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夜讀(上)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夜讀(上)
皇後一笑:“那重陽宮宴安排他倆相看。”
“勞母後費心了。”
母子倆沉默着折返, 似乎話說盡了就無話可說。柳湛告辭回到東宮太子書房。
順地毯一路走到“教以義方”的匾額下方,繞過長案坐定,才解下香囊, 松開抽繩檢查內裏, 果然和嗅辨的一樣, 白芷、蕪花、艾葉、蘇葉,沒有摻毒。
他緊繩重戴在腰間。
處理了半個時辰公務,蔣望回來照例禀報, 說至中途, 他阖唇頓了下,才續道:“那典設和屬下禁衛之事, 殿下可曾知曉?”
柳湛仍批公務,頭也不擡:“什麽事?”
蔣望回話又卡了一下,不是都說這事殿下判得仁厚麽?
“司寝司原先的譚典設與外男私通,人證贓物俱全,已逐出宮。”
柳湛仍未擡首:“這事孤知道,當時報來孤就說要予仁予德,既然已經要驅逐了, 就別把人打太慘, 小懲罰一下即可。”
蔣望回盯着柳湛:“皆說外男是屬下殿中禁衛。屬下無能, 排查一通, 沒有查出來。”
柳湛批完一本,放桌上,換新一本展開:“那興許不是東宮, 是別宮的,孤相信你治下有方,只要問心無愧, 不必自責。”
蔣望回良久沉默伫立。
像房中立柱,紋絲不動,也不離去。
柳湛擱筆擡頭,嘆了口氣:“你是不是還在怨孤調音和出去?”
少傾,蔣望回垂首抱拳:“舍妹頑劣,殿下處置妥帖。”
“今日娘娘和孤提了一嘴,想讓範娘子來做司膳。”柳湛将桌上一封書信往蔣望回那邊抛了抛,但仍落在桌沿,“拱辰亦想舉薦他妹子入東宮。”
蔣望回沒去拿信,仍做沉默恭順的傾聽者。
柳湛扶額:“孤思來想去,還是讓姚娘子來當。”
蔣望回擡眼看向柳湛。
柳湛仍扶額頭,淺淡笑意,似乎就是想等蔣望回和自己對視:“姚娘子不愛說話惹事,做事守規矩,就算遇上了萍萍也多半不會起沖突。”他漸漸斂笑,張目不眨眼,“畢竟孤的女人,”頓了頓,“還是得孤自己來疼。”
蔣望回與之對視,目不敢移,亦知不可暴露任何情緒,阖唇叩齒,背後攥拳的手掌心掐出指痕,才能勉力維持正常神色。
半晌,柳湛輕笑一聲。
“好了,”他站起繞到桌前,“孤該去官家那裏陪用晚膳,若無事,一起走一段路?”
蔣望回先瞟滴漏,而後才回:“眼下快到交班時辰,節後第一日,屬下一般都要回殿內督察。”
“那就不耽誤你了,”柳湛體諒道,“速去吧。”
他自去官家的福寧殿,一進去,殿內跟皇後宮中一樣,也擺了菊,黃白蕊的萬齡菊,粉紅桃花菊、木香、金鈴、喜容……各色各樣的品種,柳湛私心最愛的是一種白菊瑞雲殿,高低錯落,每一瓣都如畫中卷雲,但他也不曾在那一排瑞雲殿上停留一眼,不暴露自己喜好。
柳湛跪下專心參拜。
官家允了平身,道:“這一天天來了去的,儀仗都不要了,午時聽你母後說,你去她那也是獨來獨往,成何體統。”
柳湛拜道:“父皇教訓的是,孩兒宮外私服許久,一時沒改過來。”
官家擺擺手,這事揭過,又問:“腰間的香囊是你母後繡的?”
“是。”
“午時看小八小九也戴了一個。”
柳湛接話,說些贊揚皇後的頌詞,接着陪用晚膳,官家慶豐五年時在百官面前表率,要節財寧儉,自此日常飲食,不超過四菜一湯。
眼下亦如是,與柳湛父子對桌,兩葷兩素,和一肉湯。
柳湛帶笑拾箸,心裏想的卻是小時候以為父皇真節儉,無比崇拜,後來大了再一琢磨,逢年節宮宴都要多鋪張有多鋪張。
宮人給柳湛盛了碗肉湯,他看湯裏有鹿角綠菜,汴京人稱鵝掌菜,南方喚作昆布。
柳湛瞥向中央盤中,兩素裏已有一盤煮熟拌了香油和芝麻的鵝掌涼菜。官家亦睨一眼,吃完口中菜,放下銀箸,才道:“朕最近喜歡吃這海裏的素食。”
柳湛亦等口中飯菜咽完,才接話:“海帶也好食。”
官家搖首:“唉,海帶成組,不如這成綸的。”須臾,又道,“你也多吃點。”
“多謝父皇關心。”柳湛吃菜喝湯,飯後的茶點是插着彩旗的蒸糕,官家厭惡酥油,宮中糕點多鹹口,柳湛一咬,這糕裏包的竟也是鵝掌菜。
他瞧官家那邊,宮人額外端來一碟鲈魚幹,貍奴亦到飯點,官家彎腰喂它。
柳湛笑着将整塊藻糕吃完。
*
東宮小院裏,萍萍和夕照也正吃飯。
下霜後汴河的鲈魚鮮起來,晚上後廚收拾了三尺以下的,鹽漬成鲈魚幹,和着蔥和幹菜一鍋燴了,一道菜就很下飯。
萍萍和夕照端碗坐臺階上吃,另倆同院宮人端進屋吃,路過打趣:“夕照,這個你也要加辣子啊?”
