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三次墜機
第058章 三次墜機
夢仍在繼續。
眼前畫面忽地變暗, 聲音也漸漸遙遠。
像轉場的電影,視野再亮起來時,最先被喚起的是聽覺。
一陣喧鬧的嘈雜音, 時不時還有哄笑和鼓掌聲響起, 刺激着脆弱的耳膜和神經。
有些煩躁、哪裏不對勁,但對安全感穩定感的追逐,讓“我”繼續忍耐,待在那個密封的玻璃罐內。
然後,有蟲在叫我——
“殿下。”
近在咫尺的嗓音帶着天然的一絲絲冷意, “我”卻能聽出對方的關切。
眼皮努力地掀了掀, 明亮的光線刺入, 又逐漸在視網膜上凝聚成像。
一只雄蟲。
豐盛柔軟的金發, 像被陽光照射的金子一樣, 潤澤閃耀,尾部略有些長, 打着卷輕垂在脖頸處。
牛奶般光潔瑩潤的肌膚裹覆着他勻稱的肌肉和瘦削的軀幹,一條條藍色的幽幽靜脈清晰可見。
他穿着一身全黑無袖的緊身作戰服,腰間挂着匕首和兩把槍,一雙長腿筆直有力,站立在機艙的走廊內。
結合着他薄嫩細膩到仿佛透明的肌膚,一種兼具脆弱和強悍的矛盾感撲面而來。
他伸手扶着我的肩,手勁很大,硬生生将我幾欲滑落的身體重新穩穩支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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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晚餐幾乎沒吃。是不舒服嗎?”
我握住他的手, 靠着背後艙壁,慢慢直起身子, 向他面容看去。
雄蟲的臉微微側着,頭燈的燈光照在他的深邃的眉眼和高挺的鼻梁上, 沁出微亮的清輝,恍惚了他的五官。
他輕輕轉頭,擡起低垂的眼睑,朝我望來。
在那一刻,其他事物快速後退和隐約,沒入無意義的黑白背景,只有他的雙眸,越發清晰明刻——
竟是紫金異瞳。
金色仿佛無機金屬,冷而堅,閃爍着極強的意志光芒;
紫色則如缱绻的風,透出一種讓蟲想要親近的溫柔眷戀。
“迪亞斯……我沒事。”
我微微搖頭,安撫式地拍了拍雄蟲的手。
随後放開,朝着幾步開外的一整面寬大的觀察窗走去,心情即刻沉郁,顯出一種莫名的悲涼來。
“馬上就要躍遷了。只是有點不安。”
迪亞斯兩個大跨步,與我并肩站着,一同向外望去。
只見漆黑一片的宇宙天幕中央,浮現着一只巨大的“眼睛”。
其擁有蔚藍色的瞳孔、白色的眼球、肉色的眼睑,仿佛正在監視宇宙中發生的一切。
普蘭巴圖母星所在的螺旋星雲,是一個位于帝國邊疆一千光年外的行星狀星雲,編號NGC 72937891。
我們現在所看到的“眼睛”狀外觀,直徑達10.76光年,還在不斷向外迅速膨脹。
它的出現,涉及到恒星在生命末期經歷的劇烈變化。
當普蘭巴圖的恒星耗盡了核心燃料後,它膨脹為一顆紅巨星,其抛出外層的物質,與周圍星際物質的碰撞,形成了螺旋星雲。
最終,恒星死亡,核心收縮為白矮星,發出高能量輻射,照亮之前抛散到外層的塵埃和氣體,便形成了眼前這個充滿熒光、堪稱恐怖詭異的圖案。
白矮星是恒星演化的最終産物,具有極高的密度和溫度。
