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他的過往(四) “師尊對我也是……也……
第57章 他的過往(四) “師尊對我也是……也……
無間淵底, 無日無月,無風無光。只有荒息與被鎮壓在此的強大邪魔。
他們混沌邪惡,拖着臃腫滑膩的身軀, 在深淵中吞噬同族, 妄圖強大到突破禁制,離開這個鬼地方。
就像前不久離開的滄冥那樣。
最近, 他們有了共同的狩獵目标。
是一個掉入淵底的少年, 身負重傷,血肉誘人至極, 光聞氣息就令魔躁動沸騰。
他們争先恐後, 湧向甘美的氣味源頭。
然後看見,殘肢屍塊堆積的小山上,坐着一位少年,長發垂落, 身上法衣破裂, 已看不出原本顏色。
黑霧在他身旁湧動,細小漆黑鱗尾游動,吞吃魔丹。
少年眼眸半垂,掰正被擰斷的腕骨,輕甩兩下,漠然道:“一起上,我趕時間。”
黑霧瞬間膨脹,将來者困在其中。
邪魔們頭一回見到比自己還要瘋的。他仿佛沒有痛覺,觸肢穿心而過就捏碎觸肢, 斷手斷腳也不妨礙他剜出魔丹。
腥臭黏膩的血将銀白面具染成血紅,由始至終,那雙血紅眼瞳漠然平靜。
平靜之下, 是毫無理智的癫狂。
邪魔們慌了,這根本就不是狩獵目标,是一個陷阱!
這個瘋子用自己的血肉做陷阱,狩獵邪魔。
裴宥川不知道自己取了多少魔丹,他像一只游蕩在無間淵底的惡鬼,所過之處滿地殘肢。
他只知道,自己要出去。
自降生起就存在于識海中的聲音告訴他,陰鬼蜮的禁制已解,魔宮內有一方碧落泉,可通天地陰陽,或許能重塑神魂。成為魔主,才能入主魔宮。
“待你入主魔宮,再取得淵底深處的魔主傳承,就是這世上最強者,再無人能阻你。屆時,傾覆仙州易如反掌。”
這道聲音自稱是他的一部分,卻知道得太多。裴宥川不關心它為什麽會知道這些,踏過滿地血肉,漠然道:“我只要師尊活過來。”
“你就不恨那些百般欺辱你的修士?”
“我只要師尊活過來。”
“重塑神魂只存在于傳聞。哪怕塑魂成功,你已是魔主,上一任魔主,被師尊親手鎮于後山,你有沒有想過自己的下場?”
“不重要。”裴宥川仰頭望着暗無天日的淵底,喃喃道,“只要師尊活過來,死亦無悔。”
識海中的聲音沉默半響,語氣譏诮:“是麽?哪怕師尊看見悉心教導的徒兒修習邪道,入主魔宮也無悔?她會很失望吧。”
裴宥川攥着拳頭不語。
它與他共生,也最了解他的痛處,滿含惡意笑道:“喜歡的東西,要搶。滅了仙州,師尊複生後就無處可去。她厭惡邪魔,那就将世間邪魔殺盡,如此一來,世上只剩你與她。”
“修太上忘情道者,無情無心,能将人留在身邊,也很不錯,你覺得呢?”
它的話,戳中了裴宥川內心最陰暗的貪欲。
陷落深淵的人,一旦見過溫暖,就不想再放手。
…
裴宥川在無間淵底待了十年,曾經被他親自毀去的右臉重新長出光潔肌膚。
爬出淵底時,陰鬼蜮內正在內鬥。陰鬼蜮禁制破除,魔宮現世,四域荒主都想入主魔宮。
他在一月內連殺四位荒主,再殺無數不肯歸順的魔族,踩着累累屍骨,登上魔主之位。
動蕩千年的陰鬼蜮短暫平和。
裴宥川直入魔宮,在浩如煙海的藏書中苦尋,終于找到上古流傳的重塑神魂之法。
記載只有只言片語——
抽出入仙骨,養在碧落泉中,化作紅蓮,以心頭血日日澆灌,招引神魂溫養。紅蓮開時,神魂塑成,會自動尋找最契合的身軀。供養者與複生者間,将有斬不斷的感應。
裴宥川剖開胸膛,一寸寸抽出入仙骨。
靈脈與靈海随着仙骨抽離,崩斷碎裂,又因天魔一族強悍的自愈功能,不斷修複。
這是世間最難以忍受之痛。
裴宥川面色慘白,只在想一件事——
雲青岫被一劍碎盡神魂時,也是這樣疼嗎?
