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他的過往(三) 少年心動
第56章 他的過往(三) 少年心動
裴宥川怔然望着含笑面容, 吶吶道:“我……我沒有家。”
大戰後,無數修士、凡人流離失所。像這樣無家可歸的孩子不在少數。
但他的資質實在太好,是千年不遇的特殊五靈根, 身負入仙骨, 雲青岫起了惜材的心思。
“想修道嗎?”
黑眸倏地一亮,像燃起一簇火光:“想, 仙尊, 我想修劍道。”
雲青岫沉吟片刻:“我有事務在身,你先跟着我。等料理完, 帶你回劍宗修行。”
這一次, 裴宥川愣了更久。
連肖想都不敢的事,就這樣發生了。
“……是,仙尊。”他聲音輕顫,尾音哽咽。
雲青岫屈膝蹲下, 揉揉裴宥川的腦袋:“叫什麽名字?”
“姓裴。”他聲音很低, “無名無字。”
接下來幾日,雲青岫将裴宥川帶在身邊。
他像一道沒有存在感的影子,靜默地料理雲青岫身邊的小事。
衣食住行,只要有裴宥川經手,就無比妥帖,合雲青岫心意。
戰後之事處理完那日,雲青岫将他召入房中。
“明日啓程回劍宗,宗內有幾位長老願意收你為徒,你可以從中挑一位。我有一樣東西給你, 當做拜入宗門的賀禮。”
三足香爐燃着凝神香,瘦弱孩童被按着坐下,霧青衣袍從身後環繞過來。
雲青岫站在他身後, 解開了後腦的繃帶繩結。
裴宥川閉着眼,渾身緊繃,膝頭上的手用力攥着。他不知道雲青岫要做什麽,但無論做什麽,他都不會反抗。
雪白繃帶簌簌落地,冰涼硬物随之覆在臉上。
“好了,睜開眼看看。”
靈力幻化成水鏡,停在裴宥川面前。
鏡中孩童黑發束起,一張銀面扣在臉上,只露出精致下颌與薄唇。
“此物名喚生,從今往後,只要你不願,無人能摘下。”
水鏡中,青衣女修站在他身後,唇邊噙着笑意。
烏黑睫羽顫動,水光在面具與面龐之間的縫隙流淌。
裴宥川忽然起身,跪在雲青岫身前,用盡所有力氣開口:“仙尊于我有救命之恩,我想留在仙尊身邊侍奉,只求當個雜役報恩。”
雲青岫定定看他一會,撲哧笑出聲,彎腰将人拉起,逗他:“身負仙骨的雜役,我可用不起。”
這句話落在裴宥川耳中,便是拒絕了。
他僵在原地,唇色褪盡,讷讷道:“仙尊,我……”
“還叫仙尊?該改口了。”
“……師尊?”
“嗯。”
“師尊,師尊……”豆大的眼淚掉出來,“我、我好高興。”
他從未這樣高興過。
雲青岫憐惜地看他,擦去眼淚,又揉揉腦袋,最後彎腰把他抱起,放在臂彎上。
“走,為師帶你去購置入門用的東西。”
瘦弱孩童慢慢伸手摟住她,依戀道:“師尊,師尊。”
買東西的路上,他像只剛學會啼鳴的鳥兒,時不時就喚幾聲師尊。
雲青岫被鬧得沒脾氣,輕輕彈他腦門,無奈道:“好啦,為師的魂都給叫出來了。和你小師叔小時候似的,叽叽喳喳。”
裴宥川果然安靜了。
雲青岫更是無奈:“叫你不說話,就不說話了?這點和你小師叔不像,她可鬧騰多了。”
“小師叔……?”