使得在其附近形成和維持适宜生命存在的行星生态環境變得極為困難。
普蘭巴圖一族已在宇宙間流浪了數千年,不斷尋找着他們的第二家園。
而帝國是他們無數備選方案中存留的最優解。
現今,普蘭巴圖的先行部隊已經完全遷移到了攻陷的十幾顆行星內。
他們正在發揮種族的寄生特性,快速同化着那些行星的生态環境,将其改造的更加宜居舒适。
而他們的“皇後”,卻還在原來的母星上垂死掙紮。
根據西恩上一世與其作戰的情報,對此情況的合理解釋,只有一個——
皇後對生存環境要求極為苛刻,只有百分之百複刻母星環境,才能順利存活;
皇後此時生命垂危,負擔不起重複轉移的消耗,必須确保絕對安全,才會離開家鄉。
“我們會贏的。”
迪亞斯望着那只“眼睛”,低聲自語。
不是允諾,而是陳述。
………………
穿越行星大氣層時,一股突如其來的沙塵飓風,宛如一只巨大的手臂,将戰艦死死拽住。
劇烈氣流颠簸和巨力拉扯下,戰艦四分五裂。
我在強烈的暈眩中,被抛向高空。
視線中的星辰和火紅的天空,急速旋轉、糾纏,扭曲成混亂複雜的線條。
我在以極高的速度下墜。
不斷翻轉的視野中,我看到一片廣袤無垠的沙漠。
血色的天空下,一望無際的黃沙□□烈的風切割成無數鋒利的波紋。
黃沙在粗粝滾燙的風中翻卷,形成一道道壯觀的沙塵漩渦,每一道波紋都像宇宙用巨斧雕刻出的深淵,深不見底、無限恐怖。
千鈞一發之際,我釋出精神力護罩,翻滾着、重重摔進沙漠的懷抱。
我掙紮着站起身。
觸目所及,黃沙被風卷起,形成一道道旋轉的沙柱,遮天蔽日。
整個世界仿佛被無盡的熱浪籠罩。
外圍防護衣已經碎裂,頭盔也被砸出一個坑洞。
我秉着呼吸,精神力快速向外鋪展,确認周遭環境。
好消息:這裏空氣蟲族可以正常呼吸。
壞消息:正常不代表良好。
我試着吸了幾口。
漫天黃沙,滾燙粗粝,一瞬間齊齊灌進我的眼耳口鼻,每一口呼吸都像是在吞火。
呼嘯熱風,扯得面皮生疼,仿佛要将皮膚、肌肉和筋膜都扯裂分離。
“西恩——”
“迪亞斯——”
我向四周大喊,果不其然被嗆了一口。
狼狽咳嗽中,我将精神力壓成無數細小觸絲,向周圍攤開撲去,讓它們化作我的手腳,尋找其他蟲。
運氣不錯。
很快,我就感知到了同樣的蟲族精神力。
是迪亞斯。
“阿爾托利!!”
“西恩!!”
看來他們兩剛好在一起。
我辨認出方向,将精神力繞纏成貼身護罩,向聲音傳來的方向沖去。
我必須保持警惕,在這個陌生的星球上,每一步都可能是生死的邊緣。
沖出一段距離後,聲音更近了,幾乎就在耳邊。
當一只手穿過沙幕,将我拉進懷裏時,我感到一種不祥的預感。
汗毛瞬間立起,冷汗無聲而下。
“小心!底下有東西——!”
尖銳刺耳的鳴叫撕裂我的頭顱。
沙幕被聲波倏地蕩開,一圈又一圈,向四周重重擊打。
西恩背後的外骨骼雙翅應聲張開、攏起,護在我和迪亞斯身上。
與此同時,一個龐大無比的身影,從突然裂開的沙丘的頂部出現。
仿佛一只八爪大蜘蛛,又像一只爬行的蜥蜴,有着尖銳覆滿鱗片的尾巴。
它發出低沉的咆哮聲,向朝我們快速逼進。
所過之處,沙丘顫抖,沙粒四濺,一道道溝壑無聲裂開,露出下方無數張不斷張合的鋒利口器!
——我們迎來着陸後的第一場混戰。
…………
我的意識被籠罩在蒼茫的黑暗中,被水波一次次送回,又一次次推着遠離。
是誰在哭泣?
