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三個男人一臺戲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三個男人一臺戲
所言所思太過驚世駭俗, 遠超萍萍認知。她聽見了,腦子卻不敢信,反應不過來, 耳朵也自動封住、遺忘:“你說什麽?”
裴小官人笑了笑, 放下手, 溫情脈脈看着她:“半年前我偶然路過朱方巷,在娘子的洗面攤上洗了一回臉,就對娘子一見鐘情。”他輕輕搖了下腦袋, “你聽着可能荒誕, 我當時也不敢相信,但确實是二十餘年從未有過的悸動, 朝思暮想,魂不守舍,說句自輕自賤的話,見不到娘子,我就跟條喪家犬似的……”
萍萍不願聽他啰嗦,轉身又要走,裴小官人旋即眼神示意楊婆, 同時改口:“娘子先聽我把話說完!”
楊婆領會, 堵在門前, 還捂胸口。
萍萍曉得楊婆心髒不好, 她還陪着看過一回郎中。萍萍籲口氣,背對裴小官人立定。
“為天天得見娘子,我搬來朱方巷, 想近水樓臺,總有老天見憐,與娘子結發那一日, 可我派去打聽娘子愛好的長随卻回報說,娘子早已嫁人。”雖然萍萍背對着,瞧不着,裴小官人仍垂首,眸中盡是哀痛之色,“恨不相逢未嫁時,我知道,來晚的人,只能忍痛割愛……”
萍萍聞言轉回身來:“既然你早就決定放手,那現在就應該打開大門,放我出去,今後再不相見。”
裴小官人搖頭:“我做不到。”他凝睇萍萍,那一雙飽含深情和委屈的眸子似乎在斥責她,為什麽總說冷冰冰傷人的話?為什麽不肯把情意分他半分?
“情難自抑,更難戒,我還是想陪在娘子身邊,既然娘子已經嫁人,我就只能退而求其次,不要名分。”
萍萍緩緩瞪大雙眼,到此刻,她才敢篤定她之前聽的沒錯,他的确說過夫妻之外做相好,和他現在講的不要名分一個意思。
萍萍手藏在袖子裏不住顫抖,胸脯也起伏得越來越劇烈。
裴小官人勸道:“娘子莫要生氣,我也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呵——萍萍冷哼,她才不會為了不值得的人生氣,且早就明白,這種情況下生氣沒用,她只是覺得,人怎麽可以厚顏無恥成這樣?他怎麽能從容不迫講出滑天下之大稽的混賬話?!
萍萍籲了口氣:“我不議論別人家,反正我和我官人是相好才結的夫妻,夫妻既是相好。我只他一個,他也只我一個,再容不下第三人。莫說做人要講良心,就是一片癡心,我此生此世也只系在他身上。”
她稍微偏首,主動去追裴小官人目光,這還是他第一回遇此優待,立刻生了光彩,脖頸和背都挺得直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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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萍問他:“你是讀書人,可曾讀過詩三百裏的《行露》?”她小小一女子,此刻語氣神态,竟有岳峙淵渟的味道,“‘雖速我訟,亦不女從’。”
詩經召南行露,以詩敘事,古有惡男以權壓人,企圖逼娶一已有夫家的女子,女子卻将男子比作鼠雀之輩,誓死不從。
雖速我訟,亦不女從,縱使逼我上公堂,也不嫁你黑心郎!
裴小官人之前蹙頻說笑皆游刃有餘,聞聽《行露》卻突然破功,不僅臉色崩裂,雙臂也抖起來,萍萍再看時,什麽柔情文雅,什麽哀怨體貼,在他臉上蕩然無存,只剩陰鸷。
他用鷹狼一般的一雙眼睛,像盯獵物那樣惡狠狠緊盯萍萍。
她突然害怕起來,覺得他比碑林裏意圖取她性命的那幫人還危險可怖。
得趕緊出去!
逃!快逃!
萍萍不再顧忌,推開楊婆,欲拔門梢,楊婆又來阻,萍萍怒斥:“哄誘通.奸,罔顧人倫,十惡之首,你再幫他,是不是也想換一副重囚枷釘?”
楊婆被唬得一愣,萍萍趁機跨出屋外,疾走出院門。
這條街除卻楊婆家,餘下皆是張屠産業,盡數查封,人豬攆盡,到了晚上,一盞燈都不亮,圍牆樓宇在漆黑中愈顯高大。萍萍總覺道路兩側的閣樓随時都要壓下來,沿街的慘白封條被風吹得呼呼直響。她手中無燈,只能借着月色趕路,越走越快,為了給自己壯膽,每一步都踩得極重。再往前一段路連月光都不照了,偏偏這時候,萍萍聽見後面的腳步聲。
咔噠——咔噠——
木屐的聲音。
只有裴小官人披鶴氅,着木屐。
春來夏近,晚上已經不冷,萍萍卻瞬間駭出一身冷汗,腳下愈快,不敢回頭。
裴小官人在後面悠哉悠哉注視萍萍。
他經常穿木屐光顧她的洗面湯,可以做到步子極輕,甚至悄無聲息,這會卻特地弄出響動,就是要她聽見,聽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裴小官人抿了下唇,故意收斂腳下。
腳步聲驟然消失,萍萍疑惑,雖依舊不敢回頭,但步子已經沒有方才那麽慌亂和快了。
咔噠、咔噠、咔噠,他倏地加快,萍萍果然被驚得跑起來,黑暗中裴小官人愉悅地勾起唇角,無聲開懷。
貓捉弄耗子,原來是這般感覺。
好了,不逗她了。
可以開捉了,以後她注定是他的,裴小官人正欲縱身躍至萍萍身前,忽有一人從天而降,比他高還比他壯,擋在他和萍萍中間,沉聲打招呼:“萍娘子。”
地上數片落葉,被風卷起,裴小官人心下一驚,這人之前藏在哪裏?自己怎麽一點也沒察覺?
