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官人萬福

第7章 第七章 官人萬福

他想聽聽這女子獨自在房內做什麽?

是正布置機關?

還是往茶點裏下毒?

柳湛聽見的只有輕微卻焦灼的拍腳和叩指聲。

少傾,林元輿拾級上樓,由遠及近,柳湛仍伫在門外,側對林元輿,默擡右臂。他雖然面色平淡甚至稱得上和善,卻仍驚得林元輿心頭一跳,下意識鞠了一躬。

林元輿望廂房,再窺柳湛,明白過來,無聲告退。他屏了呼吸,蹑了手腳,其實哪怕跟他相伴下樓,也未必能聽見聲音,柳湛卻覺腳步與呼吸一并聒噪,房內的女子定然察覺了動靜。

既如此,沒必要再站在門前了,柳湛手一擡,推門入內。

萍萍眼睛驟亮,倏地從椅凳上站起來。這屋子窗少,只臨街一扇,還被關得嚴嚴實實,白日屋內就昏天暗地,柳湛推門帶進一束微光,萍萍頓覺光芒萬丈,無比明亮。

亮閃閃彙聚到她眼睛裏,成了星潭。

萍萍先挑高眼皮望了眼柳湛耳後小痣,而後深鎖他的雙眸,含笑福身,像記憶裏無數次那樣柔聲喚道:“官人萬福。”

柳湛凝視萍萍面龐,沉默須臾,而後平緩開口:“這位娘子緣何一再認為在下是你的夫君?”

“因為你就是我官人啊!”

柳湛默不作聲,視線下移,落在萍萍的鞋襪和裙角上,方才在巷子裏就有留意,鞋襪羅裙滿是幹了的泥點子,邋邋遢遢,儀容不端。

萍萍見他不回應,有些激動,腳下不自覺朝柳湛靠近:“化成灰我也認得!”

轉眼兩人只隔一個身位,柳湛身往後退,唇角卻勾起,擡手笑阻;“小娘子切莫激動,你我先坐下,再說清楚。”

說着便往桌邊走,看似客氣引萍萍入座,實則迅速遠離。

萍萍沒那麽多彎彎繞繞,官人讓她坐,她就乖乖坐,快步跨到桌邊。柳湛看她坐了,才在對面隔着一整張圓桌的圈椅上坐定。

他見萍萍投來一笑,猶豫一剎,回以一笑,本是敷衍,萍萍卻覺他眸子清潤,神色溫柔,從前的官人又回來了,待會一定能說清。

她的心也暖了,靜了下來,盯着柳湛,一笑再笑,柳湛不緊不慢別首,這腦袋一偏,視線就落到了圓桌上蔣望回準備的茶點,皆是些江南容易買到的果子:五香糕、鏡面糕和酥油鮑螺。

應該都是新鮮的,不僅模樣玲珑別致,還飄着幽幽甜香。

柳湛無動于衷,直到聽見萍萍肚子咕叽了一聲,在寂靜的屋內格外響亮。

柳湛挑眉,指向茶點:“娘子要吃些麽??”

“好啊!”話音剛落,萍萍就唰地站起,伸長手臂夠了一只酥油鮑螺,雙手捧到柳湛面前。

她笑嘻嘻:“官人你也吃。”

柳湛也笑,卻是微笑不語:原來毒下在這只果子裏。

萍萍卻很是熱情:“吃呀!”見柳湛不接,她又道:“這可是你最喜歡吃的。”

柳湛唇角仍泛笑意,酥油鮑螺要發酵了奶乳,混上蜂蜜、霜糖,熬之濾之漉之掇之印之,入口即化,甜而不膩,世人幾無不愛,甚至有人稱它為“沃肺融心,天下至味”,她把毒下來酥油鮑螺裏,的确是好選擇。

只是很可惜,官家嫌惡牛乳,宮中鮮少制酥,柳湛自然不會忤逆官家,吃得也少,更談不上喜愛。

他笑她的計拙,徐徐啓唇,正打算誘她先吃,卻見萍萍順手又抓了另一只鮑螺,塞進自己嘴裏。

柳湛錯愕,心中細究毒之微妙,眼睛掃向萍萍,那白花花酥油都沾在她嘴角上,好不講究。

柳湛微微蹙眉。

萍萍依舊不察,只想着:官人莫不連酥油鮑螺也忘了?

