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情意(一) 徹夜

第58章 情意(一) 徹夜

靈力絲絲縷縷潛入脈息。

姜白溯診脈用了半柱香有餘, 神色凝重。

裴宥川耐心耗盡,沉着臉問:“這蠱究竟能不能解?”

雲青岫皺眉:“扶光,不得無禮。”

淡綠靈光如絲線從雲青岫脈息中抽離, 姜白溯正要開口, 擡眸正好對上她的視線。

視線交彙剎那便移開。

屋內,許多道視線都凝在姜白溯身上, 屏息等待結果。

他垂眉斂目道:“焚心蠱罕有, 解蠱并非易事。”

裴宥川深吸一口氣,彬彬有禮道:“浮玉仙尊, 能解或是不能解, 給個準話。”

彌珍在原地踱步半天,忍不住開口:“一句話,到底行不行,急死人了!”

姜白溯淡淡道:“能解。”

有這句話, 兩人懸着的心終于落地。

裴宥川怔怔站了片刻, 緩緩坐在床榻旁,握住雲青岫的手,用額心蹭了蹭素白手背。

彌珍優雅落座,看向窗外,仿佛風景怡人。

姜白溯依舊神情淡然,召出靈樞金針。

洛桑的聲音打破了寂靜,她站在門外,垂首道:“尊上,南荒域傳來三封急報, 衆臣已在正殿,等候議事。”

裴宥川頭也不回,冷聲道:“讓他們等。”

“不像話, 快去。”雲青岫微微皺眉,輕推他一把。

裴宥川不動,堅持道:“我哪也不去,就在這守着師尊解蠱。”

當着好友的面拉拉扯扯,饒是雲青岫也有些受不了,壓着聲音輕斥:“胡鬧,為師還能跑了不成?”

對視片刻,他終于妥協:“我很快回來。”

裴宥川的身影消失在小院外。

彌珍把頭扭回來,狂搓手臂,連連搖頭:“黏糊,膩歪!”

還沒多擠兌幾句,她忽然瞥見雲青岫扶住床沿,一口發黑的血噴出。

再擡頭時,面容血色褪盡,雲青岫神情平靜,輕聲道:“結界。”

彌珍瞳孔發顫,咬牙落下隔音結界,又急又氣道:“不是能治嗎,這是怎麽回事!”

雲青岫勉力靠着床頭,鬓發汗涔涔,壓住紊亂氣息開口:“其實解不了。”

彌珍怒道:“什麽叫其實解不了?擱這耍老娘玩呢?!”

靜了片刻,姜白溯托起雲青岫的手腕,柔和靈力包裹靈樞金針,緩緩送入殘破枯竭的靈脈。

蠱毒與靈針拉扯對抗,雲青岫倏地閉目,呼吸近乎停滞。

一炷香後,姜白溯唇邊滲血。

冰涼的手按住他,雲青岫聲音微不可聞:“多謝,不必嘗試了。”

姜白溯沉默不語,繼續催動靈針。

彌珍在一旁暴走幾圈,急得快要噴火:“麻溜的說清楚,到底怎麽個事!”

又是一口血落地,雲青岫的面容近乎透明。

姜白溯緊抿薄唇,金針緩緩從靈脈中離開。

他稍稍平息動蕩的靈海,閉了閉眼道:“焚心蠱只有下蠱者可解,下蠱者已死,此蠱無解。種下此蠱,至多兩月,靈海靈脈俱毀。”

雲青岫早有預料,只說:“原計劃不變。勞煩浮玉仙尊為我配藥,壓住蠱毒一個月內不發作。”

“……好。”姜白溯喉嚨發澀,“配藥需要三日。”

彌珍沉默許久,目光發直坐在雲青岫身邊,怔怔問:“一個月後怎麽辦?”

“一個月後……我有應對之法,不必擔心。”

“不擔心?你都要死了!”彌珍一躍而起,攥住纖瘦雙肩,“你讓我們在無間淵旁埋下巨型聚靈陣,到底要做什麽?”

雲青岫任她搖晃,平靜開口:“平息無間淵,讓世上再無天魔之主。”

“……我的老天,你在說什麽?”彌珍喃喃自語。

震驚之餘,又覺得心驚肉跳。

她看得分明,雲青岫對裴宥川是全然不同的,即使如此,也不會在下手時有任何動搖。

“你們修太上忘情道的,都是瘋子。”彌珍深吸一口氣,“可你的境界,又跌了。從渡劫後期,跌至如今的化神後期,這個計劃,怎麽實現?”

修太上忘情道,一旦動了私情,心境與修為都會大跌。

雲青岫的目光不起波瀾,如同在陳述既定事實:“飛升之劫,在一個月後。”

姜白溯一怔:“……什麽?”

雲青岫恹恹靠着軟枕,神思游離,并沒有解釋的意思。

彌珍覺得這個世界瘋了。

半響,才有氣無力道:“行吧,你留了後手,那我不管了,你說什麽我們照做就是。”

猶豫着,她還是問出一句:“不過你……真的能狠下心?”

