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官人,你這一去要幾日?……

第16章 第十六章 官人,你這一去要幾日?……

“你們是外面來的吧?”

柳湛含笑不答。

“你們不曉得,萍娘子的湯水那叫一個舒服、痛快!”往常她要出攤啊,這隊伍要排到轉彎——”屠戶舉着手比劃,“有萍娘子在,我們壓根不選別家!”

“是啊,萍娘子家的胰子和別人都不一樣,學不來的配方,特別舒服!”周遭的屠戶聽見,紛紛附和,“萍娘子要在,肯定選萍娘子的面湯啊!”

“是啊,咱們這朱方巷沒人沒光顧過,都是老主顧。”

“也不知萍娘子這幾日發生了什麽?怎麽不出攤了?以前風雨無阻的。”

“去她家敲門好像沒人……”

柳湛腦中忽然浮現那張戶籍:方萍,潤州丁卯街方家獨女,常年在朱方巷賣洗面湯。

他側首問蔣望回,頭一回關切起萍萍:“她還在那嗎?”

蔣望回垂眸:“應該在的。”

柳湛轉身往巷外走,蔣望回旋即跟上:“女醫說她操勞過度,要好好休息養病,萍娘子只怕在睡覺,郎君要不等幾天,她稍微恢複了再審訊?”

柳湛腳下不停,語氣淡漠:“追查之事,耽誤不得。”

二人到劉家久住時,萍萍果然在補覺。

她聽了蔣望回的話,好好養身體,這樣等官人回來,就可以夫妻齊心,全力以赴經營湯餅鋪了。

房外,柳湛屏退蔣望回,獨自叩門。

萍萍睡得香甜,完全沒有聽見。

柳湛用手背連叩三下。

門內莫說應聲,連口氣都沒呼出來。

柳湛心想人怎麽可以睡得這樣死,不耐以掌拍門。

這一下甚響,萍萍驟然從夢中驚醒,心頭狂跳,腦袋也有幾分暈,但還是好脾氣笑問:“請問誰在外面?”

“開門。”

官人!

這聲音化成灰萍萍也認得,她立馬跳下床,匆匆披衣,邊開門邊問:“這麽快就從揚州回來了?”

柳湛見她衣衫不整,先愣了下,繼而垂耷眼皮:“你先穿好。”

萍萍吐舌:“沒別的人瞧見。”說着把柳湛讓進屋內,砰地一下關緊門。

柳湛回身,見她裙上的帶子還是沒系,他垂頭往下看,襪和鞋都沒穿,一雙赤足踩在地面——她身上豐腴,腳卻瘦,行走用力足骨凸起,愈發顯腳白指粉,柳湛不知不覺沒有移目。

“官人你不是去揚州了嗎?”

柳湛心想她知不知道一個女人在陌生男子面前露足意味什麽?

是否故意?

又驚覺這是自己第一回瞧見女子的腳,愈發不悅,鳳眼幾全促起,才能掩住眸中愠色。

揚州?

他這才琢磨萍萍的話,估摸是蔣望回之前敷衍了什麽吧。

“沒有去成。”柳湛應聲。

“說來官人你去揚州做什麽?”萍萍很自然走到桌邊給柳湛倒了一盞茶,遞給他。柳湛阖唇不答,接過茶放到桌上。

“官人,你這幾日憔悴了。”

柳湛聽到這話,數分愕然,挑起眼皮,正見萍萍滿面愁容,滿目關切望着他。

“這兩天潤州都在下雨,你這袍子是不是薄了?我這幾天給趕件厚的做出來。”不用量尺寸,她都刻在心裏呢,“你要多休息,別再奔波了,我這裏有補氣的方子,給你也調調?”

要是阿湛需要,萍萍覺得自己不喝藥,讓給他也是可以的。

柳湛注視她那對眸子裏,一邊一個他,再無其它。

“對了,你吃早飯沒有?這旁邊的魚湯小馄饨可好吃了,既清淡又滋補,我吃的時候就想哪天一定要帶你吃。”萍萍說着穿襪穿鞋,衣裙整得端正,才開門朝正堂那邊喊:“小二哥,小二哥!”

柳湛的目光從她眸上挪開,緩緩看了枚,看了鼻和口唇,又注視整張臉,灰暗無光。

兩眼皆有圈淺淡的黑紫。

她才是氣色不好的那個,柳湛再心裏默道,但他沒有關切萍萍,只啓唇:“我吃過了。”

萍萍張了張嘴。

過會,又笑:“官人你去取的什麽信物?拿到了嗎?”

“之後給你。”柳湛拉開萍萍旁邊的圈椅,在桌邊坐下。

萍萍見狀也拉開椅子,挨着柳湛坐下。

應該隔遠些的,忘了像上次那樣,柳湛心想。

“萍娘子喊我做什麽?”

柳湛等人進進出出,萍娘子又暈倒,店裏諸位早心癢癢,按耐不住,萍萍一喚小二,店主人、劉娘子和小二全跑來打聽。

大夥頭伸進屋內,上下打量柳湛,明知故問:“哎呀你家官人回來了呀?”