眸光一黯,口裏香香甜甜的酥鮑也驟失味道。

但她很快振作,同柳湛和顏悅色:“官人,這酥鮑你從前最愛,也是我的最愛吃的。”

“可外頭賣得死貴,所以我學了自己做,遇着你後,也給你做,其實也就是熬一熬掇一掇的事,你卻說工序麻煩,怕我累着,自己偷偷學了,而後——”萍萍咧嘴,露出兩排皓齒,酒窩深陷,“就變成都是你做,我就跟個張口燕似的,吃現成的。”

柳湛心中輕笑,這女子忒異想天開。

萍萍吃東西極快,三五口一只酥鮑全咽下肚,可肚子卻繼續叫囔,咕——咕——

她不好意思沖柳湛笑笑,左手卻仍往桌上伸,抓起第二只酥鮑送進嘴裏,右手拖着酥鮑,始終遞在柳湛眼前。

少傾,柳湛接過她遞來的酥鮑,慢道:“這麽餓,方才怎麽不吃?”

萍萍楞了下:“我們不都是一起吃的麽?”

那些日子裏,阿湛覓得一只雞腿,哪怕揣懷裏走幾十裏路,也要帶回來給她吃。而她,她掰下一大塊雞肉,也分給他。夫妻有福同享,有難同當,豈有吃獨食的道理?

她把從前的作為,心裏的想法,全都直率同柳湛解釋了。

柳湛不置可否,另起話頭:“沒吃早膳?”

“沒有。”萍萍什麽都不隐瞞,将自個蹲守胡府的事告知,說到守了一夜時,柳湛的目光在她臉上慢慢回掃。而萍萍,講得快,竹筒倒豆子,很快又繞到柳湛是她失散的夫君這件事上。

她口口聲聲,誠誠懇懇,那般篤定。

柳湛淡垂眼簾,收回目光

“我倆是拜過天地,喝過交杯酒的。”其實六年來她自己也就記起二十九件事,揀最重要的先講,剩下的一個接一個,也要逐一說與他聽。

“那回我害重病,你背我一步一磕上金山寺求僧醫。後來在山上休養了半年多,你一直照料我。我們在山上望潤州城,你說将來想在城裏開間湯餅鋪,賣銀絲面,臊子要用魚桐皮或筍潑肉,夏天兼賣冷淘。”她事無巨細,如數家珍,“你說給你最多六年時間,就能把鋪子開起來,我感嘆到時候我都二十三了,感覺是很漫長的事,沒想到——”萍萍垂頭一笑,“一恍,下個月就整六年了。”

時光流逝,還好她抓緊時間,趕在官人說的期限內張羅起湯餅店,想到這,萍萍臉上浮現出數分驕傲,帶着期望看向向柳湛。

柳湛眼簾未擡,心道:此女雖然活潑,但面相到底不似十五、六歲,二十三還符合。他漆眸緩移,剛好瞥見萍萍抓着酥鮑的手,骨節比尋常小娘子粗深,一看就是做活路的,也不知是哪位對家,從何處尋來?

柳湛擡手,接下萍萍遞來的那只酥鮑,笑問:“我與娘子是怎麽相識的?”

萍萍的心瞬間就顫起了:他在聽自己說話!他主動追問!他是不是快記起來呢?

她高興得不得了,又略有遺憾,噘了下嘴:“我不記得了。”

她憶起來二十九件事裏沒有初相識。

“但官人你從前肯定是待我天下頂頂第一好的!”

她有這份篤定,一回憶起官人,心頭就湧起數股甜蜜暖流。

“我其實也算是失了憶,現在記得的就剩二十九件事情。”她如實相告,本來也沒打算瞞夫君,“起初我也不知道這些事發生在哪裏,等來了潤州一看,全跟記憶裏一模一樣,原來都是潤州發生的。我想……我倆大概也是在潤州相識的。”

柳湛雖接了酥鮑,卻未吃,擱在扶上的手捏着那只酥鮑,旦夕又問:“娘子原先不在潤州?”

