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重生(九) 鱗尾(新增1000字)……
第9章 重生(九) 鱗尾(新增1000字)……
虛境永夜裂開狹長縫隙,冷清月色灑落殘墟。
雲青岫的視線漸漸昏暗不明,風從耳邊掠過,失重感不斷疊加。
像是跌入永無止境的深淵。
上一世身死後,她曾在漫無邊際的黑暗中徘徊數百年。
或許一切只是一縷殘魂的幻想。
一雙手忽然伸來,接住她下墜的身軀,失重感忽然消失。
月光像輕紗覆蓋了一切,勉力睜眼也只見剩朦胧影子。
蟄伏在體內的灼熱洶湧反撲。
裴宥川敏銳察覺到異常,即使隔着衣袍,那種從肌膚滲出的灼熱也清晰傳遞過來。
圓月微移,幾縷月色映在雲青岫臉上。
冷清似雪的面容浮上淺淺薄紅,長眉微蹙,唇色極豔。
如同神明落入紅塵,引信徒垂首。
衣袍下窸窸窣窣,月色裏伸出無數糾纏蜿蜒的影子,它們與原身相知相通,思維直白簡單,只會表達強烈的情感。
“喜歡喜歡喜歡喜歡……好喜歡……”
“近一點,再近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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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擠呀,讓我來讓我來!”
它們急切催促着。
裴宥川眼神幽深,喉結滾動,唇齒間灼熱氣息一點點向下。
周遭寂靜一片,他清晰聽見血液簌簌流動以及狂亂的心跳。
鱗尾們失控般游動,像要将懷中的人徹底拽入囚牢。
不行。不可以。
如同溺水者驟然浮出水面,裴宥川猛地直起身,眼尾赤紅一片。
他緊緊抿唇,将雲青岫唇邊的血跡一點點擦掉,動作極盡克制。
在他身後,那些不受控的鱗尾紛紛炸開,化作大片血霧。
他喃喃道:“師尊不喜歡的東西,不該存在。”
雲青岫短暫清醒,只聽見裴宥川喚了一聲師尊,見他眼尾赤紅,她下意識想揉一下他的腦袋。
“別哭,為師沒事……”
指尖碰到發頂後虛弱垂落,滑到少年的側臉,被滾燙的手掌一把按住。
裴宥川不語,把臉輕輕埋在雲青岫的掌心。
洶湧的靈力毫無節制湧向她。
填補幹涸靈海,修複越境使用浮生九劍而受損的靈脈。
倦意濃濃地卷來,雲青岫在意識模糊前依稀感受到一股溫熱液體湧入嘴裏。
冥冥之中感到無比熟悉,連動蕩的識海都瞬間安寧。
…
雲青岫的夢境繁複而漫長。
或許是魑魅之主幻化成謝倦安的樣子,她夢見了許多關于太上劍宗的過往。
太上劍宗的弟子,築基期起便要定時下山歷練,接取雲水樓委托,除妖誅魔。
雲青岫的搭檔是謝倦安。
兩人先後被宗主收入門下,每日一起練劍聽學下山歷練,算得上相熟相知一同長大。
謝倦安是老宗主故友之子,師門父母為邪魔所害,幼年失怙。生了一張冰雕玉琢的臉,眉心一點朱砂,自小不茍言笑,冷淡肅然。
劍宗同門憐愛這位師弟,想與他親近,都被對方冷冰冰的态度吓回去,時間一長都對他敬而遠之。
但雲青岫并不介意這位師弟的冷淡性子。
他話少,修劍道,天資卓絕且無比勤勉,能與她對練。
同輩之中,唯有他能與雲青岫對招。她很欣賞這位合格的陪練。
他們一同下山歷練,除妖誅魔,在仙州中有了“劍宗雙驕”的美名。
雲青岫不到二十便結元嬰,成了仙州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元嬰大能。
結嬰後很長一段時間,她都躲着謝倦安。
實在是太勤勉了!