“你這樣什麽菜都成一個味了。”
夕照卻問她們要不要分辣子,說嘗過辣子澆的鲈魚就曉得有多香了。
倆宮人大笑離去,夕照有些失落,她今天也分了萍萍辣子,便問她:“你覺得加辣好吃還是不加好吃?”
“都好吃,各有各的味。”萍萍給夕照看自己碗裏,“你看啊,我一邊加辣一邊不加辣,辣鲈魚和不辣鲈魚,一下就有兩個菜了。”
夕照沖她笑,也效仿起來。
後廚晚上給宮女們也發了蒸糕,松子肉餡的,萍萍嘗下去第一口驚呼美味,但再吃幾口就覺得膩。于是只嘗了一個,剩下三個放在桌上,讀起夕照送她的《左傳》。
窗戶被人從外拉開,鑽進來一個黑影,帶進一陣風,外頭松影,屋裏燭搖。
萍萍吓一跳,本能就要開揍,定睛瞧清是柳湛,呼一口氣,手上的拳變成在他肩頭輕輕一推:“你怎麽不從正門走?”
“孤來你這坐坐。”
“搞得偷.情似的。”
兩人同時出聲。
柳湛抿唇看向萍萍,她一臉誠懇,是啊,他倆是夫妻,不用偷.情。
柳湛:……
他環視屋內,打量萍萍居所,看是否舒适,有無怠慢,亦緩解尴尬。
萍萍卻朝他再走半步:“曉得你有不得已,但是、但是……”
柳湛挑眼:但是什麽?
萍萍踮起腳,手遮着嘴要和他說悄悄話,柳湛旋即弓背遷就。萍萍的唇終于到他耳邊,她開口,一股輕氣搶在聲音前面鑽進他耳裏。
他如今已不會像剛親近那會紅耳,但會心猿意馬。
萍萍用最輕最細的聲音告訴他:“今早我們典設因為和外男私會被逐出宮了,但是和她私會的男人還沒查出來,你這樣鬼鬼祟祟很容易被誤抓的。”
柳湛:……
片刻,柳湛轉移話題:“晚上吃的魚?”
萍萍捂嘴,聞着味了嗎?
須臾她交待:“吃的鲈魚燴和蒸糕,對了!”她端起桌上的盤子,“還剩三塊,你吃嗎?松子肉餡的。”
柳湛擺手:“這個最多吃一塊,再多就膩。”
“我不愛吃,一塊就膩了。”
這回兩人也是同時說完,聲音重疊,但都能聽清,相視一笑。
柳湛擡手,撫了撫她方才酒窩現出的位置,接着牽她手在桌邊坐下:“江寧人用松子梅肉包紙皮燒麥,裏面的餡就不膩。”
萍萍捏了下他的手:“我們那會在江寧早上是不是吃過?”
柳湛點頭。“還是梅子解膩,可惜現在沒梅子了,不然能漬幾罐。”
“明年再做也不遲。”柳湛說着拿起桌上的書,《左傳》,又名左氏春秋,“怎麽讀起這個?”
“夕照送我的,不過也算是我自己挑的。”
柳湛扭頭看她:“夕照?”
“就是昨晚和我一起鋪床的那個小丫頭,”她強調,像是什麽天大不得了的事,“她才十二歲!”
一般宮婢皆是十二、三歲入宮,柳湛以為尋常,翻去她夾了書簽那頁:“讀到哪一篇了?”
卻原來是《成公二年》。
鄭國公主夏姬,守寡後與陳國國君,及二臣子親密,情人們的言行激怒了夏姬兒子,将國君射殺,取而代之。
楚莊王因此讨陳,車裂了夏姬兒子,抓住夏姬。
《成公二年》的故事便從此處開始,莊王亦對夏姬動心,欲立為妃,大夫巫臣卻力勸大王不要貪圖美色。
将軍子反也想娶夏姬,巫臣又阻,說夏姬的兄長、夫君、情人,兒子全部死絕,陳國亦亡,說明她是不祥之人,靠近她的男人都會被詛咒,天下美女衆多,又何必執着夏姬?
楚王和子反因此都打消念頭。
最後滿朝文武,只有一個老鳏夫敢娶,哪知成親沒幾天,也戰死沙場。老鳏夫兒子又要烝夏姬,夏姬舉步維艱,巫臣卻突然許諾:“歸!吾聘汝。”
回家吧,我娶你。
萍萍挨着柳湛坐,腦袋幾貼他肩頭。她指那句“吾聘汝”道:“一開始讀第一遍時,我挺感動這句情話。”
萍萍又坐正些:“但是後來又讀好幾遍,越讀越不對勁,夏姬的兒子到底是憤怒,還是本來就有當王的野心?”
“他做陳王,陳國人自己都沒說什麽,隔壁的莊王卻要來讨伐,是匡扶正義還是開疆拓土?”
“還有這個巫臣,為什麽早不說,晚不說,偏偏要在莊王駕崩,他和子反被托孤後對夏姬說?我看就是巫臣和子反兩派争權,他背投晉,扶持吳,早做好打算,”萍萍翻書給柳湛看,“你看吶,後面巫臣讓夏姬假托迎喪之名,回鄭國娘家,使齊的巫臣亦取道鄭國,這明明都是合計好的呀!夏姬就是一枚巫臣推波助瀾的棋子。”
她嘆息:“就算他對夏姬也許有幾分真情,那也必定輕于權力。”
柳湛眨了眨眼,沉默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