“你小師叔姓蘭,名靈月。是跟在為師身邊長大的,她同你這樣大的時候,像只雀兒整日在為師耳邊叽叽喳喳。不過都是以前的事了,現在都圍着你謝師叔轉,小沒良心的。”
不過是一句調侃,裴宥川卻緊摟住雲青岫的脖頸,認真道:“弟子會永遠侍奉師尊。”
街景連同兩道逐漸模糊。
記憶片段不斷跳轉,雲青岫為裴宥川取字冠名,帶着他回宗,卻遇到天機閣閣主斷言此子有禍亂仙州之相。
雲青岫護下了他,執意行了拜師禮,将“扶光”這個名字登入太上劍宗弟子玉碟。
因着天機閣閣主的預言,宗內上下對他并不友善。
特別是蘭靈月,看他格外不順眼,數次鬧着要将人逐出宗。
雲青岫在時,弟子們還能維持表面客氣,不在時各種冷言白眼,蓄意刁難孤立。
這些,雲青岫有所耳聞,曾敲打警告過弟子們。
他們藏得更好,吃準裴宥川不會向雲青岫告狀的性格,在私底下欺負得更過火。
雲青岫跟着裴宥川,看見了許許多多她上一世不曾看見的事情。
無處不在的欺淩伴随着他。
聽學時被撕毀功課,分組任務時被惡意搶奪功勞,時常被圍堵在宗門僻靜處,弟子們叫嚷着讓他滾出劍宗,罵他是醜八怪,是災星……
樁樁件件,裴宥川從未告訴過雲青岫,每日回到藏玉峰前,他都會先遮掩一番傷痕,再眉眼彎彎回去。
這一日,他回到順着石階拾級而上,小院正門未關。
雲青岫靠在搖椅上睡着了,正緩慢朝一側傾斜。
而她身旁,還有一道身影,是謝倦安,他名義上的師叔。
裴宥川知道,這位師叔和蘭靈月一樣不喜歡他,雖然不曾口出惡言,但眼神裏的冷意與排斥是掩飾不住的。
謝倦安接住滑落的身軀,動作輕緩,一點點扶正,再伸手摘去雲青岫發間的竹葉。
眼神柔和無比。
裴宥川踩過院門前落葉,靴底發出輕微碎裂聲。
他眼瞳烏黑,清晰喚道:“謝師叔。”
謝倦安驟然收回手,轉身時已恢複尋常的冷肅模樣,他靜靜看了眼裴宥川,面無表情從他身旁經過。
裴宥川沉沉盯着那道離去身影,直到消失。
回憶畫面又是一轉。
這回,地點變成了藏玉峰外,裴宥川聽學回來時,看見了一身張揚紅衣的蕭灼。
雲青岫一看就知,蕭灼是來打架的。只不過,在入藏玉峰前,就被從藏玉峰下來的謝倦安攔下了。
一紅一白身影相遇,目光碰撞間似乎迸射出火星子。
謝倦安率先發難:“你身為乾山弟子,不遞拜帖多次闖入劍宗,擾我師姐修行,打得什麽主意?”
蕭灼嗤笑:“管得這麽寬,知道的是師弟,不知道的還以為是道侶?你日日上藏玉峰,就不擾她修行了?”
謝倦安冷聲道:“師姐主動邀我練劍,不像某些無能而不知者,三招內必被扔下山。”
蕭灼勃然大怒:“你找死!”
話音未落,兩人已經打得天雷勾地火。
甚至震塌了上藏玉峰的石階,裴宥川不遠不近站着,面無表情看着這一幕。
雲青岫站在他身旁,表情一言難盡。
竟然是這樣,難怪前世抓到兩人在她的山下打架,都死活不說原因。
而且……
她好像明白裴宥川這麽讨厭謝倦安的原因了。
前世無人能與她過招,只有謝倦安勉強算得上對手,兩人一起練劍的時間不少。
這些都被裴宥川看在眼中,大約是誤以為,她對謝倦安有意。
蒼天可鑒,純粹是閑得找不到對手罷了。
随着打鬥聲結束,眼前畫面再次飛快流動。
各種欺淩仍伴随着裴宥川,但他不願再給雲青岫添一星半點麻煩。
這樣的忍耐持續了兩年,直到劍宗後山秘境開啓,弟子入內試煉。
一直欺淩裴宥川的小團體想将他困在秘境裏,讓他好好吃點苦頭。
他們反被裴宥川設計,掉進了自己的陷阱。
為首弟子怒罵,污言穢語不斷。