“不在。”萍萍搖頭,“我醒來的時候是在西寧。”

“從前的事好像晚上做夢,早上一醒,就都不記得了,不知道自己是哪裏人。慢慢回憶,但除了你,仍憶不起旁的親友,也尋不見他們。我想,他們許是和官人你一樣,去了別處,要等回潤州重聚,才能重想起來。”

“我醒來的時候前後方圓只有一塊大石頭,并不知道身處何處,還是遇到了馬隊,才曉得在西寧。”

西寧邊關,距離潤州數千裏遙,萍萍從前和別人說起,沒一個信的。她怕柳湛也不信,有些忐忑,緊緊盯着他。柳湛面色卻始終溫和疏朗,會含笑同她對視,一眨不眨,眸若深潭:“西寧徒步潤州,千裏遙艱難險阻,一路辛苦了。”

一句話,惹得萍萍鼻又發酸。

從西寧跋涉到潤州,一路摸瞎,還沒有路引,的确無比艱難,舊傷未愈添新傷,她想着就發酸,但不能被阿湛知曉,不然他會傷心着急的。

萍萍急忙吸鼻子,高高揚起嘴角:“也不是很辛苦,有時能搭上馬車。”

“沿路可遇着趣事?”柳湛又問。

“遇着了啊!”高興的事可以分享,萍萍身往前傾,“我一開始進的是湟水谷地,那裏長川長河,綠柳良田,半點不荒涼……”

柳湛在她湊近那一剎,眉頭極隐秘地蹙了下。

“……跟潤州有三分像呢,但比潤州涼爽許多,到盛夏依舊涼飕飕的,我遇着了傳說中的吐谷渾人,他們那郎君戴羅幂避風沙,娘子們都梳辮子,同吃同住,她們教我也梳了一根——”

“吃些什麽?”

“牛奶、羊奶、馬奶、駝奶。”萍萍掰着指頭數,然後又一個個掰着退回去,“牛肉、羊肉、馬肉、駝肉。”

柳湛抿了下唇。

萍萍一揚下巴:“也吃麥子、菽粟,他們那種不了稻米!”

“我聽說吐谷渾人愛種仙草,确有此事?”

“假的。”萍萍不假思索回應,“種仙草的是回回,他們管那不叫仙草,叫苁蓉,長在沙子裏,分草的和肉的兩種,草矮肉長,能到我腰這呢!回回們把它摘了炖菜、下藥,堪比靈芝,所以買它們的漢人一傳十,十傳百,都呼仙草。”

少傾,柳湛緩緩接話:“原來如此。”

“是呀!”萍萍咧着嘴笑,只覺得了鼓勵,想将西寧到潤州沿路風土人情,凡是喜事稀罕事,盡皆說與柳湛聽,但柳湛只聽了幾段,便躍至潤州:“娘子最後到了潤州,就不再走了?”

“不走了,我要留在這裏開湯餅鋪子。”柳湛前腳話音剛落,萍萍後腳就接,“這可是我倆的約定。”

她這才意識到絮絮叨叨,盡講自己見聞,并不是和柳湛的共同回憶,還好,官人把話拉回來了。萍萍感激望了柳湛一眼:“我到潤州後,發覺自己的口音和潤州人一樣,我應該就是潤州人。”

她看向柳湛,他還捏着那只酥鮑,官人不餓麽?

還有一只空出來的手,想像從前那樣拉住他,十指緊扣。

“但官人你肯定不是潤州人,在我……夢裏,你就講這口官話。”萍萍笑了又笑,那酒窩陷了又陷,“一模一樣。”

“沒變過,就只一回,你幫我擋了一刀,流好多血,人變虛弱,嗓音都變了。那天你腸子都漏出來了,我吓得趕緊捂住,心裏慌得要命,只祈求這刀子能改捅在我身上,別讓你受傷。”

現在回想,萍萍心猶悸,且揪着疼,她看向柳湛:“官人肚子上還留着這道疤吧?丹田往下一個指甲蓋的地方,足有四寸長,從這劃到這……”她比劃着,眼睛盯向柳湛小腹。

柳湛金枝玉葉,怎可能受傷?

小腹上更無半點疤痕。

柳湛只覺萍萍荒謬,又疑她緣何這麽一說?萍萍卻已憂心起官人這道傷康複得怎麽樣?六年過去,陰雨天是否會和她身上的疤一樣,痛癢難耐?

她情不自禁靠近柳湛,上手要掀他的圓領袍,查看刀傷。

柳湛驟地後仰躲過,擡手捉住萍萍亂動的手,心內惱怒:原來此女循循說辭,是想靠胸貼肉,與他肌膚相親!

放肆輕易!

以為這般瓦舍窯子裏的做派,就能誘得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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