆低頭隔着一段距離,言簡意赅作答。衆人最終挑了一家因為僻靜,尚無人入住的久住。萍萍看沿路尋訪問價,精挑細選,只有蔣望回在做事,沿路詢房,便在入廂房後,兩人獨處時,到桌邊親沏一盞清茶,捧到蔣望回面前:“您辛苦了。”
雙手捧高,将将到蔣望回心口位置。
蔣望回猝不及防,忘了低頭,呆愣凝視。
片刻後,飛快後退,拉遠距離,低頭道:“娘子且請稍後。”
“嗯。”萍萍點頭。
蔣望回仍垂首,滑了下喉頭:“你想見之人就會來與你見面,娘子且請稍後。”
萍萍心道,這人呆呆的,把同樣的話重複兩遍,但她自己也常犯呆,所以全無嘲笑之意。萍萍正要開口道謝,蔣望回卻急速退了出去,也沒有接她那盞茶,瓷盞仍捧在萍萍手上。
她無奈搖頭,放下茶盞,坐在桌邊專心等自家官人。
半晌,不聞門外響動。
萍萍胳膊搭在桌上,輕點腳尖,随時間流逝越點越快:阿湛怎麽還不來呀?
卻不知柳湛此刻就伫在門外,只不過刻意屏了呼吸,不令萍萍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