前方月華複照,看清來人面貌,裴小官人即刻咬牙,而後調頭縱身,迅速隐沒離開。
來人是蔣望回。
他之前一直匍匐在楊婆家房頂,屋內談話盡數聽清。
後又目送萍萍離院,在痛打楊裴二人還是繼續保護萍萍中猶豫一剎,最終選擇後者,一路跟随。
原本決定始終隐于暗處,但裴某着實惡劣,蔣望回終在關鍵時刻現身。
萍萍聽見男聲,第一反應這不是姓裴的嗓音,但到底是誰?緊張之下,無法辨認。
只當仍是歹人,她繼續朝前跑,蔣望回不得不再喚:“萍娘子。”
萍萍握拳轉身,故作鎮定:“誰?誰在哪裏?是你……”
她認出蔣望回。
蔣望回迅速從黑暗中走出,與她一道立于月光下。
“你怎麽會在這裏?”萍萍問他。
蔣望回目視前方:“我辦事都是飛檐走壁的,剛好踩到一戶民宅,聽見梁下對談。”
沉默少傾,萍萍輕輕追問:“你都聽見了嗎?”
蔣望回垂下眼簾:“只聽見後面那些。”
萍萍一笑,仰面道:“荒謬吧?”
蔣望回扭頭看向萍萍,不作回答,反而問另一個問題:“今晚的事你會告訴他嗎?”
“阿湛嗎?”萍萍旋即反問。
蔣望回點點頭,最好不要說,太子多疑,難免多心,但這些話不能對萍萍直言,只道:“今夜過後,這登徒子應該不會再敢騷擾你,我們也将離開此地去往揚州。再不會發生的事,再見不到的人,又何必說出來,讓你官人徒增痛楚。”
萍萍當然舍不得官人傷心,立馬狠狠點了下腦袋:“你說的對,我不會說的。且眼下正是案子最關鍵緊急的時刻,官人天天忙得一個人當三個人用,我又怎能因為這點小事叨擾他,害他分心。”
蔣望回默默聽她說,走到張記正門,萍萍突然問他:“這裏被查封,和你們案子有關嗎?”
蔣望回反背兩手,望着封條告訴她:“這家店主人印私錢。”
萍萍眨了兩下眼,既在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意外的是想不通張丈本分經營豬肉生意,掙的錢就夠花一輩子了,為何還要铤而走險?
她陷入沉默。
蔣望回本來就容易成為悶葫蘆,她不說話,他便也不再開口,兩人直走到距離萍萍家五、六步時,蔣望回止步,主動打破寧靜:“就送到這裏吧。”
“今晚多謝你了。”
蔣望回擺手:“舉手之勞。”
萍萍也就着這擺手與他告別,自歸家中,關緊家門。
蔣望回看見屋內倏然亮起,黑色人影時不時出現窗中。他伫了一會,縱身躍上房頂。
柳湛子夜方歸,身尚立在牆外,就擡眼朝房頂眺去。
蔣望回明白這是有事要吩咐,便準備落下,萍萍卻執燈推門:“官人你回來了。”
柳湛旋即含笑看向萍萍,蔣望回也重伏頂上。
“還沒睡呢?”柳湛輕輕地問。
“等你回來再睡。”萍萍說着鎖門,在前為柳湛照路,執燈進門,屋子瞬間亮堂。柳湛一路注視她的背影,而後立定門口,默默看她将油燈放到桌上。
他悠悠地想,這夜晚竟也有一盞燈是為自己而留。
涓涓暖流淌過心田。
柳湛走到萍萍身邊,伸臂攬住她的腰。萍萍放完油燈又随手擺板凳,他往她耳朵上一摸:“墜子和釵呢?”
“要睡覺了怕弄壞,收起來了。”萍萍稍稍後仰,貼上他胸膛,“我們什麽時候去揚州?”
“後日。”柳湛語氣堅定,少傾,又柔聲建議,“明日你可以收拾下行李。”
萍萍轉身回看他:“我已經收拾好了!”