雲青岫的視線落在屏風前,喜服華麗逶迤,她眉眼溫和,淺淡一笑:“舍一人保衆生,很劃算。”

彌珍與姜白溯皆默然。

“對了,謝倦安和蕭灼也來了,被攔在陰鬼蜮外,你徒弟沒放行。”

“他們讓我帶話,事關此界存亡,用得上的地方,只管開口。”

雲青岫道:“替我轉告,他們只需要在動手那日,死守陣心,無論何事都不能離陣半步。”

徐月與方清和在廊下等候。

身為修士,耳力目力過人,裏面的動靜都聽得清清楚楚。

聽見姜白溯說能治好,徐月抿着唇,低頭擦去眼角水光。

方清和手忙腳亂掏出錦帕遞去,安慰道:“小月,我師尊說能治好,就一定能治好。仙州之內,再無人比師尊的醫術更高明,玄微仙尊會平安無事的!”

“我知道的,就是太高興了。”徐月接過錦帕,輕聲說。

很快,洛桑在門外遞話,裏頭師徒二人開始黏黏糊糊拉扯起來。

兩人默默對視一眼,視線移到涼亭旁的魚池。

沒一會,裴宥川走出,面色不虞。

經過徐月和方清和時,淡淡瞥了一眼。

徐月與之對視,背脊挺直,面容已經褪去從前的怯懦,眉眼間有幾分雲青岫的從容。

“師兄。”她率先開口,并布下隔音結界。

裴宥川扯了扯唇角,似乎覺得這個稱呼可笑:“師兄?”

“師尊不曾将師兄從弟子玉碟除名。”徐月語氣平靜。

“你到底想說什麽?”

徐月直直看他:“我想說,無論師兄做出什麽,師尊一直都在袒護你。自遇到師尊第一日起,我就知道,師尊待你是不同的,可師兄一直都看不出來。”

“請師兄記住這份好,不要再疑心師尊,令她傷心。”

這樣的徐月,與裴宥川印象裏的不同。

又或許是他一直沒注意過這個師妹。在魑魅底下讨生活,如果不夠聰明,也不夠會察言觀色,早已死了。

至少,她比施凜聰明得多。

“我自然明白,無需你多言。”

玄色身影離去,徐月撤了隔音結界,屋內安靜下來,或許是在拔除蠱毒。

方清和憂心忡忡,輕嘆道:“離議和的三月之期只有一個多月了,如果真的議和失敗,兩界交戰,玄微仙尊勢必會卷入其中。只是看裴……魔主的意思,勢必要踏平仙州。”

徐月搖搖頭:“師兄雖然脾氣不好,但只要師尊在,他就不是殘忍嗜殺之人。”

她仰頭,視線飛出屋檐,飄過巍峨魔宮與灰藍天幕。

“我很早就知道他有魔族血脈。”

那是在風渡城時,雲青岫接下一個位于風渡城的簡單委托,誅殺一個城外的低階邪魔。

誰知是合歡宗與玄元宗布下的陷阱,用來捕獵修士。

當時她修為低,被邪魔菌絲卷走,裴宥川站在原地冷冷看她。

那時徐月就明白,這位師兄,對雲青岫的感情不一般,厭惡一切接近雲青岫的人。

在她以為自己會孤零零死在地下時,一道荒息撕開了困住她的繭。

後來,雲青岫趕到,察覺到這道特殊的荒息,詢問徐月是否遇到其他邪魔時。

徐月選擇了隐瞞。

後來,裴宥川身份公之于衆,召魔族大軍壓境。

由始至終,他只與修士大能交手,沒有殺一位修士。

徐月再次印證心中猜想。

如果裴宥川是條惡犬,那雲青岫就是縛在頸上的缰繩。

缰繩還在,惡犬就不會發瘋。

聽完這許多分析,方清和的敬佩油然而生。

同時也長松一口氣:“蒼天保佑,幸好玄微仙尊的蠱毒可解。”

屋內治療似乎結束,彌珍與姜白溯一齊出來。

彌珍拍拍徐月,道:“你師尊叫你進去。”

室內彌漫着淺淡藥味,雲青岫半倚床榻,朝徐月淺笑,招了招手。

“來。”

徐月鼻尖一酸,小跑到床榻前,抱住她的胳膊。

“師尊,我好想你。”

雲青岫揉了揉她的腦袋,拉她在床榻前的矮凳坐下。

“之前我讓你彌師叔帶了許多典籍回去,有一本丹道典籍,是給你的。可有參透?”

徐月小雞啄米般點頭:“有兩處不懂的,問了蕭師叔,都已經參透了。”

雲青岫輕笑:“這樣聰慧,為師來考考你的功課。”

屋檐下的連串果殼叮當作響。

看着對答如流,眼睛熠熠生輝的少女,雲青岫神情溫柔。

“看來不久以後,丹聖之名就要落在我們小月頭上了。”

徐月臉頰泛紅,不好意思道:“我與師尊還有蕭師叔還差得遠呢。”

“修道者不可過傲,也不可過謙。同樣的歲數,我和你蕭師叔沒有你在丹道上造詣高。你天資過人,又通透聰慧,必能修成大道。為師對你寄予厚望。”

徐月攥緊拳頭,目光堅定:“我一定不辜負師尊厚望。”

“好些日子沒回流雲宗,同為師說說,宗內如何了?”