冰冷的眼淚,卻是滾燙的。
仿佛一朵朵火苗,燒灼着它觸及的皮膚。
努力睜開眼,卻像一架高倍望遠鏡,被拿反了方向——
看到的一切都很小,很遠,但卻意外的清晰。
是西恩。
他渾身都是血,跪在地上,将我用力地抱在懷裏。
全身上下的肌肉,都在無助的顫抖,好像在遭遇一場由內而外的崩壞坍塌。
我從沒見過他哭成這個樣子,哭得我心被割成一片一片,然後又被絞肉機轟隆着打磨碾碎。
“別……哭……”
劇痛從我全身上下襲來,像一根布滿荊棘的長鞭,一下又一下抽打着我的神經。
我想要替雌蟲拭去那些淚水,卻挪動不了一根手指。
我只能繼續看那些淚水由高處墜落,破碎在我的臉頰之上,像是天空落下的雨。
“西恩……沒事的……沒事的……”
一句一句,焦急着想要撫去雌蟲的傷痛。
卻毫無作用,只是讓對方哭得更加撕心裂肺、絕望無助。
他拉起我的手,放在嘴邊,狂亂地親吻。
他吻我的眉骨,指腹摩挲耳後,将側臉貼上我無力麻木的掌心,半垂着眼,淚水從睫毛根部溢出。
“阿爾托利……”
“不。不。不……”
“為什麽……”
“為什麽又是這樣……”
嘶啞的聲音,像被卷入瘋狂旋轉的漩渦,再也不見我熟悉的冷靜自持。
取而代之的,全是恐懼。
仿佛他正在失去中最值得的存在、最不可或缺的部分。
什麽為什麽?
我又看到了迪亞斯。
他站在西恩身邊,自上而下垂望着我。
此時此刻,他那只總是冷冰冰的金瞳,溢滿了不忍的悲傷和告別前的痛苦。
于是我明白了——
這是我的死亡。
一場永久的告別。
漆黑宇宙朝我刺來長長的手指。
“我”的意識炸裂開來,向四面八方飛濺,沖進一片虛無的空間。
…………
花了好幾分鐘,完整的自我意識冰山,在霧霭後中逐漸顯形。
我才恢複神智。
第一時間,擡起手腕打開終端,确認帝國時間。
帝國新歷1124年,德羅薩當地時間,10月31日,0430。
貝卓輕微的鼾聲在靜夜中響起。
我僵直地躺回床鋪,感受着腦中無數記憶片段高速流動、沖刷的壓力。
它們在我體內形成第二層血肉、肌肉和肌膚,然後緊繃、隆起,又因受不住洪流的沖刷而痙攣,将我的內髒壓得粉碎。
那不是夢。
不會有任何夢,能讓你對從未去過的遙遠彼方、從未經歷過的事情如此身臨其境、仿佛第二個現實。
能讓你對一個只聽過名字、卻沒見過的真實存在具現化出他的外貌聲音,甚至是你與他之間的信任關懷。
能讓死亡如此真實……
僅是一瞬,那種感受卻恒久不衰。
我直直望着漆黑的天花板,盯得久了,甚至能在那裏看到那只“眼睛”。
我想起老師那句恭喜我覺醒第四天賦聖目的論述。
聖目?
真正的聖目?
看到未來、做出一個又一個橫跨幾百年神秘莫測預言的聖目?
如果真是那樣,那我看到的根本不是這個時間線的“未來”。
那突然被收回的海勒斯之戒、迪亞斯的出現,以及按時間推算已經即将出發、我無論如何也趕不上的普蘭巴圖母星之旅,就是證據。
…………
…………
公開治療前,侍從為我和貝卓更衣換裝。
我們兩站在鏡前。
聖廷寶器和各類象征身份的挂帶、紋章下,貝卓也慢慢褪去臉上的稚氣不安,變得機敏、沉着和冷靜。
像一位真正的聖廷主教。舉手投足都是勢在必得的掌控與力量。
“阿爾托利,你臉色很差。昨晚沒休息好嗎?”