柳湛莞爾:“原來你一晚上忙這個。”
“但家裏還有些物件要變賣換錢,往後我們到了揚州也能多些用度。”萍萍翻出列好的清單給柳湛過目,宅院是租的,退租即可,關鍵是鋪子得脫手賣掉。
柳湛收下清單:“這不要緊,你把鋪面鑰匙給我,我差人留下來料理。”
萍萍放心,又問他餓不餓,可要宵夜。柳湛笑道:“這個點還吃什麽,睡吧。”
二人已十分熟稔,先後褪去外衣上.床。柳湛剛躺下不久,萍萍就轉過來,從背後抱住他。柳湛笑,是不是下一步就是腿搭上來了?
別說,沒她搭腿已經睡不習慣,只要不是再進一步親密就都好,不然他又得大半夜涼水澆身。
萍萍卻沒有搭腿,只将柳湛箍得更緊,面頰也完全貼上他的後背:“阿湛,我好想你。”
柳湛失笑:“就離開一會。”
說完他笑容一斂,覺出萍萍言行的不對勁。萍萍的繞過柳湛身.體的那只胳膊,如蛇般彎彎繞繞,終摸到他的手,覆上手背,柳湛立馬把她的手反捉進掌心,牢牢裹着。
萍萍一下子就想哭,所有的憤慨、後怕和委屈,在這一霎全化作依戀。
她不能哭,哭了官人就發現了,于是只能不斷用臉頰摩挲柳湛後背,再往高睡一點點,摩挲肩頭,克制眼淚。
柳湛轉過身來,捧着她的臉道:“其實今天分開了以後,我也挺想你的。”他假裝沒看見她眼睛将溢未溢的那滴清淚,抱着她,拍後背,哄道:“快睡吧。”
又主動捉住她的腿,放到自己身上。
此刻如此親密交纏,卻無絲毫欲念。
萍萍閉眼安靜了會,漸漸入睡。
等她睡熟了,柳湛才起床披衣,出到門外,蔣望回還在等着議僞錢案,近前拱手:“郎君有何吩咐?”
“其它的事情先放一放。”柳湛面沉如水,“今晚她發生了什麽事?可有見過什麽人?”
還是知道了麽?
蔣望回心底嘆氣:“有男子滋擾萍娘子,娘子斷然回絕。”
雖然只打過一回照面,柳湛腦海裏卻即刻冒出一個身影:“是不是一個穿鶴氅戴白玉冠的?”
蔣望回面上驚訝一閃而過,颔首:“是。”
他之前為了查案,收集過朱方巷所有居民戶籍:“如果沒猜錯……他應該是住在朱方巷口的裴改之。”
蔣望回的彙報一貫完備,不是那種問一句答一句擰水似的,無需柳湛追問,他就道盡來歷:“他是年前搬來的,之前住別處。”具體舊住址蔣望回沒記住,但裴改之的家世很特別,頗有印象,“他娘是一富商獨女,父親贅婿,後來父母亡故,變賣家産,一心讀書博取功名。”
一心讀書?
柳湛嗤笑。
天氣熱了,這會已經開始有蚊子,在柳湛身邊繞飛,耳畔時不時嗡嗡。
“他怎麽見到萍萍的?”柳湛沉眸冷聲,目不轉睛盯着蔣望回,“可有碰她?”
蔣望回搖首,語氣盡量放輕:“賣二陳湯的楊婆将萍娘子哄離家中,見到裴改之,離得很遠說了些輕薄話,萍娘子調頭就走了。”
蚊子複繞到柳湛面前,他眺了一眼,蔣望回旋即會意,指尖稍動,還來不及看清就已将蚊子打死。
柳湛一邊轉身回去睡覺,一邊冷漠道:“知道怎麽做吧?”
“屬下明白。”
十五日後,楊婆被人發現死在家中。屍體都臭了,爬滿老鼠,眼珠鼻子已俱被吃掉。
仵作驗過,死因胸痹,死前曾竭力呼喊過。
楊婆還有個弟弟住城裏,來都沒來,只妯娌孤身吊喪,因為忌憚鼠疫,沒有下葬,直接一卷席子裹着燒了,而後将楊婆的銀兩首飾盡皆撿走。
衆人搖頭唏噓,那條街除了楊婆家,全是張屠産業,趕上查封無人,她又獨居,唉,運氣不好,但凡有個人經過,及時聽見求救,結局興許就不一樣了。
柳湛下令的翌日,也就是他們離開潤州的前一日,蔣望回潛入裴府。
廚房裏儲放着未燒的幹柴、未煮的大米,正堂桌上的長頸瓶中猶插新鮮杏花,甚至連拉車的馬都還在廄中吃草,裴改之和他的長随們卻不見蹤跡。
人去樓空,不知去向。
蔣望回側着身子走近裴改之的卧房,手持寶劍,四面環顧,小心戒備。床.上無人,帳子束着,反倒是旁邊牆上吊下來的秘色紗簾随風亂舞,蔣望回用劍挑起一片紗簾,見簾後挂着一幅仕女畫,淡彩佳人笑睇每一位來人,眸子灼灼,酒窩深陷。
蔣望回神情凝重,一旦認出畫的是萍萍,畫中女子笑就不再笑,而是裴某對他和殿下的公然挑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