他不斷撕裂愈合的傷,緩慢而堅定将仙骨完全抽離。
仙骨離體的剎那,裴宥川的仙途也到了盡頭。
終此一生,再無飛升可能。
仙骨入泉,化作一朵虛幻白蓮。匕首刺入心口,心頭血汩汩不斷,澆灌白蓮。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純白蓮花被魔主的心頭血緩緩染紅。
它始終沉睡着,閉合不開。
近三百年歲月,裴宥川寸步不離守在碧落泉邊。
他偶爾會看着紅蓮,自言自語:“師尊,下雨了,院中的花無人打理,應該都死了。”
“等師尊醒來,我重新種幾叢花,再打一架秋千。”
“師尊,桂花開了。每年這時,都要做桂花糕與桂花酥酪,今年沒有做,之後一定補上。”
“昨夜夢見師尊回來為我過生辰,如果不是夢……多好。”
……
“師尊,我好想你。”
“師尊,我真的很想你。”
“師尊……我有點撐不下去了。”
喃喃低語随着眼前褪色的回憶消散。
…
雲青岫醒來時,身上還殘餘着詭異的酥軟,像是一灘水或一團棉花,從神魂到身體都是輕飄飄的。
想了一會,才想起來是神交的後遺症,簡稱縱欲過度。
迷糊間,有人将她扶起,喂來一碗略帶腥甜氣息的湯藥。
朦胧的視線終于清晰,雲青岫怔怔看着近在咫尺的面容。
“師尊昏睡了三日,是我愚蠢,才讓那些雜碎有可乘之機。我已召了姜白溯與陰鬼蜮內所有蠱師,一定能将焚心蠱拔除。”
雲青岫靜靜看了他許久。
直到裴宥川有些不安,忍不住道:“師尊?”
雲青岫忽然伸手,按在他原本擁有入仙骨的位置。
“剜去仙骨時,很疼吧?”
裴宥川一怔,神情變幻莫測,半響才道:“師尊看見了……?”
她點點頭,摸了一下他的臉龐,“為什麽不說?”
背後付出這樣多,他竟從沒提過一句。
裴宥川用臉輕蹭溫熱掌心,聲音很低:“是我無能,護不住師尊,又愧對師尊教導堕入魔道。”
“師尊待我這樣好,區區仙骨算得了什麽。況且,師尊厭惡邪魔,被邪魔之血重塑神魂,大抵會覺得惡心。”
簡直是個我見猶憐的小可憐,舍命換她重生,卻還在自責做得不夠好。雲青岫長長嘆氣::“你就沒想過,無論如何也無法重塑神魂?”
裴宥川凝望她,目光堅定:“只要有一線希望,我便不會放棄,百年、千年、萬年,都會等。”
雲青岫再嘆一口氣,伸手擁住他,“怎麽這樣傻?”
裴宥川緊緊環抱住她,低低道:“值得,只要能再見到師尊,什麽都值得。”
窗外日光柔和,兩道影子靜谧相擁。
過了許久,裴宥川問:“師尊如今對我,仍是只當弟子嗎?”
淨問廢話。抱也抱了,親也親了,床上床下該做不該做的都做完了,剛雙修完,問出這樣的問題,簡直像見不得光的床伴,在求個名分。
雲青岫在心裏瘋狂吐槽,語氣無奈:“……自然不是。”
“當真?!”裴宥川又驚又喜,眼睛倏地亮起來,急切追問,“師尊對我也是……也是有情意的?”