貝卓問道。
我揉着眉心,總不能告訴他我基本一夜沒睡。
于是半開玩笑地調侃:
“有只蟲倒是睡得挺香。夢到什麽山珍海味了?夢裏都在嘟囔着好吃。”
“…………”
貝卓瞬時臉紅,結結巴巴道:“也、也不知道真、真的有沒有那麽好、好吃啦。”
“只在星網上看到,是這兒的一種特色餡料面餅……”
“好吃不好吃,将那家店加到下午的計劃裏。吃一吃不就知道了?”
我的提議換來貝卓的不可置信,他雀躍着立刻将地址發到我的終端,又開始猶豫:
“可、可是網蟲們推薦的那家……有點遠,來回得兩個多小時 。”
“我看看……也還好?”
“這附近還有德羅薩行星環參觀列車的出發站。不如順便一起去看?”
“來了這麽幾天,也沒功夫領略當地風土蟲情。你不是還要買紀念品,附近有很多家。”
我指着投映出來的地圖說道。
地圖上,每個紅色提示點,都是貝卓這幾天發過來的、他有興趣的地點風景區。
有幾處離得挺近,看上幾眼,一條清晰的浏覽圖便在腦中形成。
“阿爾托利。”
貝卓忽然一個跨步,朝我貼來,伸手将我攔腰抱住:“謝謝你願意陪我!”
“之前……沒有一只蟲……”
他的腦袋埋進我的胸口,悶聲嘟囔着蹭來蹭去:“他們聽我說完都……”
“謝謝你,我的朋友。”
“謝可以,松手。”
“擁抱親吻都是屬于西恩的特權,你超出限度了啊啊啊啊!”
我試圖将貝卓從身上揪開,無奈他跟只樹袋熊一樣,攀在我身上攀的死緊。
我忽然就理解了老師當時被我擁抱的煩躁與忍耐。
治療開始前半個小時,我和貝卓進入德羅薩分教區教堂主殿。
努恩主教同樣身着聖廷正式禮服,打扮得十分華貴,有些用品規格,甚至不着痕跡地超出了他的品級。
我和貝卓交換了一個眼神。
努恩朝我們走來:“聖子殿下,貝卓閣下,都準備好了。半小時後,兩邊同時開始。”
同時是指,我在前殿對六十名雌蟲進行公開治療。
貝卓在側殿,對十名德羅薩駐防軍團中的實權将領進行半公開的定期療養服務。
那十名将領,在此之前,都是由努恩和其他幾位助祭定期治療的。
據說由于時間太長,一多半的将領都開始對努恩的精神力出現“免疫”現象,急需更換新的聖職者。
我當然好心地提出可以幫忙,将他們“插隊”排進貝卓的治療名單裏。
聽到我這樣說時,努恩緊張的面部肌肉明顯松弛下來。
貝卓行事一向低調,加上老師的刻意保護,他的聲望比起理查德等蟲,還有一定差距。
就像理查德輕視他一樣,其他分教區的主教們也覺得貝卓不過是運氣好,被老師收養,才能年紀輕輕就到高位。
卻沒蟲知道,他的聖愈乍看是不顯山不露水的普通,甚至有點趕不上平均水準,但其實效果極佳,只有被治療本蟲,才能體會出和其他雄蟲聖愈的差別。
簡單總結,他的操作步驟和教科書一樣,分毫不差。
手法卻極其細膩、精準。
一樣時長和總量的精神力,卻能得到更好、更深入的清理治療效果。
只要體驗過一次,被治療的軍雌就再也無法容忍其他平庸聖職者的敷衍。
努恩一定很慶幸,我沒有要接管的意圖,反而讓給貝卓治療。
這樣就算多來幾次,也沒什麽關系。
德薩羅軍團裏的這些大佬,回頭還是要靠他,他根本不用擔心被搶了“資源、靠山”。
繼續可以當他的土地主,在這裏作威作福。
他倒想得挺美。
可惜事實總是事與願違。
他只要等上兩個月,就會知道自己錯的有多麽離譜……
儀式開始前十分鐘。
我和貝卓分開,各自走向不同方向的通道。
侍從們在我前面開道,雪白的地毯從庭院外一直向前延伸,似乎無窮無窮盡。
“聖子阿爾托利、羅森克洛伊主教到場!”