冷肅少年只要一見到雲青岫,便要求拔劍對招。越敗越勇,全然不知疲倦。
那時,小師妹蘭靈月被她一手帶大,與她同住一個院子。
整日見不到師姐,小師妹爆發了。
小小一只,叉着腰站在院門前,瞪着再一次上門來找雲青岫練劍的謝倦安。
“師兄!你一日來三次,師姐都被你吓跑了!”
“師姐每天躺着睡覺看話本就很厲害,你再怎麽練也比不上她的,人與人是沒法比……唔唔唔!”
雲青岫從不知名出飄出,一把抄起蘭靈月捂住她的嘴,朝面含霜色的少年歉意一笑。
“師弟,童言無忌,莫往心裏去。修道者自當勤勉,這是好事。”
少年一身雪衣,身負靈劍,神情不見波動:“是我來得太勤,打擾師姐了。”
“師弟你誤會了……”話還沒說完,他已轉身離去。
蘭靈月得意洋洋,對着遠去的身影做鬼臉。
那次後,雲青岫很少見到謝倦安。
聽學之餘,他不是閉門苦修便是去試劍臺練劍,直到又一次下山,兩人才久違地同行。
有幾位內門弟子下山歷練,玉簡傳音稱遇到麻煩需要援助,兩人奉師命前去。
發出求援的地點位于南洲十方群山深處。
夜色籠罩巍峨群山,兩人禦空找尋內門弟子們的蹤跡。
一束劍宗特有的求援煙火綻開。
雲青岫和謝倦安禦空疾行而去。
趕到時,只見深山洞窟內結滿蛛網,網上縛滿了幹瘦屍身。
洞窟內妖氣沖天。
半人半蜘身的千年蛛妖栖在白網上,尖利深紫長甲抵在一位內門弟子頭上。
內門弟子氣若游絲,雙瞳翻白,手裏還握着玉簡。
顯然是被控制了心神。
見兩人進來,她笑得妖異,捏碎了手底頭顱。
“哎呀,來得竟然是劍宗宗主的得意門徒。”千年蛛妖舔了舔唇角,“天驕的血肉,吃起來想必格外不同。”
柔軟堅韌的蛛網瞬間包裹整座洞窟,将靈氣隔絕在外。
潮水般的紫蜘蛛從洞窟深處爬出。
夢中的場景颠來倒去,雲青岫與謝倦安交付後背,血光劍影交錯。
蛛網被絞碎,化作漫天雪花。
只要沾上,妖氣侵入體內,附着靈脈不斷灼燒。
雲青岫借力躍上蛛網,腳下被黏膩蛛絲束縛。她眉目不動,一劍悍然刺穿蛛妖堅硬外殼。
靈潮順着劍鋒灌入。
外殼碎裂炸開,龐大身軀頓時血肉模糊。
“想殺我?那就一起下黃泉!”蛛妖雙瞳泛紫,殘缺足肢絞住靈劍,蛛絲盡數朝雲青岫卷去。
随後紅唇張開,妖丹化作劇毒汁液,迎面噴來。
一道雪衣掠過,帶來冷清松雪氣息。
蛛毒輕而易舉融化法衣,再腐蝕肌骨,滲入靈脈。
謝倦安抱着雲青岫滾落在地,長袖揚起,擋去蛛妖炸開的血肉。
血霧散去,洞窟內狼藉一片。
謝倦安咳出幾口烏黑的血,身上比洞窟還狼狽。
雲青岫從沒見過雪衣少年把自己弄成這樣,一邊渡去靈力,一邊護住他的心脈。
他咽下喉中腥甜,視線落在兩人交疊的手上,聲音很低:“師姐可有受傷?”
“我無事……你也太胡來了!千年大妖的毒非同小可,我有元嬰護體,你結丹不久,怎麽全然不顧自身?若日後影響了修行……”
謝倦安極其淺淡一笑:“師姐以為我每日苦修是為了什麽?”
“成為仙州第一人?”