“……”
雲青岫感覺自己的臉沒地方擱了。
回答了,他還會翻來覆去繼續問,不回答,必然掉眼淚。
磨磨蹭蹭半響,在裴宥川的臉色從驚喜漸漸變成失落,水光浮在眼眶時,她仰起頭,輕輕碰了一下他的唇。
輕得似柳枝拂過水面。
裴宥川的喉結艱難滾動幾圈,怔怔看着她,眼睛都不眨了。
雲青岫移開視線:“咳,你方才說請了浮玉仙……”
話沒說完,裴宥川一把攥住她的肩頭,薄唇灼熱急切地壓下,胡亂啃咬,氣息狂亂急促。
他擡腿壓上床榻,上半身也一起壓下,雲青岫猝不及防往後仰,後面便是床頭的雕花扶手,已經做好撞上去的準備。
“咚”一聲悶響,溫熱手掌墊在雲青岫腦後,手背狠狠撞在扶手上,震得她都有些發麻。
“你的手……唔……”
裴宥川直勾勾盯她,眼下一點紅痣豔麗奪目,視線令人毛骨悚然。
呼吸急促,邊咬邊道:“不疼。師尊,師尊……我好高興。”
濕漉漉的溫熱氣息灑在雲青岫臉上,額心朝她貼近。
她連忙往後挪,後遺症都沒結束,這種事情還是應該節制一點吧!
“——諸位請留步,玄微仙尊未醒,尊上還在屋內,容我先通報一下。”
“等等等!人好好的來陰鬼蜮,一會子功夫不見就中蠱了?再等人都涼了!”
外頭忽然鬧起來,洛桑的聲音夾在幾人之間,左右為難。
風風火火的身影一腳踹開門。
“裴宥川,人在你的地盤還能出事,你這當得什麽狗屁魔主——”
罵聲戛然而止。
裴宥川伸手一拽,層層疊疊的紗帳落下,床榻裏的光線瞬間昏暗。
彌珍立刻轉身,雙臂一伸,門神似得站在門口,将小跑沖進來的徐月結結實實攔在外面。
方清和與姜白溯也被攔在外頭。
徐月眼眶一紅,扒住彌珍的手,哽咽道:“彌師叔,師尊是不是……”
彌珍想起紗帳垂落時,影影綽綽看見的那一幕,不由牙疼,假笑道:“呵呵呵,你師尊醒了,沒死!”
方清和疑惑道:“玄微仙尊醒了,更該及時看診才是,師尊說這蠱拖不得。”
“她剛醒,頭疼,讓她暈會。”彌珍将幾人往外推,“出去出去,等個一刻鐘,閻王不至于來收人。”
兩位弟子滿臉單純,乖乖往外退。
姜白溯垂下眼眸,不置一詞,走到廊下暫候。
屋內,雲青岫臊得臉都要燒起來,狠狠瞪了裴宥川一眼。
唇瓣殷紅,溫和冷清的眼眸波光潋滟,在朦胧昏暗的光線裏,這一眼更像嗔怪。
裴宥川眸光更暗,只想将屋外的人全部轟出去。
“出去。”雲青岫推了他一把,示意将人叫進來。
他用指腹抹去雲青岫唇瓣的水澤,整理好鬓發,再挂起紗簾,理好床榻又為她披上外袍。
神情頗有些戀戀不舍和興致被打斷的難受。
見他乖巧妥帖,雲青岫忍不住心軟:“今夜……”
有些暗淡的眼眸瞬間亮起,身後仿佛有尾巴狂搖,裴宥川追問:“師尊,整夜?”
“……不要得寸進尺。”
裴宥川肉眼可見失落,像垂頭喪氣的小狗,乖乖道:“一切都聽師尊的。”
想起記憶裏他的經歷,雲青岫再次心軟:“算了,只此一次。”
裴宥川在失落與高興兩種情緒裏切換自如,瞬間換上笑吟吟的面容,将外面等候的四人請了進來。
雲青岫扶額嘆氣。
完了,她好像真的很吃這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