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銀照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銀照
“萍娘子。”
她聽見袁未羅輕喚, 收回目光。
袁未羅就在萍萍身後,嗓子再壓低些:“快跟我來。”
萍萍趕緊跟着袁未羅走,二人悄悄離開隊尾, 往左側拱門行進。袁未羅慶幸:“趕上宮裏進新人, 分了一撥來東宮, 娘子正好一道。”
“多久進一撥新人?”
“一年兩回。”
“那相對應的,每年也有人出宮嗎?”萍萍心想,要是只進不出, 掖廷浮費豈不越來越多?
“當然!” 袁未羅停下來轉看萍萍, “官家仁慈,豈會強将人幽閉宮中?”他還欲再說, 迎面走來一三十上下的娘子,頭包紅巾,肩背包袱。
袁未羅與她見禮,問:“陳掌燈是今日歸去?可曾辭別殿下?”
那頭巾娘子颔首:“已經謝過殿下深恩。”
袁未羅掏袖子,搜出一錠銀交到她手上:“一點心意,掌燈莫要推辭。”
頭巾娘子收下,又說自己已經不是掌燈了, 莫要再這樣喚。袁未羅直點頭:“是、是, 賀陳娘子新生。”
頭巾娘子道:“別路千裏, 各自珍重。”
“珍重。”
萍萍和袁未羅一起目送頭巾娘子走遠, 聽不見了,袁未羅才噘嘴:“喏,這個就是出宮的。”
他繼續領萍萍往殿內走:“年紀大了請奏去宮, 官家和殿下通常會允,再比方去歲大澇,放出去好大一撥宮人消災。”
說到這袁未羅合唇, 不知道路上遇到的太平州大旱好轉沒有?
“那你以後會出宮嗎?”萍萍問袁未羅。
“我?我出去做什麽?”宮婢出去多半為着成家,他一個太監,出去還不如宮裏呢。袁未羅反問萍萍,“你呢?以後會出宮不?”
萍萍不假思索笑道:“我要追随殿下。”
“想來也是。”袁未羅附和,看了眼萍萍,她以後估計會晉升成紅霞帔或夫人。
飛檐琉璃瓦返照在門檻周遭,猶如湖面,二人前後腳踏過粼粼波光,進入殿內。一面巨大的象牙屏風作為玄關遮擋,屏風上金童玉女、仙官神将,衣如流水,氣韻生動。
袁未羅指屏風,得意道:“怎麽樣,我沒騙你吧?”
他特意等萍萍多欣賞兩眼,才帶她繞過屏風。
裏面已經站了兩排女子,象牙屏風巨大,剛才完全沒瞧着。
袁未羅擡下巴,示意萍萍也站到隊伍中去。後排比前排少一人,她正好補上缺角。袁未羅自己則邀隊伍前方統領、內仆常侍和司薄三人,一起到裏間談話。
這仨人一見袁未羅領個小娘子來,就猜到要塞人——但到底是他自己收了好處加塞,還是太子殿下吩咐?
不得而知。
于是三人皆不動聲色,只問:“袁殿頭,什麽事啊?”
袁未羅拱手:“某帶來的這位小娘子,也要進東宮。”
他作完揖後,從懷中掏出一張泛黃紙:“這是這位小娘子的戶籍名錄。”
司薄接過,袁未羅即刻垂下胳膊。統領、常侍、司薄齊齊心道:好麽,沒掏袖袋,沒好處,這娘子是太子的女人。
仨人認真起來:“好說好說。”
“殿下吩咐,她免去診視,分到司寝局。”
新進的宮人皆要通過醫工診視,驗明處子,防禁甚嚴。可殿下哪會允旁人近萍娘子身?萬不可行這一環。
說來揚州那會,殿下本來要納萍娘子卻突然不納了,但落紅的床單依舊收納,帶回東宮。殿下不提,就繼續好生收着。
袁未羅正有一茬沒一茬亂想,司薄和常侍一同湊近,按規矩,新進的宮婢都要統一改名字,司薄将譜冊遞到袁未羅面前:“袁殿頭,這是今日排到的宮人名字,殿下有沒有額外吩咐?”
袁未羅擺手:“你們就正常排。”
*
大殿。
女官和內侍們一消失,原先個個似木樁的少女們就活絡起來,有動動手腳的,有滴溜眼珠四處打量的,盯得最多的還是身後的象牙屏風。
萍萍默數人數,加上她一共十個人。
她自認個頭不高,但竟是一群人裏最拔尖的,且其他人面相瞧着好小,萍萍忍不住問前面女子:“妹妹,你多大呀?”
那女子皮膚偏黑,有雙深陷的大眼:“十二。”
才十二?
萍萍張唇。
“我也十二。”少女們聽見交談,紛紛過來搭話:“我十三。”
問了一圈,除了萍萍全都是十二、三歲。
她今年已滿二十三,比她們都年長十來歲!