厚重的大門被蟲緩緩推開,随着傳令官的高喊,我邁步進入。
光束自挑高的穹頂中直射而下。
照亮面前的六十張不同年級、不同表情的面孔。
他們的目光化作實質性的浪潮,在我入門的那一刻,轟的将我纏繞、包圍。
渴慕、期待、請求、不屑、嘲諷、輕視、痛苦、悲哀、仇恨……
“我是阿爾托利。”
“今天由我為在座諸位治療。”
“不用緊張,我保證,接下來的一個小時,将會成為你們蟲生不可遺忘的美好回憶。”
當我說完這句,殿內的輕微騷動安靜下來。
雌蟲們互相交換着眼神,目光掠過周遭的布置,最終齊落在我身上。
“首先,請你們……”
“【坐下。】”
聖言之力是最強大的指令。
發出之後,六十只蟲,在同一秒裏,齊齊坐下,臀部壓上椅面,發出合一的摩擦音。
“治療之前,先送出一句祝福。”
“【不論何種境地,都要保有希望。】”
聖言再次發出,這次可沒有那般馴服乖巧。
反饋回來的意識情感,強硬着控訴、哀嚎,對我發出憎惡的怒吼。
與此匹配的,是面前那一張張猙獰扭曲的面孔。
前面的還好,按排序,應該是軍團士官和頗有資産的當地貴族,從中間往後,則是這次新抽的三十名底層民衆。
他們一只只,穿着髒污破舊。不是僅有一只胳膊,就是坐于生鏽的輪椅上。
皮膚粗糙衰老,眼神渾濁不安,每一絲褶皺裏都仿佛凝聚着世間所有折磨和痛楚,讓蟲看一眼,就知道他們過得非常不好。
什麽都不用說。
說的再多,對這些蟲而言,都是輕飄飄的漂亮話。
因為我見過太多這樣的蟲。
甚至上輩子最後幾年,鏡子裏那只雄蟲也是如此眼神。
心口微微燒灼,帶着苦澀的酸脹,和随着血液蔓開的冰涼。
我深吸一口氣,微微閉眼,向外釋出精神力,将它在衆蟲頭頂團成一個小團,不斷地揉捏、扯開、再揉捏、再扯開。
如此反複幾十次後,淡藍色的精神力在無聲炸開,變成豆大雨滴,凝聚化形,從天花板上傾盆洩下。
先來一場醒腦清神的“雨”吧。
…………
公開治療很成功。
六十只蟲,進來時和出去時,精神面貌判若兩蟲。
我站在二樓,從窗口遠遠望去,只見他們和陪同前來的家人、朋友相擁。
有一半蟲抱着抱着就哭了,還有另一半則蹲在原地,不顧形象地嚎啕大哭,制造出驚飛鳥群的頗大動靜。
他們哭了整整十幾分鐘,直到聖廷工作蟲一臉懵逼地趕來,又一只只地勸着起身,這才彼此扶着拉着,并肩朝外離開。
治療最後,在初步清理完他們精神域垃圾後,我粉碎了壓在他們心中的“大石頭”。
說的玄乎,其實就是常年累月積攢而下的負面情緒。
它們從一開始的一縷兩縷,積壓混攢,一天天攢起來,越滾越大,最後硬化成形,密密麻麻,堆積在精神域與外界鏈接的感知口上,像被堵住的下水道,将他們和外界隔絕,将整只蟲的身心靈,都困在一座孤島之中。
俗話說,世上的幸福都是相似的,而苦難各不相同。
我無法幫他們解決苦難,只能釋放他們原本就有、卻被艱難現實束縛住的力量。
希望。
老生常談的詞。
卻是我上輩子活到最後,得到的唯一答案。
“你表情好嚴肅,在想什麽?”