直到有一句,提及雲青岫。他說:“也不知玄微師叔被你灌了什麽迷魂藥,竟這樣維護你!喂,你該不會是師叔與那位大能的孩——”
那時,關于雲青岫與各宗天之驕子的流言多如牛毛,話本子出了一疊又一疊。
衆人不敢在她面前議論,私底下說得卻不少。
裴宥川離去的身影一頓,他轉過身,面具後的黑瞳淬滿殺意。
一切都可以忍,唯獨涉及雲青岫,不能忍。
重傷同門後,老宗主大怒。
雲青岫再一次保了裴宥川,并與劍宗翻臉,開始在外長達六年的游歷。
…
游歷的記憶像蒙着層柔光,一切都是朦胧柔和的。
兩道身影踏遍仙州,平妖患,誅魔潮,風餐露宿。
裴宥川如柳枝抽條,很快便比雲青岫高了。
在外游歷第三年,路過一座僻靜小鎮時,雲青岫購置了小院,定居下來,開始專心傳授裴宥川劍術與修行之道。
小鎮位于南洲,春夏之交雨水連綿。
雲青岫常在廊下觀雨,窩在裴宥川做的躺椅裏,喝着冰酪看少年在雨中練劍。
銀劍斬斷雨幕,雨水如珠在劍刃上滾動。
少年身姿挺拔,無論寒來暑往風吹雨打,都不曾懈怠一日。
從前的事,雲青岫并非每一件都記得,許多都已經模糊。這段記憶像延綿畫卷,在她眼前徐徐展開。
下一件記憶深刻之事,發生在盛暑。
雨季過去,暑氣深重,雲青岫看見自己坐在文竹叢下納涼。
屋檐下果殼風鈴泠泠作響,搖椅晃晃悠悠,她沒一會就睡着了。
一片竹葉掉在松散烏發間。
裴宥川提着菜籃歸來,看見的就是這一幕。
他放下菜籃,洗淨雙手,輕輕拈走那一片落葉。然後久站在文竹叢下,凝望着雲青岫。
知了叫聲躁動,他的眼神溫柔缱绻。
白皙修長的手伸出,想要将一縷散落烏發挽至耳後,指尖剛碰到時,水井邊沿的水瓢滾進了井裏。
咚——
裴宥川如夢初醒,火燒般縮回手,連退兩步。
雲青岫站在屋檐下,将他惶恐不安的眼神看得清楚。
裴宥川呆呆站了一會,扭頭往院牆外的竹海沖去,從午後到傍晚,他揮劍上萬次。直到雙臂麻木,快舉不起劍,他仍在揮動。
即使這樣,也斬不斷跗骨之蛆的念頭。
它像一點星火,掉入荒蕪草地,瞬間燎原。
…
夏去秋來,雲青岫偶爾會帶着裴宥川外出誅魔,檢驗他的學習成果。
這一日,裴宥川一劍剜出魔物內丹,提前結束檢驗。
回程路上,師徒倆還在讨論劍法,忽而,裴宥川就消失了。
眼前已是一座富麗奢靡的花樓,嬌言軟語不斷從樓內傳出。
一位妩媚侍者提着燈,正笑盈盈向他招手。
花樓似深海之上的孤島,樓外盡是迷霧。
裴宥川不動聲色甩了一張除祟符篆,轉眼被迷霧吞噬,一點水花都沒掀起。
誤入未知地,他沉着淡然,劍不離手,跟着引路的妩媚侍者走。
一層又一層,樓梯盤旋,每一層都是瘋狂交合失去神智的修士。
侍者引着他來到十樓,咯咯嬌笑:“裏頭是樓內花魁娘子,極少選客,您今日有福了。”
門無聲打開,一股暖香撲面而來。
裴宥川握緊劍,慎之又慎踏入。
屋內以明珠作頂,白玉為磚,博山爐點着香,水紅紗幔随風舞動,一道身影斜斜倚在暖玉雕刻的長榻上。
日夜相處,他一眼認出那是雲青岫的身影。
“扶光,過來。”溫和嗓音噙着點笑意,尾音微揚,似羽毛搔過。
裴宥川瞬間僵在原地。
見他不動,那身影慵懶起身。
素白纖長的手撥開重重紗幔,赤足下地,款款走來。她僅着雪白素袍,烏黑長發垂落至腰間,殷紅腰帶是唯一點綴。
素袍松散,露出白皙細膩脖頸與一線雪白。
“愣着做什麽,來呀。”她笑吟吟發出邀請。
雲青岫站在一旁,緩緩閉目。
這種表情,這種臺詞,出現在自己的臉上,實在太驚悚了!
