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狗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狗

*

淩府。

雕花床, 绡金帳,水晶瓶內繁花似錦,龍檀木雕的仙鶴口銜線香, 袅袅正焚。

滿室溫馨, 唯獨坐在輪椅上的小娘子一臉清冷, 她不僅腿殘,雙目也空洞異于常人。

堂堂嘉勇侯,官家的表外甥淩傳道, 竟侍在輪椅旁親自喂粥, 為了将就女子,全程躬身, 小心翼翼,每一口都要先吹到不燙。

“今日這粥加了幹貝,你嘗嘗,要是嫌鹹我再給你重做。”淩傳道語氣讨好,活脫脫成了個狗奴才,但他的精氣神倒是遠比那日涼亭下快活,熱情洋溢, “還是喜歡昨日小米熬的麽?也好, 那個的确好消化些。”

“朱郎中說你已經在一天天好起來, 再過些日子就不用吃流食了。”

“朱郎中致仕前是翰林醫官院的正院使, 記得小時候我生病,看來看去治不好,最後都是去宮裏請他, 兩、三副藥下去,藥到病除。”

“你也會好起來的。”

“沒好起來前,我也只吃流食, 陪着你。”

淩傳道喂一口講一句,一個勁的自說自話,女子面無表情,若不是張嘴吞咽,兩瓣唇在動,俨然就是個木頭人。

“早晨下了會雨,若是覺得冷,我把地龍再燒起來?”

女子依然不答他,喂完了,淩傳道揮揮手,有婢女進來收走碗勺,他自己仍待在房內,沒有要走的意思。

女子冷不丁開口:“我二哥和小環呢?我要見他們。”

淩傳道面露驚喜,轉瞬卻成惶恐:“我不知道他倆在哪,我已經許久沒有幹涉了,也沒有監視,都是他們來找我,予取予求。”他定定對視女子,哪怕女子目不能視,“你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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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只道:“我要見他倆。”

“好,好,你別生氣,我這就通傳。”淩傳道語氣極輕柔,少傾,勾唇角,凄凄一笑:“巧娘,你這算不算肯跟我說話了?”

女子合唇靠着輪椅,恍若石雕。

淩傳道擡手,吩咐婢女:“去,喊三娘子來,順道問下楊提舉在不在揚州,在的話,就說夫人即刻想見他。”

半個時辰後,一瘦小漂亮,戴冠子的女娘人還在門外,笑聲就傳進來:“姐姐,聽說你找我?”

輪椅上的小娘子淺綻微笑,看得淩傳道瞬間癡了。可她這笑卻是對着門外的:“你最近還好嗎?”

“好啊。”戴冠女娘往裏走,笑吟吟打量輪椅上的小娘子,淩傳道打斷巧姐姐的雙腿,弄瞎她的眼睛,現在卻又想她好,世上哪有這麽輕易的事情。

戴冠女娘剛走到輪椅旁,就有婢女來報:“帥臣,楊提舉去毫州公幹,尚未歸來。”

戴冠女娘聞言,笑眯眯看向淩傳道,淩傳道也回盯女娘。

他一臉冷戾,卻用溫和語氣追問身後婢女:“什麽時候走的?有沒有說過幾時回來?”

“本月十八日走的,說是巡察茶利,歸期未知。”

“哎呀,阿兄,”戴冠女娘插話,“你明知姐姐想楊提舉,怎麽還放任提舉去那麽遠的地方?”

“與我無關,我不參與,他們茶鹽司自己的決定。”淩傳道即刻撇清,眼仍緊緊盯着戴冠女娘,戒備緊張。

輪椅上的小娘子右手探出,在空中摸索,戴冠女娘旋即伸手讓小娘子握住。

小娘子笑:“就讓他去巡察吧。”

“都聽姐姐的。”戴冠女娘繞到輪椅後面,“姐姐,這屋子悶得慌,我推你出去走走吧。”

“好。”

戴冠女娘便推起輪椅,淩傳道像只惡犬般緊盯後面,二女移一步他便移一步,但動作極輕,無聲無息,但聽聲音,會誤以為他沒有尾随。

二女說說笑笑,繞奇石屏風,穿葡萄花架,到園中鳳尾竹邊停住,遠處假山涼亭,腳邊一池清塘。

戴冠女娘給盲女描繪水中游魚,淩傳道就在盲女對面站定凝視,不多時一長随翻假山來到淩傳道身邊,禀道:“帥臣。”

二女同時止聲。

淩傳道臉色瞬間變得極難看,示意長随同他上到涼亭內,這回不再刻意掩蓋腳步聲。

“帥臣,今日林中丞去的衙門。”

“戚有恒呢?”淩傳道直呼揚州知府大名。

“陪着呢。”

淩傳道看向鳳尾竹叢,二女嘴唇啓合,他聽不見,憂心忡忡,同長随擺手:“好了應該不會有事,林元輿如果這幾天都在府衙,就不用再來報了。”

淩傳道匆匆下山,趕去池塘邊,又蹑腳沒了聲音。

與此同時,揚州府衙,林元輿過了一部分近年卷宗,最近一兩年治安颀好,兩院的登聞鼓一年半無人敲響,整座揚州城連丢豬這樣的小事都不曾發生。

揚州戚知府得意笑道:“我們揚州累世承平。”

林元輿記起來,去年官家曾誇過揚州治理有方,便道:“不僅僅揚州,如今是四海承平,國泰民安。”