“不是的。”他微微搖頭,“不是因為這個。”
那雙似霜雪冷清的眼眸擡起,望了過來。
雲青岫心頭一震,夢境再次旋轉颠倒。
…
雲青岫跌入了另一個夢,穿行于依山而建的古樸宗門。
弟子們皆穿白衣紅袍,腰綴玉牌。她似一縷孤魂穿行而過,無人知曉。
雲青岫徑直走到藏玉峰,推開熟悉的院門。
院中陳設如舊,花架秋千爬滿藤蔓,花枝遍野。黑衣少年正以靈力小心修剪,不經意回首看見門外的雲青岫。
“師尊!”他戴着銀質面具,小跑而來。
這時,身後同樣傳來一聲“師尊”。
兩位少年,一位穿黑衣戴銀面,一位穿白衣神清骨秀。
“師尊,他是誰?”兩人異口同聲問,眼中的敵意如出一轍。
雲青岫有心解釋,卻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
他們一個拽左手,一個拽右手,仇敵般盯着對方,非要她從中選一個出來。
她被拽得暈頭轉向,四周的景色倏地黑沉下來,像水墨般散開。
一雙手将雲青岫牢牢扶住,黑衣少年高挑修長,銀面後的眼瞳沉沉如淵,俯身道:“師尊新收了愛徒,怕是連弟子的名字都忘了。”
她正欲開口,腳腕忽然被絞緊,許多冰冷滑膩的觸感不斷往上爬。
攀上腿彎,再纏緊腰間,然後似有似無籠住脖頸。
“??”
雲青岫緩緩低頭。
一聲響亮的“草”脫口而出。
她倏地睜開眼,視線由昏暗漸漸變得清晰,唇齒間有奇異甜香,還泛着淡淡血腥氣。
雲青岫顧不上旁的,猛一掀被子,床上幹幹淨淨的,沒有任何可疑生物。
“……”什麽見鬼的噩夢。
她擡頭便與裴宥川四目相對,他伏在桌上,似乎是剛醒,眼瞳濕漉漉的。
裴宥川迅速清醒過來,倒了一杯溫熱茶水遞給雲青岫。
“師尊感覺如何,身體可有不适?”
茶水将口中那古怪的味道壓了下去,雲青岫随意運轉了一圈靈力,靈脈有些許破損,身上暈眩乏力。
她在虛境裏脅迫系統向她貸款,短暫将修為提至化神期,才能使出浮生九劍。
醒來後傷得這樣輕,有些出乎意料。可惜系統被她榨幹,暫時休眠,也問不了它。
“為師沒事。你可有見到一位醫修和一個小姑娘?”
裴宥川眸光一暗,點頭道:“他們平安無事,已找客棧住下了。”
雲青岫安心了,方清和熱心,會替徐月安排好住處的。
她擡指一彈,琉璃燈将室內映亮。然後随手搭上裴宥川的手腕,靈息走了一圈,發現他沒有受重傷,只是靈海消耗過度,養一養便好。
“往後不許再不顧自身亂渡靈力。”
暖光為一切都鍍上柔和光暈,雲青岫剛醒不久,眉目慵懶,眸光潋滟流轉。
裴宥川忽的移開視線,聲音低啞:“師尊讓弟子愛惜身體,那為何要不顧自身相救?”
“你是我徒弟,不救你救誰?”
他又問:“如果是那個醫修遇險,師尊也會這樣相救嗎?”
雲青岫颔首道:“自然。”
“……若是路遇之人?”
她仍點了點頭。
裴宥川:“……”
琉璃燈下,似乎有扭曲影子一閃而過。雲青岫打了個呵欠,正好錯過。
裴宥川竭盡全力克制着躁動不安的鱗尾們,咬牙擠出笑容,聲音幹澀:“師尊心懷大義,弟子自愧弗如。”
真是少年心性。雲青岫搖頭笑笑,然後朝他招了招手。
他沉默不動,僵持在原地。
雲青岫倚在床頭,握拳抵在唇邊,掩飾笑意。難道是這樣年紀的少年都脾氣倔?一個兩個徒弟都這樣。
她再次招了招手,裴宥川緊抿着唇走來,默不作聲坐在腳榻上。
這樣的高度正好,雲青岫一擡手便能揉到他的腦袋。
“算不上大義,只是量力而行。為師這不是好好的。”
“弟子有個疑問,在心中困惑已久。”裴宥川忽然道。
“你說。”
“師尊将我從合歡宗長老手下救出,卻不願留我,是不是覺得我居心叵測,有所圖謀?”
