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夜讀(下)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夜讀(下)

萍萍是旁觀時清, 當局時迷,并沒有半分指桑罵槐心思。柳湛卻覺意有所指,挑起眼皮深看她一眼, 心有動搖:她既然如此清醒, 那待他到底有幾分真心?她是真全心全意包容他嗎?

“唉, ”萍萍嘆氣,“後面還沒讀,也不知那巫臣帶着夏姬投晉後怎麽樣了。”

柳湛微笑, 牽着她的手一起翻到《成公七年》, 原只是告知後續,萍萍卻瞥見那句“子反殺巫臣之族”, 巫臣帶着夏姬私奔,子反就把巫臣留在楚國的全族都殺了。

她驚呼出聲,巫臣那麽大年紀肯定有妻有兒,妻兒何其無辜?

“這史書裏的人怎麽個個殺人如切菜,動不動滅全族,兒要弑父,母要殺子, 真是越讀毛骨悚然。”

柳湛沒想到她會這樣說, 心念一動。

他今夜訪香閨, 思念萍萍僅是其次。

自從江南回來, 他寝殿裏熏的香一直是甜甜膩膩的豆蔻、柑橘和甘草,舍不得像以前那樣時常變化。

然後就被人鑽了空子。

甘草不能和蕪花或者昆布合用,否則會産生毒性。

香囊裏有蕪花, 晚膳吃的鵝掌菜就是昆布。

讓他很難不疑心皇後和官家。

不得不戴,不能不吃,所以他只能來她這裏坐會, 等殿內甘草香氣散盡。

萍萍講“兒弑父,母殺子”正撞他心坎上,不由陣陣泛酸,卻自覺和萍萍還沒到交心講某段天家秘辛的程度。

于是,柳湛只斂笑勸誡:“這話眼下隔牆無耳,允你講一回,以後絕不可再說。”

萍萍點頭:“你放心,我曉得的,這是夫妻關起門來說話,怎麽可能到外頭去講。”

柳湛聽到“夫妻”二字,心念又一動,靜靜注視萍萍。

片刻,他還是決定講之前打好的腹稿,口是心非:“其實我書房裏的匾額‘教以義方’也出自《左傳》,‘愛子,教之以義方’,我立學那年官家親題。”他捏一把萍萍的臉,“所以說啊,書裏也有父慈子孝,舐犢之愛,不是人人都陰暗薄情。”

“是啊,”萍萍感嘆,“朋友反目,兄弟成仇,想一想也還能勉強理解……”她看向柳湛,猶豫了下,沒再提父子,“但母親殺兒子實在理解不了,那可是十月懷胎,親生骨肉。我前面讀栾懷子樂善好施,士多歸之,他娘卻因為擔心懷子壞她好事,就要殺子,讀得我一陣恍惚,這是親娘嗎?”

虎毒尚不食子,難道人比禽獸還不如?

柳湛拍拍萍萍手背,笑道:“也許他真就不是親生的。”

萍萍坐定不再言語,眼神幾分茫然。

柳湛伸手在她眼前揮了揮,笑問:“怎麽,又恍惚了?”

萍萍傾身,頭往柳湛肩上靠,他很自然攬住。

“我想我娘了。”她小聲說。

柳湛正想問問她娘什麽樣的?想知道她小時候的事,那可比《左傳》有意思。萍萍卻不無惆悵道:“說起來我到現在都沒想起我娘是誰,什麽樣貌?一點回憶都沒有,卻又覺着她應該早不在這世上了。”

柳湛聽到這将萍萍手握住,她五指緩緩插過他指縫作為回應。

“但她以前肯定很寵我,對我特別好!”因為她每回只要一想到娘,心裏就頓時滿滿都是踏實篤定,暖烘烘的。

萍萍注視面前桌上,宮中幾無油燈,連她這樣的小小宮婢都能分到蠟燭,那白燭一點點融化,燃燒自己,照亮溫暖她,就像娘親。

執手無言,柳湛思忖的卻是另一件事:萍萍行事頗市井氣,是個賣洗面湯的,但有時候說出來的話,讀的書,卻又不像那戶籍上的小門小戶能教出來。

他怕想多了又傷到自己,只将她摟緊,良久,輕道:“我待會不能留在這裏過夜,要回去。”

“我知道,現在下寒了,我這有披風要不要?”