萍萍兩頰微紅,酒窩深陷,分外的甜。

柳湛瞥了眼萍萍,只好也對着衆人一笑,內心十分勉強。

“把你們都喊來,實在是不好意思,本來我想給官人叫碗馄饨,後來才曉得他已經吃過了。”

聽到萍萍的解釋,衆人紛紛朝柳湛說話:“真不嘗嘗馄饨嗎?魚湯泡飯也很鮮,我們這的一絕。”

萍萍心道阿湛以前有段時間胃不好,還是別選泡飯。

“多謝,下次。”柳湛言簡意赅,之後都由萍萍和衆人說話、送走。柳湛看她言笑晏晏,有時甚至朗朗笑出聲,回身關上門了,笑還挂在臉上。他疑惑她怎麽總這麽高興?有什麽值得高興的麽?

萍水相逢,明日陌路,柳湛無意深究,也沒有問出來。他只等外頭靜了,确定除萍萍外,再無第三人能偷聽到,才問:“你這些年都在朱方巷賣茶湯?”

“是啊!”萍萍坐回原位,掰着指頭說,“還挺賺,我就是靠這個攢起來湯餅鋪,最遲下個月就能開張了,到時候官人我們下臊子面,這邊人喜歡吃細的,銀絲最好,你當時……”

柳湛不想聽她許多廢話,打斷道:“你賣洗面湯時,有沒有遇到拇指缺了一截指紋的人?”

萍萍不知道他為什麽問這,卻仍認真回憶,知無不言:“有啊,手上有濕的人就容易沒指紋,最開始張老丈來我這洗,用了臊子手上發癢,撓破了結痂,結痂又破,漸漸他大拇指指腹就變硬瞧不見紋路了。”

柳湛聽完開口:“張屠臉上可也起疹?”

“沒有,他臉上就有顆痣,在眉毛這,他以前跟我說這是卧虎藏龍。”萍萍邊說邊比劃,又想起柳湛耳後小痣,不禁朝那顆痣瞟去。

柳湛不解,也跟着轉頭。

萍萍笑道:“官人你這也有顆痣。”

柳湛心道小不忍則亂大謀,同萍萍笑笑,忽聽萍萍又說:“後來他不用臊子,漸漸就養好了,現在手上都有紋路。”

柳湛正準備開口,就聽萍萍又嘀咕:“但是沈娘子就不知好沒好了。”

“沈娘子又是誰?”

“以前和我一起賣面湯的,她的手泡多了水也生濕毒,沒指紋了。所以她沒賣多久就回家去了,深居簡出,不知道怎麽樣了。”

柳湛默默記沈娘子,萍萍又道:“陳娘子拇指也缺一截紋路。”

柳湛睜眼盯着她。

萍萍自顧自道:“她五指都缺,從前沒這病,生了孩子以後左手還好好的,右手就開始破潰黃水,五根指頭日日掉白屑,這樣子哪個敢去買她的洗面湯,所以生意做不成了。”

“那她現在好了嗎?”

“沒有,還喝着敗火除濕的藥呢。”陳娘子是個寡婦,如今絕了掙錢門路,還要吃藥,錢哪裏夠?她們浴堂門口賣湯賣茶,合計起來每月接濟陳娘子二兩,萍萍也有出錢,但這會她覺得用不着提。

“還有人嗎?”

萍萍又把朱方巷裏的男女老少都想了一遍,搖頭:“沒有了。”

柳湛起身。

“官人你去哪裏?”

“你稍坐,我去取信物。”

又是取信物啊,萍萍站起,傾身拽住柳湛胳膊。

柳湛停步,注視掐着他袖子的那雙手,錦袖起了好些褶子。

“你什麽時候回來?”萍萍仰着腦袋,手往下移,從抓胳膊變成抓手,本來她想像從前那樣,五指從柳湛指縫間穿過,與之緊扣,但他并沒有放行。于是她只是掌輕柔覆在他手背上。她的聲音變得細弱蚊蠅:“官人,你這一去要到幾日?能不能……說個具體日子?”

柳湛沉默,她的手并不像她的笑那樣熱乎乎,但也不涼,有些許溫度,是個活人。

還有些粗糙。

他俯睨她那雙眼,眸中的小心翼翼似水晃蕩,有一霎他覺得她應該什麽都懂又什麽都不懂,自己的心神也跟着水晃了一下。

柳湛抓起萍萍的手,從自己手上移走,松開,平靜道:“我要與你開面店,長随自然是不能再做了,得同林員外辭別,手頭的活還有許多要交代,時間自然要得久些。”

萍萍不住點頭:“那是應該交代。官人你只管放心去料理,不要急,多久我都等你,就是……”她看向柳湛,自說自笑:“這裏住太貴了,我打算明天回朱方巷去,我給你寫個地址,你辦完事回家找我。”

她說罷就提裙飛跑出去,柳湛也跟着她出門,看她原來是到櫃臺找店主人借紙筆,卻沒尋見,奔去二樓尋到店小二,折返櫃臺拿筆紙,發現墨恰巧用完,便又随小二上二樓庫房添,忙前忙後,一臉坦誠。

柳湛注視她上樓的背影,聽她問店小二:“還有沒有朱砂能借我?”

“朱砂?我找找。”

“我想待會墨筆畫圖,再用朱砂标注,麻煩小二哥,多謝小二哥!”

柳湛收回目光,默然無聲步出久住。蔣望回就等在不遠處,見狀跟緊,柳湛漠道:“先找一眉間有痣的張姓屠戶,待會你回去再将朱方巷每戶人口調查清楚。”

“喏。”

一主一仆說罷便往朱方巷,不曾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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