徐月如數家珍,掰着手指說最近宗內發生的事。

“洛師叔越來越威嚴了,只要她在,大家都不敢造次。近來宣黛她們入小秘境,成績都很可觀,還帶回來很多奇珍異草,都不需要購置煉丹材料了呢。”

“唔……飯堂掌勺的李師傅的娘子生了孩子,回家照顧妻兒,于是換了一位張師傅,味道變難吃了,大夥都想李師傅趕快回來,提議合資請老嬷嬷幫忙照顧李師傅的娘子和孩子,讓他回來做飯,被洛師叔呵斥一頓,罰去跑圈了……”

“對了,小師弟的傷養好了,總是吵着要來見師尊。雖然我同他說,您是願意留在這的,不過他一根筋,怎麽樣都不信。如今日夜苦練,只求有一日能戰勝師兄,不過我覺得很難。”

“還有……”

雲青岫并不打斷,只含笑看徐月說。

漸漸的,虛乏漫上來,她倚着床頭,合眼睡去。

徐月的聲音停了,靜默看着雲青岫蒼白疲倦的面容,眼淚滾到腮邊。

她擡手按在心口,抿唇往外一拽,劇痛之下,睫羽都在顫抖。

一枚火紅短羽化作靈光,一點點流入雲青岫體內。

徐月掩住心口滲血的傷,輕輕抱住雲青岫的手臂,聲音很低。

“師尊。”

雲青岫醒來時,守在床邊的人已經換成了裴宥川。

窗外暮色浮動。

裴宥川将她扶起,緊張道:“師尊覺得如何?如果還是不适,我派人把姜……浮玉仙尊再請來。”

“為師沒事,已經好多了。”

這句并不是敷衍,雲青岫睡醒一覺,潛伏在靈脈揮之不去的撕裂痛感竟平息了。

難道是姜白溯今日施針有效果?

見她面容有了血色,裴宥川信了七八分。

裴宥川端來一碗溫熱綿密的粥,喂到雲青岫唇邊,“師尊的蠱多久能解?”

肉粥火候到位,入口香軟順滑。

雲青岫喝了幾口,面不改色道:“一個月可解。”

捏着瓷勺的手一頓,裴宥川垂眸定定看她:“先前不顧師尊意願,擅自發了大婚邀帖,不如取消了吧?”

“……?”雲青岫覺得他被鬼附身了。

驚奇半晌,才問道:“你是認真的,還是在試探為師?”

裴宥川彎了彎眼眸,繼續喂粥,“自然是認真的。往後,都不會再試探質疑師尊了。”

雖然覺得稀奇,雲青岫還是搖搖頭:“邀帖已下,不必再取消了。”

一碗粥見底,裴宥川遞來溫熱茶水,眸光深深,“那師尊先前答應留在我身邊,還作數嗎?”

“自然。”

“永遠?”

雲青岫微微移開視線,随後又看向他,點頭。

裴宥川眼眸彎彎,頭埋在雲青岫頸側,聲音柔和:“好,師尊不要再食言了。”

裴宥川很看重和雲青岫之間的每一個約定。

直到天色徹底亮起來,他才意猶未盡退出雲青岫的識海。

不同于他世界末日般的識海,雲青岫的識海寧靜祥和,山水相依。

但一夜未停,不起波瀾的湖水被攪得天翻地覆,險些淹到了山尖。

屋內寂靜,唯有斷斷續續的喘息聲。

雲青岫閉眼緩了許久,身上汗涔涔的,難受地蹙眉。

裴宥川貼過來,将她圈在懷中,柔聲道:“師尊身上濕了,我抱師尊去院後的溫泉沐浴如何?”

雲青岫伸手抵住,面無表情道:“你沒學過清潔術?”

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他撒嬌般蹭了蹭雲青岫的側臉,“弟子忘記了。”

“滾。”雲青岫賞了他一腳。

裴宥川收斂了一點,乖乖施了清潔術。

身上清爽後,雲青岫長舒一口氣,閉眼準備補覺。

發絲時不時傳來癢意,像被人刺撓般。

她擡起眼皮,見裴宥川精神得很,正在把玩一縷烏發,像得到新奇玩具的孩子。

正要輕斥一句時,他忽然開口:“我見到了師尊的一些回憶,是一個從未見過的奇特地方。”

“住處、衣着、言語……都與此界不同。那就是師尊曾經說過的故鄉?”

現代世界啊。

雲青岫目光悠遠,實在是很遙遠的事情了。她生在仙州,也注定死在仙州,對那個世界來說,不過是短短二十載的異界過客。

但比起仙州,那裏給她的感覺,更像故土。

于是點頭道:“如果有機會,帶你去那個世界看看。”

裴宥川目光奇異,重複道:“師尊想帶我去?”

他垂首貼近,鼻尖相抵,黑瞳沉沉深不見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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