“不用。”他看向懷中溫柔又體貼的佳人,這會又覺得她還是那個真心真意的萍萍,他不該動搖。

柳湛吻了下萍萍面頰,繼而腦袋貼着腦袋摩挲,“我不急着走,讓我再抱會。”

雖然不能全交心,但他回不去寝殿時,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來她這裏。思及此柳湛情動,忍不住再次親向萍萍臉頰,左右各落一吻,接着吻額頭,像只蜻蜓在湖面不住點水,然後細細密密啄她唇沿。這些日子他早将她的喜好研磨個透,親親抱抱讨好一番,最後唇對唇貼一下,分開,柔聲道:“好了,下回再來看你。”

說是會再來,但之後數回,皆是萍萍鋪床時直接被留下來侍寝,柳湛未再踏足萍萍閨房。

到了九月,宮裏要準備重陽宴,大夥都忙起來,萍萍每次去寝殿鋪床時柳湛都還未歸,等早上她再去鋪時,他又早離開。

一連近十日不曾打照面,萍萍難免牽挂。

但也有開心的事,因為要開宴,宮裏采買了許多豬、羊、牛、鵝,連她們這些東宮下人油水都豐厚起來。

宮人間早早傳開,說今日午膳既有山煮羊、紅燒肉,還有牛肉餡餅,其中前兩樣被宮裏的老人們描繪成饕餮美味,說它倆都比外頭多添一樣配料,山煮羊要加杏仁,紅燒肉和梅幹菜一起炖,吃一回就忘不掉。

勾得萍萍犯饞蟲,夕照更是吞咽一口,到了飯點都早早去排隊。

隔着很遠,萍萍就望見姚書雲,一眼就認出她是和柳湛合奏的那位娘子——她還是所有人裏最瘦的,細腰不足一握,仿佛随時會被竈風吹倒。

萍萍已經學會通過服飾辨認等級,雖然姚娘子袍服上是司膳才能用的如意紋,但她仍問前面宮人:“那站在竈旁的女官是誰呀?”

前面宮人也沒見過,還是前面的前面回頭:“噓,小聲點,那是新上任的姚司膳。”

萍萍心裏哽了一下,說不別扭那是假話。

輪到萍萍打飯,她忍不住偷偷打量姚書雲,發現姚書雲也在瞥自己,視線對上,被逮個正着。

萍萍尴尬笑笑,姚書雲沒有回應。

“銀娘子啊,今日還給你多打點?”掌勺的宮人自從上回和萍萍聊過,曉得她也做過廚娘後,就每回都額外多打一勺。

“謝謝姐姐。”萍萍甜甜一笑,露兩酒窩。

她和夕照還是端回院子,坐臺階上吃,夕照說山煮羊果然絕味,但紅燒肉拌了辣子還是太甜,沒吹得那般神。

萍萍聽得直搖頭,正要回她,兩人齊齊發現前面不知何時立着姚書雲,彎腰盯着她倆。

萍萍詢問時夕照也在,亦曉得身份,立馬站起:“見過司膳。”

萍萍也站起行禮,姚書雲盯着她的臉:“我只認得你,所以來問問,紅燒肉和山煮羊真那麽好吃嗎?”

“你沒吃嗎?”夕照大着膽子反問。

“沒有。”

萍萍記得壽春那會,姚娘子說話走路比龜還慢,這會卻都跟正常人一樣,她恍然大悟,姚娘子那會是故意拖延,不想去見柳湛!

合奏亦非她所願!

萍萍承認自己是個凡夫俗子,之前控制不住對姚娘子膈應嫉妒。

而此時曉得了真相,又不能免俗地慶幸,對姚娘子敞開心懷:“好吃啊,你要不要嘗嘗?”

