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騙子

第40章 第四十章 騙子

萍萍本能不喜蔣音和的語氣, 心裏一緊。

說實話,釵環首飾她覺得是貼身體己物,并不想外借, 且這一支又是官人送的, 重中之重, 珍中之珍。

卻又不好拒絕,怕本就不算融洽的關系變得更僵,算了, 蔣娘子只是想試一試, 就借她吧……

但蔣音和眼下梳的女使丫髻,簪不了釵。萍萍笑道:“你這發型戴不了, 我幫你在頭上比一比吧?或者換個發型……”

蔣音和攤手,示意萍萍把月釵交到她手上。

萍萍遲疑一剎,還是給了。

蔣音和比在腦後,對鏡自照,握釵的那只手一點點攥緊——她見過的珠寶不計其數,卻迫切想把這支不起眼的琉璃釵據為己有,因為這是殿下送的。

但這是殿下送萍萍的, 不是送她的, 想到這蔣音和又生出幾分不稀罕, 突然不想要了, 想把月釵擲到地上摔碎。

她越攥越緊,雖然一直挂臉,從不掩藏對萍萍的厭惡, 但此刻殘存的理智告訴她,要忍下來。

蔣音和歸還月釵,揚起下巴:“不好看。”

萍萍趕緊接過收好, 半點不受蔣音和影響,因為官人覺得好看,她自己覺得好看,那就說明很好看啊!

旁人她不信的。

這客房是中央客廳,兩側各一個套間卧房,蔣音和不想再搭理萍萍,徑自走進她那半間就寝,萍萍卻還立在客廳窗邊,對面的同文館正關門,看來夜已深,官人他們怎麽還沒回來?

柳湛不回館,她是沒法安心入睡的,便守在窗前望來路,沒行人時就瞧對面同文館的鋪子,番商們不僅門板一塊塊卡上,鎖住,還把檐下的燈籠取下,吹滅,再挂上去。

“這燈籠我吹了啊。”

Advertisement

萍萍腦海裏突然沒由來冒出一句話,是她自己的聲音。

“吹吧。”這是官人在說話,在萍萍耳畔萦繞回響,接着便響起嘩嘩水聲,記憶裏浮現半只舟,餘下半邊和周遭背景全沒在夜裏,黑黢黢不知身在何處。

只有半只船頭,甲板上支杆曬着衣服,官人坐在船沿上,她吹完燈,也來到他身邊。明明黑天暗地,兩人周圍卻亮着,萍萍手撐甲板慢慢坐下。官人見狀覆上她那只撐着的手,等她坐穩時,就默契變成十指緊扣。

江風吹面,他憂心忡忡:“不知道嬷嬷什麽時候才能好。”少年望天,但天也漆黑,“我一定要救好她。”他轉頭朝萍萍看來,“我小時候身子特別弱,有一回卧床許久,大家都說我活不了了,是嬷嬷在娑羅樹下為我求了七天七夜,以性命發願,求得我轉醒過來。這件事後,我的小名就改成了娑羅奴。”

娑羅奴。

娑羅奴。

萍萍心中默念,猛地震肩,她想起來官人小名叫什麽了!他告訴過她的!

窗外馬蹄陣陣,萍萍低頭俯瞰正是柳湛歸來,她愈發歡喜,撐着床楹胸脯起伏,少傾,急急從三樓跑下,去找柳湛,分享這個好消息。

她還不知道柳湛住哪間房,到一樓時轉着圈環掃,瞅見柳湛和蔣望回小似兩個青點,前後進入遠處某間客房。萍萍急忙穿庭院,過長廊,朝那房間跑去,下臺階複上臺階,心急忘了叩門,徑直推開,然後就瞧見柳蔣二人立定原地,皆看着她。

三個時辰前,車中。

柳湛和蔣望回對坐,兩兩無話,只聞車轱辘聲。

良久,垂眸小憩的柳湛挑起眼皮,笑問:“在愁什麽了?從驿館起你就愁眉不展。”

蔣望回嗫嚅,方才驿館下車時,瞅見妹妹公然給萍娘子甩臉,他擔心共處一室,會矛盾更深。

蔣望回猶豫少傾,嘆道:“音和這些年被我們寵壞了,有時候驕縱得過分。”

眉眼間浮現深深憂慮。

柳湛淡笑,蔣音和到這個年紀還沒磨平驕橫,是因為她有一位好爹爹,還有一位好兄長。

但壞也壞在這二位。

本朝武将凋零,只蔣經略相公一人能坐鎮西北,抵擋萬兵。西寧陝西兩路,官家找不到替換人選,又要确保蔣經略不生異心,只能常年留他一雙兒女在京中。

柳湛記得有兩年蔣望回去西寧随軍了,官家急得,估計夜晚都睡不好吧,催他給伴讀寫信,旁敲側擊,詢問歸期。

柳湛還記得,去年家宴官家誇贊蔣音和端方,說什麽看着她長大,內心早如親生女兒一般疼愛,還讓蔣音和坐下同吃,她眼眶浸濕,顯然當了真。

而柳湛,差點憋笑憋出內傷。

官家對親生的兩位公主寵是寵,但犯了錯該訓則訓,幾時縱容過?