後面的記憶,她不看也記得很清楚。
裴宥川與虛境之主打了起來,他當時的修為并不是虛境之主的對手,但像失去理智,發瘋般用劍狂劈,像是要将它碎屍萬段。
一人一魑魅打得花樓都塌了一層。
直到雲青岫強行闖入虛境,将虛境之主重傷,把他救出,裴宥川才勉強恢複冷靜。
回到小院後,裴宥川把自己關在房間,許多天都不曾出來。
雲青岫毫無阻隔穿過房門,見他抱着膝蓋,蜷在牆角。
就像小時候住在雜物間時。
少年認清了自己的心動,厭棄與負罪感幾乎将他淹沒。
似乎有人在與他對話,他五指插在發間,神情茫然痛苦。
“不行……師尊對我我這樣好,我不能……”
“你在說什麽!閉嘴,閉嘴!陰溝裏的蛇蟲,沒資格妄想!”
“我沒有……我怎麽可能……!不要再說了!”
長劍劃過手臂。
裴宥川任由鮮血橫流,呆呆靠着牆角,最終把頭埋進了掌心。
他獨自呆了七日,再次出來時,外出時間增加,與雲青岫相處時,也會主動保持距離。
沸騰的愛戀被壓制在面具之下。
日複一日,越發熾熱。
裴宥川不曾逾越半步,他經受不起任何一點失去的風險。
只想待在雲青岫身邊,哪怕永遠以徒弟的身份。
…
裴宥川即将及冠那年,小鎮的雨季格外漫長。
生辰前夕的雨夜,雲青岫接到宗門急召深夜離去。
“至多離開兩日,好好練劍,等着為師回來給你過生辰。”
她轉身穿過雨幕離去,不曾回頭。
第一日,裴宥川按時練劍,為雲青岫整理床榻,将搖椅上有些塌陷的軟枕拆開,重新填充了棉花。
第二日,裴宥川依然按時練劍,将院子裏裏外外打掃了一次,将雲青岫卧房裏的話本收整起來,放入木櫃。并發現了還未做完的銀發冠,應該是為他加冠禮準備的。他當做沒發現,放回原處。
第三日,裴宥川什麽也沒做,給雲青岫發了兩條玉簡傳音,沒有得到回應。
他離開了小鎮,趕往太上劍宗。
雲青岫看着他一路不眠不休,不要命般趕路,十日路程,硬生生壓縮成兩日。
第五日清晨,裴宥川風塵仆仆穿過艮山,直抵蒼山門下。
他被攔在山門外。
一位弟子呵斥:“玄微仙尊弑師叛宗,罪不容誅,已被劍宗除名。你,也不再是劍宗弟子,不得入宗。”
昔日同門厭惡至極看着他。
“如果不是你,玄微仙尊怎麽會與老宗主生怨,天機閣閣主算的沒錯,你果然是個災星!快滾,否則我打死你!”
裴宥川的思緒割裂成兩半,一半沸騰,一半凝固。
所有念頭彙聚在一起,只剩一句:無論如何,都要見到她。
靈劍出鞘,劈向同門。
裴宥川提劍闖宗,滾燙的血濺在身上,也覺得是冷的。
踏過三千長階,他終于看見了證心臺,以及證心臺上的雲青岫。
謝倦安手持濯雪劍,一劍碎她神魂。
霧青身影似流雲墜入深淵。
眼前的景象驟然扭曲,視線颠倒無序,蒙上了一層血紅色,厮殺聲亦是扭曲的,斷斷續續,時有時無。
一切都是扭曲的,只有心跳聲,一聲又一聲,劇烈急促,像是要掙脫胸膛的束縛,耗盡所有,化作一灘血肉。
傾盆大雨中,雲青岫聽見裴宥川喃喃道:
“我不過生辰了……師尊,我不過生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