平時不覺得自個年紀大,眼下卻突地局促起來。
就在這時,袁未羅等人從裏屋走出,少女們即刻噤聲,天地安靜。
萍萍偷偷沖袁未羅笑了下。
酒窩還挺好看,袁未羅旋起嘴角,回以一笑,而後微擡下巴,無聲示意:我再待會,再走。
萍萍笑着點頭。
她不曉得那幾位老宮人具體官職,心底一律稱作女官。女官們對着名冊喊:“興元府,宋妙女,十三歲。”
每喚一回,就有一女出列,随女官到裏屋,不知道做什麽。
“零陵,金苔,十二歲。”
“蒼梧,張凝華,十二歲。”
……
萍萍豎起耳朵等念到自己。
“潤州,萍萍,十七歲。”
“什——”她差點出聲,咬唇,眼睛直直望向袁未羅——怎麽把她年紀改小了六歲?是官人授意的嗎?
袁未羅懵的。
萍萍以為自己也會被領進裏屋,女官卻同她好商好量:“你原地候着。”
萍萍再次瞥向袁未羅,袁未羅含笑眨眼。
衆女除了她,全都進過一趟裏屋後,就開始改名,從左往右,從前往後:“月照、夕照。”
“螢照、鏡照、花照、壁照。”
看來皆是“照”字輩,萍萍左邊少女分了一個“金照”,到萍萍時,剛好輪到“銀照”。她想金照銀照,估計類似金吒木吒,這般取名。但她卻旋即思及“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這不就是她和官人麽?
萍萍眉開眼笑,她很喜歡這個新名字。
尋思間袁未羅已同女官們道別,又朝萍萍點了下腦袋,也算告辭,而後繞過屏風,蹤影不見。
萍萍繼續留下聽訓。
“既然入了東宮,就是東宮的人了,要竭盡全力服侍殿下。”
“沒有陛下和殿下的赦令,不得擅自離宮。”
……
萍萍蹙眉,隐隐約約聽着殿外好像有慘叫聲。她看向女官,她們卻都沒聽見,依舊正顏厲色訓導:“殿下的正殿和寝殿,沒有允許不能入內。”
萍萍發現之前搭讪的那位大眼睛少女也聽見了,扭頭朝門外看。
“看什麽呢?”女官厲喝。
少女和萍萍齊刷刷聚精會神。
“不得随便與外人見面,不得勾結宮人、內侍。”女官都交代完,才踱步到大眼睛少女面前:“你,心不在焉,原地罰跪一個時辰。”
*
袁未羅出門以後也聽見慘叫聲。
循聲眺了眺,見不是從萍萍那殿發出來的,就繼續往前走。
大家都是這麽過來的。
他到太子寝殿複命時,柳湛快換完一身衣裳,只剩玉帶未系。
柳湛擺了擺手,屏退宮婢。
袁未羅上前:“殿下,萍娘子那邊已經安排妥當。”
柳湛低頭系帶。袁未羅又道:“現在應該改口稱銀娘子了。”
柳湛系帶的手一頓,袁未羅笑眯眯:“照字輩裏,她分了一個銀照。”取名袁未羅是聽了全程,徑自叨叨,“金吒木吒,金照銀照,緣何不是金照木照?”
“你自己聽好聽嗎?”柳湛系好玉帶,擡起頭來,金照是日照金山,銀照卻恐怕來源于“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此名一般,她那麽喜歡月亮,分得月照應該更好。
袁未羅瞥見柳湛面上憾意,多嘴一問:“殿下為何不給萍娘子指定名字?或者就允她繼續叫萍萍。”
柳湛卻只道:“傳孤命令,讓蘇統領和尚食來一趟,尚食局司膳蔣音和平調宮內司醞司,不再任職東宮。”
司醞和司膳皆是正五品,平級調任,柳湛自認為沒有錯處。
袁未羅噎得沉默了會,才緩緩應喏。柳湛卻又問:“她還有別的事不?”
袁未羅迷茫須臾,反應過來殿下是想打聽萍娘子今日經歷,他斟酌了下,撿愛聽的講:“路上遇到陳掌燈,娘子問了幾句,得知掌燈出宮,娘子說她将來不會出去,要永遠追随殿下。”
袁未羅瞧得分明,殿下聽到這話眉眼間即刻增添一抹歡喜,像是誰用筆描繪上去。
殿下高興,袁未羅也跟着開心:“奴這就去傳話。”
袁未羅自去傳令,柳湛則冉步出東宮,牆外青松蒼勁,蔣望回候在松下,柳湛輕快笑道:“希顏,随孤去見官家。”
主仆前後去往福寧殿,行不多時,後面一聲叫喚:“六哥!”
柳湛和蔣望回一齊回頭,一墨袍少年慌慌張奔來,因為出來得急,甚至來不及簪發帶冠,僅一根發帶潦草束在腦後。
蔣望回躬身行禮:“七大王。”
少年朝他點了點頭,再前跨一大步,沖着柳湛咧嘴大笑,露出一排皓齒:“六哥,你回來了。”
官家子嗣不厚,前五子均未活至成年,柳湛行六,在他後面是七大王柳沛,今年一十七歲。再往後八大王、九大王,才剛換乳牙,與兄長們年紀相差過大,漫長的禁宮歲月裏,只有柳湛柳沛兩兄弟相依相伴,更為親厚。
“阿七,”柳湛喚柳沛乳名,“給你帶回些禮物,待會讓希顏送過去。”
“謝謝六哥!”
柳湛颔首,邁步繼續前往官家寝殿,柳沛跟着他走,扭頭笑問:“六哥,江南好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