明知道樹長歪了,不但不修剪,反而有意助長歪枝。

而他柳湛,想登大寶,要比官家更甚,不僅需要經略相公助力,他還要用蔣望回。

所以再不喜蔣音和,也允她伴在身邊。

但柳湛同樣不會指出蔣音和的錯誤,反倒寬和勸慰蔣望回:“小孩子嘛,難免氣性大,別太苛責她。”

蔣望回蹙眉抿唇,欲言又止,殿下将音和想得太好,壓根想不到會發生什麽。

蔣望回糾結了會,終究沒有講出對妹妹和萍娘子共處一室的擔憂,只想着,萬一妹妹真傷了對方,他替她扛罪,十倍償還萍娘子。

柳湛瞥見蔣望回眸中愧色,不動聲色,君臣之道,臣子往往抱罪懷瑕,才更效死輸忠。

他要的就是蔣望回,乃至經略相公這份內疚,至于音和,柳湛并不在意,“賢者寵至而益戒,不足者為寵驕”,像蔣望回,亦受恩榮寵,卻知戒驕戒躁,只有才智不足的人才恃寵而驕,蔣音和将來要是犯下大錯,那也不是他和官家寵壞的,是她自己德不配位。

其實,柳湛早猜到蔣望回在憂慮什麽,擔憂二女共處,蔣音和會欺負萍萍嘛!

柳湛覺得這是萍萍注定要經歷的。

為着權均力齊,維持穩定,他日後勢必會納各家貴女,免不了也有跟蔣音和一樣跋扈的,萍萍必須學會面對,斡旋。

他相信自己看中的女人不會差,總有一天她會游刃有餘。

只是,當中難免要受委屈。

想到這柳湛有些心軟,想着到時無論妾室如何無,一定要挑一位大度賢德的主母,讓萍萍免受磋磨。

察覺到馬車越行越慢,估摸到地方了,柳湛收回心神。

蔣望回亦察覺變慢,挑一指簾縫環掃街景,而後落簾。

“到啦,到啦!”車夫在外頭囔。

蔣望回和柳湛先後下車。

戚知府包下的酒樓足高四層,飛橋欄檻,燈燭晃耀。

林元輿被諸官吏擁簇前面走,柳湛和蔣望回、袁未羅落到人群後面,慢行。

袁未羅讀酒樓招牌:“碧雲樓。”他搖晃腦袋,吟道,“夜市千燈照碧雲,高樓紅袖客紛紛。”

這話不像小內侍會懂的,柳湛聞言瞥了袁未羅一眼,袁未羅忙指蔣望回:“是蔣殿帥教我念的。”

這更令柳湛詫異,他轉頭沖蔣望回挑眉,噙笑:“你幾時學會教這種詩了?”

蔣望回避開對視,表情頗不自然。

柳湛搖頭直笑,少傾,又收斂表情,正色勸谏:“那終究不是什麽好地方,你馬上過完生辰就二十五了,”比柳湛大将近兩歲,“有沒有想過挑門親事,定下來?”

蔣望回搖首:“遇良人先成家,遇貴人先立業,我先遇着的是貴人。”

柳湛莞爾:“你真是越來越會說話了。”

他腳下往前多走了半步,蔣望回在斜後方緊緊盯着他的側顏。

衆人進到碧雲樓內裏,正堂頗為開闊,煌煌走馬燈自四樓天頂垂下,珠簾繡額,犀皮香桌。

柳湛隐在後排不起眼的角落裏吃席,垂眼将一杯酒送至唇邊,看起來像在呷酒,實則餘光已将這大堂四面八方能見處掃了個遍,沒有埋伏,那些三層、四層的漏窗裏也沒有人。

淩傳道沒有在暗處偷窺。

他左手邊坐蔣望回,右手袁未羅,本以為無人打攪,前面的官員卻非要轉過來同他仨攀談,自稱本地巡檢,姓袁,就要敬酒。

柳湛只得起身,舉酒回敬,笑道:“好巧,你是巡檢,我剛好是巡按。”

諸本地官員早依回報,将柳蔣二人歸入禦史臺,巡檢絲毫不疑柳湛作假,笑問詳細,柳蔣二人提前做過功課,對答如流。柳湛報上一楊姓巡按的名字,冒名頂替。

談笑間琵琶聲起,舞樂奏響,那官員回過頭去介紹:“三位有眼福了,南地潤澤多水,我們揚州的愛卿小.姐,比你們東京的更嬌小玲珑、秀麗溫順。尤其馬上要出來阮行首,各位可瞧好了,她是官院的花魁娘子,色藝雙絕。”