今日的飯菜是兩盤一碗,木盤盛着,她指沒動筷子的半盤:“這邊我沒碰,要吃的話等我洗雙新筷子。”

姚書雲搖頭:“謝謝,我吃不下。”

“怎麽了?是胃口不好嗎?”萍萍心想難怪姚娘子這麽瘦。

“不是。”姚書雲說得很尋常,“我胃餓小了,每餐只能吃一點點。”而這羊肉是棒骨,紅燒肉也大塊。

夕照聞言嘆了口氣:“我家娘子也是,打自小就不敢多吃。”

萍萍愣了片刻,道:“你等等。”

她很快跑回來,一手端一個小碟,各盛一塊專門切成指甲蓋大小的羊肉和紅燒肉,還貼給碟裏都舀了湯汁,帶捎新筷。

“嘗嘗。”

姚書雲上下打量萍萍一眼,不接,反問:“你住哪間房?”

萍萍一指。

姚書雲道:“端進房裏來。”

萍萍端進來後姚書雲立刻接從她手中奪過瓷碟,直端到床上,萍萍和夕照皆看愣了,面面相觑。

姚書雲卻叮囑萍萍:“這是你房中,偷吃的是你。”

“是是是。”

姚書雲拉被子蓋住自己身子,然後躲在被子裏嘗,羊肉和紅燒肉她都在嘴裏含了許久,汁吸得沒味了,才舍得咽。

吃完後,她各取一錠銀,分別遞到萍萍和夕照手上:“勞煩明日也幫我留一份。”

“不用銀子我會幫你留。”萍萍一口答應。

夕照也不要賞錢,但不解:“你自己不能多盛點吃嗎?”

姚書雲緩緩道:“我每日吃多少,皆有人回報阿兄。”

*

東京城,譚郎中醫館。

裴改之叩響後門。

譚郎中一開門,裴改之就笑問:“這快一個月了,不知譚典設可有喜訊?”

譚郎中低頭瞅地:“唉,進來聊吧。”

到房內将譚典設被逐的事一說:“情況便是這麽個情況,大官人的計策胎死腹中。”譚郎中将一百兩銀的定金退還裴改之:“這銀子舍妹沒有運氣拿。”

裴改之沒有及時接,只笑:“能不能再想想辦法?”

如果不能,他就只剩下唯一一個能擁有萍萍的法子了。

“唉,我妹妹只是使計打了個藥水板子,就被設計驅除。我說大官人你也放過那個宮人吧,她身後是太子,惹不起的。”譚郎中好言相勸,卻對上裴改之幽黑眸子,其中的陰鸷和執拗令譚郎中情不自禁打了個寒顫。

譚郎中避開裴改之目光,不住眨眼。

“我知道了,”裴改之溫和笑道,從定金裏取十兩往譚郎中那邊推:“還是辛苦您了。”

“無功不受祿,不受祿。”譚郎中不敢接,裴改之也沒再堅持,客套幾句拜別。

譚郎中送至門口。待門一關上,裴改之背過身去,嘴角還殘留着僞裝的笑意,眼神卻陡然淩厲——譚郎中生了怯意和畏懼,可能投誠。

是日夜晚,譚郎中醫館走水,正刮北風,家家夜裏又睡得熟,燒了好久才有人發現,待撲滅時,連着四、五家醫館都只剩下黑灰柱子還立着,整條街濃煙嗆鼻。

最可憐的還是譚郎中一家子,全燒黑了,沒一個活。

翌日,仍是深夜。

翰林學士範合敬府上嫡女範牧君,梳洗完畢正要在入睡,忽被人從後點住定穴和啞穴。

她回不了頭,不知道自己的貼身女使哪去了。

近身的是名男子,身形高大卻消瘦,夜行衣戴面巾,隐在夜裏愈發看不清,範牧君只能瞧見他露出的兩只手格外白皙。

男子冷冷開口:“再進宮給娘娘帶句話,就問她記不記得慶豐十三年的揚州。”

“倘若記得,別忘了還有一個承諾一直沒有兌現。”

男子說完,手刀打暈範牧君,潛出閨房,借夜色掩護,視範家護院為無物,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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