“天下所以平者,政平。”諸官會意,也紛紛誇起官家,說盛世陽春,天下大治全因出了位中興明君,聽得柳湛在旁連連自省,他年繼位,千萬不要被媚官惑心。

既然承平無事,便早早結束,戚知府要再請林元輿吃酒,柳湛瞟一眼蔣望回,蔣望回會意,埋首禀明林元輿:“林公,屬下們都是第一回來揚州,還沒逛過,今日散衙早,想自己在城裏走走。”

“去吧去吧。”林元輿會意,繼而也婉拒戚知府,說自己年紀大,天天吃酒吃不消,先回驿館去。

柳湛則同蔣望回沿街踱步,走過三、四條街,确認無人尾随,柳湛才道:“我想去守守聞登鼓。”

蔣望回啓唇無聲,随柳湛去,兩人在街對面酒樓要了間包間,隔着漏窗守了兩個多時辰,從白天到黑夜,确實無人擊鼓,且街上人來人往,十分融洽。

蔣望回眉眼間不由浮現一絲欣慰:“看來真是安居晏然。”

“走吧。”柳湛示意他結賬。

二人出酒樓走不過百步,就聽見嚎啕痛哭,再看是一家五口,着孝服,持白幡,坐在一戶宅院門口大聲泣述。

柳蔣二人聽了一會,原來他們是隔壁人家,鄰居擴建,侵占二尺宅基,拒不拆還。

于是便來靜坐。

柳湛與蔣望回對視一眼,蔣望回上前問那穿白戴孝的家主:“老人家,既然如此,怎麽不去報官?”

“報官?”一家五口,齊刷刷用聽到天大笑話的表情望着蔣望回,周遭圍觀百姓亦紛紛附和,柳湛和蔣望回這才知道,本地規定,報官原告需提供原被告祖宗十八代戶籍和詳細生平,且口說無憑,要文牒齊全符合,才予辦案。

蔣望回蹙眉:這不故意為難嗎?難怪百姓寧願每日靜坐,也不考慮報官。

“老丈,”柳湛啓唇,問那家主,“這規矩是一慣如此,還是新拟定的?”

“也不算新吧,都出臺兩年了。”

“兩年也挺新的。”

……

圍觀百姓七嘴八舌,柳湛負手轉身,徑直往驿館方向走,蔣望回緊随其後。走出十來步,忽冒出一長随伸臂攔路,柳湛本能扣手,按上袖裏劍。

那長随先躬身,而後手指街邊酒樓:“二位大人,我家郎君邀二位樓上一敘。”

他稱大人不稱大官人,蔣望回便以為是本地官吏,想要官場聯絡,旋即拒道:“承你家大人好意,只是我們才吃過一回酒,已不勝酒力。”

長随依舊擋在面前,掏出一枚銅錢遞給柳湛:“大人們誤會了,非是聯絡,我家郎君想請教這枚銅錢是真是假。”

柳湛指捏贗幣瞧了瞧,噙笑吩咐蔣望回:“你先回去。”

蔣望回憂心忡忡瞥柳湛,柳湛卻已朝長随颔首:“勞煩帶路。”

蔣望回見狀,不再遲疑,一心趕回驿館,柳湛獨自進入酒樓。

一樓大堂尚且喧嚣,到上面二樓三樓,逐層漸靜,長随領去的又是最僻靜的包廂,他一立定門口,霎時萬籁俱寂。

長随擡臂開門:“大官人,我家郎君在裏面。”

柳湛颔首,帶笑步入,長随旋即從外面關上門。包廂內裏不大,只一桌兩椅,上面擺些許酒菜,一素衫青襟,戴垂腳蹼頭的小郎君正立于窗前,背對柳湛。

小郎君生得頗矮,才到柳湛肩頭,他似乎在望窗外,柳湛噙笑也走近瞧,才發現窗外就是正街,可他方才進酒樓前上眺觀察過,并無窗戶——做得機巧,包廂內的人能一覽街景,窗外的人卻窺不見廂內半點。

華燈初上,街上縷縷行行,小郎君轉過身與柳湛面對面,做了個請坐的手勢,又笑問:“大官人可還認得我?”

柳湛淡笑,這做東之人雖着男裝,卻無喉結,聳胸脯,上回見時她還是一臉濃妝。

柳湛自去案幾對面,緩緩坐定:“一場雜劇也好笑,來時無物去時空。”他頓了下,“雙雙娘子,好久不見。”

“大官人好眼力,好記性。”女子亦笑,提壺為柳湛斟酒,“一壺玉液滿樽酒,人生何處不相逢。”

酒水嘩啦,女子續道:“奴其實不叫雙雙,家父老嘉勇侯淩遐齡,奴雙名小環,家中人稱三娘子,大官人也可這般呼喚。”

*

蔣望回趕回驿館時,天已頗黢,街對面同文館的店鋪都關了門,他擡頭一望,就觑見窗後麗影閃動,繼而消失。

蔣望回收回目光,跨入驿館,徑直走向林元輿所住客房,卻見萍萍小跑下來,正對着他迎了上來。

蔣望回愕然停步,完全沒想到她會下樓。

莫不是太心急只瞧了個大概,誤以為殿下也回來了?

他如實告知:“萍娘子,你家官人沒有跟我一起回來。”

萍萍點頭:“我知道。”

輕輕三字,蔣望回心頭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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