柳湛配合着擡眼,一水官妓,個個青春姣好,這才是真正十六、七年紀。

他想萍萍那戶籍上也寫十六、七歲,不由微笑,輕微搖頭,自己竟喜歡顯老的。

中央女子正于鼓上赤腳起舞,足若金蓮,身姿纖細,春風髻,慵懶妝。有一說一,的确是柳湛一路下江南見過最好看的女子,宮中亦不多見。

論美貌窈窕,萍萍可能還不及這花魁三分。

但柳湛以為,萍萍有股她們都沒有的嬌憨。

他瞥向案上佳肴,有人喜好山珍海味,有人獨愛一顆酸酸甜甜的梅子。

等袁巡檢回身坐好,柳湛就即刻垂眼不再瞥歌舞美人,杯中酒恍恍惚惚浮現萍萍笑靥。

他有些想她了。

華麗又無聊的宴席,喧嚣中,他只想回驿館去。

散席後,柳湛随在隊伍後面,不得走快,不禁有些興致缺缺,歸心似箭,就在他跨過門檻,準備上車時,忽有一小娘子從街邊沖出,意圖抱住。

柳湛側身避過,頓時有人上來擋住,亦有去押小娘子的差人,那小娘子卻仍不管不顧,哭泣嘶喊:“官人!你終于來找我了官人!”

無比熟悉的情景言語,柳湛兩腳定住,身形驟僵。

他促眸冷眼将那女子的臉來來回回審視了三遍,既急速又仔細——她跟萍萍長得完全不同,眼長眉細,眼下有痣,身形瘦弱,嗓子也比萍萍更高。

但說的話,神态言行卻幾若胞胎,哭起來一樣梨花帶雨。

“官人你不記得我了嗎?”女子紅着眼,扪心哭訴,“我是思思啊,我們成過親,拜過堂,還曾約好要在揚州開一家茶坊,你說,坊裏一定要有義興的陽羨,湖州的紫筍,最好能再去一趟建州,覓些好團餅才好開張。”

動靜頗大,周遭本地官吏皆圍攏來,林元輿在遠處看得直皺眉:怎麽又來一遍?

近處蔣望回和袁未羅皆一臉錯愕。之前坐他們前面的袁巡檢湊到柳湛身邊,直指女子罵道:“巡按莫要被這賊賤人騙了,多半是編的,就想同你攀親!”

這袁巡檢昔年也曾是個心慈面軟的癡心人。

他在江寧府當值,秦淮河畔,某位琵琶娘子如出一轍,死死抱住她認親。事後詳細詢問,娘子自言不是愛風塵,母親多病爹爹好賭,家裏又重男輕女,将她賣上花船。

她不願賣.身,拼了命跑出來,喊袁巡檢官人也只是想尋求庇護,多有冒犯,求他莫氣。

他起了恻隐心起,替她贖身,帶回家好好過日子,一日下夜,帶了她喜歡的桂花糕回家,卻發現琵琶娘子卷跑家私,人去家空。

後來袁巡檢輪換揚州,竟又重逢,瘦西湖畔,仍是一樣話術,連那龜公牙子都是熟臉,袁巡檢将他們下獄,拷打得知實情,果然是一夥騙子。

想到這袁巡檢紅了兩眼,咬牙切齒:“她們先喊你官人,熟了就騙心騙錢,反正每一步都唯利是圖!”

柳湛緊緊盯着那女子,眼眸幽黑,語氣沉沉,一字一句:“這種事經常發生嗎?”

“可不,淮揚一帶固定騙術!”袁巡檢毫不猶豫肯定,越是美貌的女人越不能信!

柳湛如當頭棒喝,通體冰涼。

如果僅此一件,可能還不一定信。但之前諸多疑點,年紀戶籍,碑林護她的飛刀……樁樁件件,本就是卡在心裏的刺,這會全紮進肉裏,還要剜起來,攪一攪,柳湛痛得弓起背,萍萍對他竟也是這種套路。

算計,果然還是算計。

衆目睽睽下,柳湛向林元輿懇請詳審這名小娘子,袁巡檢自告奮勇幫忙,又引薦了幾位得力的刑獄司同僚。入獄以後,刑具還沒上呢,小娘子就招了,旋即逮捕了兩名同夥,審訊一番,果然情騙。

“這下真相大白了。”袁巡檢長籲。

柳湛緩慢扭頭看向袁巡檢:“抱歉剛來揚州,就旁生事端,給諸位憑添麻煩。”

那倆刑獄司的節級忙回:“客氣客氣,又不是你的錯,是這賊賤人騙人!”