琉璃燈燈影微微一晃,那雙看來的黑瞳色澤沉沉,窺不清底色。
雲青岫坦然道:“倒也不算疑你居心叵測,只是覺得追着報恩有些古怪。”
“那師尊為什麽改變心意,待我這麽好,甚至還……”
甚至舍身相護。
是不是因為徒弟只是一個單純的符號,只要成為徒弟,就能得到她毫無保留的好。
而這個人本身是誰并不重要。
無法排遣的陰郁煩躁壓在心頭,他緊緊抿唇,鮮豔的唇色泛白。
雲青岫盤腿坐直,神情認真,“為師之前同你說過,不舍明珠蒙塵,并非玩笑。”
裴宥川怔怔擡頭。
“你天資過人,心性堅韌,只是偶爾想得太多。”雲青岫輕笑,“我見你真心實意想要拜師,又修劍道,我在此道上還算有些造詣,能指點一二。”
“如果有人悉心教導,一定前途無量。”
她目光柔軟,神思有一瞬間恍惚,“扶光,你天生就是拿劍的人。”
刺痛從胸腔處炸開。
無數情緒上湧,哽在喉間,裴宥川的腦海剎那間空白一片。
她……認出來了?
他死死咬牙,口中泛起血腥味,面上神色不變,滿臉茫然道:“……什麽?”
雲青岫瞬間回神。
糟糕!一不小心叫錯人了。一定是因為那個離譜的夢。
她清咳一聲,道:“你有個師兄,同樣修劍道,為師一時嘴快,叫錯了名字。”
裴宥川緊繃的身體稍稍松懈,若無其事道:“原來是這樣,在虛境中也聽那魑魅提起過。入門這麽久,我還未拜見過師兄。”
“他是為師閉關前收的弟子,如今為師也不知去向。”
裴宥川望着她,目光有幾分灼灼,“師尊可曾尋找過師兄?”
雲青岫覺得今夜的裴宥川有些奇怪,不像平常那麽溫和守禮,整個人惶惶不安,言語間又有些咄咄逼人。
或許是在虛境裏被吓到了。
于是,她搖了搖頭,語氣放柔:“緣分聚散有時,不必執着,就像你我結為師徒,也是一段緣。終有一天,你也會走向更廣闊的天地。”
這話一出,房中死一般寂靜。
裴宥川垂下眼,喉結滾動了幾圈,驀然起身道:“弟子謝師尊解惑,夜已深,不便再打擾師尊。”
房門打開又閉合,只剩琉璃燈搖曳不止。
“……?”雲青岫摸不着頭腦。
青春期的徒弟這麽敏感嗎,說什麽都踩雷。
裴宥川一言不發回到旁邊的竹屋,結界落下隔絕一切。
彩色糖紙簌簌落地。
黑霧瞬間彌漫充斥,鱗尾們扭曲交纏,有些把自己打成死結,嗡嗡低鳴彙聚成了抽泣聲。
識海裏響起譏笑:“你明明再清楚不過,修太上忘情之人誰都不會放在心上,偏要演乖巧徒兒,就該直接将師尊綁回陰鬼蜮。”
“你瞧,哪怕是從前待你這樣好,也可以随意舍棄呢。什麽師徒緣分,說斷便斷了。”
聲音被驟然掐斷。
裴宥川雙眼赤紅,內視識海,用神識扼住那縷黑紅霧氣。
“閉、嘴。”
那東西肆無忌憚,惡毒笑道:“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不敢聽了?”
裴宥川毫不留情從識海碾過,那團霧氣瞬間碎成游絲大小,緩慢蠕動,漸漸重組。
冷風從窗外湧入,屋內細長的影子晃動交錯。
“緣分……?我不信這種東西。”裴宥川冷聲道,“得不到的,那便搶過來。”
哪怕被打碎骨頭,抽幹血肉,傾盡一切,也一定要搶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