“好啦,這就是一折小戲,演完就別想了,楊巡按不要太放心上。”

“就是,巡按可以專心輔助林公了。”

柳湛幽幽聽他們全部講完,才緩慢開口:“能否借我一匹刑獄司的馬?”

“能啊。”節級給柳湛牽來一匹棗紅馬。

柳湛不雇車,徑直翻身上馬,往驿館回趕:“駕——”

急馳如星,遇阻即躍,月照歸途。

蔣望回随林元輿先回驿館,原本打算去見一趟萍萍,然而還未出房門,就得知官人傳來新聖谕,只得先去交接。

聖谕兩封,蔣望回将禦史臺那封遞呈林元輿,還有一封殿下的。

他剛過走到驿館中庭,就聽馬蹄陣陣,循聲望向門外,正見柳湛躍下馬,缰繩甩給門童,自己徑直入內,腳下生風。

蔣望回急忙拐道出來迎柳湛,柳湛卻與之擦身,臉色陰沉,蔣望回再轉身追上。柳湛依舊不曾放慢腳步,眼看到了樓梯口,蔣望回脫口:“有信。”

柳湛這才止步。

改到柳湛房中,蔣望回雙手呈遞聖谕,柳湛拆了就讀,始終陰着一張臉,眸促近狹,蔣望回即不能瞧見殿下的眸子,也幾乎不能察覺吐納。

蔣望回不曾偷看過聖谕,但很早就曉得官家給殿下來信,擡頭必呼娑羅奴,殿下也知道他知。

蔣望回便借此事論事:“當年昭仁太後在娑羅樹下發願,七天七夜,求得郎君痊愈。自此郎君改名娑羅奴,皈依釋祖,祈願餘生皆得佛佑。畢竟浮圖慈悲,救生最大。”

柳湛緩緩轉腦袋望向蔣望回,眼神冷得駭人,無一言眸中已道盡質問:你是在為她求情嗎?

蔣望回與之對視,始終緊抿雙唇,郎君日日懷疑萍娘子陰謀算計,真驗證算計了,卻又氣到不行。

郎君自己還沒明白。

察覺響動,二人同時扭頭望向門口,半晌,萍萍只手推開門,另一手仍提着裙子,眼神熱切:“官人——”

柳湛依舊緊繃雙頰,沉聲下令:“希顏,你先出去。”

蔣望回屏退,順手帶上門的剎那,就聽裏面萍萍複喊:“官人,我——”

“等一下。”柳湛阻道,仍死死盯着門口。

萍萍随他視線也看向門口,心生疑惑。門外,蔣望回心知柳湛不願他旁聽,不再伫立,邁開腿走遠,故意發出腳步聲。

萍萍這下明白了,于是等腳步由大變小,直到徹底聽不見了,她才朝柳湛走近數步,重新開口:“官人我又想起來一件事。”

她笑着告訴他,迫不及待分享喜悅:“我記起你的小名了,叫娑羅奴!”

柳湛渾身上下陰郁猶如寒潭,沉沉盯着萍萍:又是這樣,上回奏琴就是聽後複述,撒謊騙人,這回偷聽蔣望回言語,又來騙他。

他已經不想去思考以萍萍的耳力,方才到底聽不聽得到?

也許她不會武功亦是藏拙騙局。

柳湛忽自心底生出一股暴戾,迅速塞滿胸腔,他想直接擡手,攜着萬鈞怒意扼上她的脖頸,掐死這個騙子。

柳湛的視線在萍萍頸上游移,為了抑制沖動,他亦喉頭滑動。

萍萍滿心滿意只有歡喜,見此會錯了意,她把柳湛的眼神讀成一種男人對女人的侵掠,又因為上回喂糖反饋不錯,她記得官人另有三處摸不得,一是耳後的痣,還有一處是喉結。

離得近,萍萍直接踮腳傾身,吻上柳湛喉結,還不是蜻蜓點水,而是含住了用力吮吸。

柳湛暴怒,果然是下賤輕浮的東西!

他要殺了她,立刻、馬上,腦子裏想的是擡手,手卻始終垂着,攥成拳。

柳湛的氣息越來越紊亂,閉起眼羽睫微顫。他一把提起萍萍,胡亂啃了幾口,直到找準她的唇。四瓣相粘,他的手不由自主在萍萍背上挪動,由提改托,兜着她,身也下傾将就她的身高。萍萍本能閉眼,全身心投入,柳湛卻急急睜眼,靜觀萍萍,看她微微歪腦袋,胳膊也搭上他肩膀,勾着脖子,呵,這個下賤的女人,慣會勾.引人。

他自以為眸中全是冷意,又重新閉上眼,配合萍萍。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