貝卓從隔壁房間走出,步伐輕快,眉宇間是壓制不住的興奮快樂。
“感悟蟲生。”
我老實回答,得到貝卓打到我肩上的輕輕一拳:“阿爾托利,你時不時的就很老氣橫秋,像個古板的老教授。”
“我是沒你大,但我經驗可比你足。唔,貝卓閣下想請我當老師嗎?在下十分樂意。”
我朝他挑眉,故意在經驗兩字時壓低聲音,暧昧地舔舔唇,果然看他騰的紅了臉,顯然知道我在說什麽。
“不、不準告訴其他蟲!”
貝卓沖上來就要捂我嘴:“聖座也不行!!”
“好好好好。這你我的秘密。”
就告訴你們了,我可沒有和同性親密貼貼的癖好。
我笑着躲閃,一邊躲一邊問:“治療怎麽樣?很成功吧。”
“你怎麽知道?”貝卓驚訝,“一開始是有點緊張……後面進入狀态就越來越好。”
“他們每只的情況都不太一樣,是很好的樣本……啊啊啊對了我要做筆記,記下來!你等我一下!”
說着說着,又去翻他的備忘錄。
…………
稍作休息後,我和貝卓換上便服,戴上容貌修改器,離開德羅薩聖廷,駕駛一輛街面十分常見的破爛懸浮車,前往德羅薩商業區做觀光客。
我們找到了那家貝卓夢裏也想吃的美食店。
居然是做披薩的(或者看上去像)。
破舊髒污的店面,掩不住極有誘惑的香氣。
因為店面坐滿了蟲,我們只能打包,外帶到懸浮車上吃。
兩只蟲狼吞虎咽,吃完一大盒,還有些意猶未盡。
于是又買了一小盒。
吃着吃着,我和貝卓不約而同地擡頭,望向德羅薩的天空。
暗沉的天幕之上,有一道道由明亮光環組成的巨大“瀑布”。
其在天際橫貫而過,閃爍着冷冽而神秘的光芒,像是無數的鑽石在夜空中閃爍,格外的深邃美麗。
這是環繞在德羅薩行星表面的“行星環”。
根據科學家考古,行星環是由德羅薩的多顆衛星,在某個歷史時期因遭受巨大的撞擊破碎後形成的。
這些碎片在德羅薩的引力作用下,時而聚集,時而分散,在行星表面纏繞成一道道環帶,仿佛是宇宙的輕紗輕輕飄揚。
“時間剛好。”
我看了看終端,“票也買好了。買完紀念品,就可以去參觀了。”
回答我的是貝卓加快的牙齒撕咬和飛濺出的食物餡料。
近一個小時後,貝卓拎着兩個畫滿奇異圖案的帆布袋,興高采烈地朝我奔來。
“我買完了!大豐收!”
“太開心了!!!”
我摘下墨鏡,将它挂上西服胸前口袋,從他手裏接過一個沉甸甸的布袋:“買了什麽?這麽多?”
我以為紀念品是什麽星球畫冊、包裝精美的點心禮盒或是小巧的紀念模型,結果……
我掏出一個一看,不死心地又翻出一個,又一個。
“貝卓,你買這麽多冰箱貼、徽章、書簽、毛絨挂件還有立體拼裝模型,做什麽?”
“而且都是複數?”
我大為不解。
想不出來除了他自己,還有誰會喜歡這些東西了,讓他不遠千裏也要人肉購買、再寄回去。
“給聖座的禮物啊!”
貝卓答得理所當然。
“每次出差,我們都會互相交換禮物。這裏面,聖座最喜歡立體拼裝模型。”
“阿爾托利,你看這個,是德羅薩行星環的模型!店裏有擺成品,拼裝好還有燈光效果,賊牛逼!”
“還有這個……這個……”
貝卓在袋子裏扒拉,找到一個就興奮地拿出來在我眼前晃。
我陷入沉默。
老師喜歡拼裝模型?怎麽會?
他明明就沒有耐心,小時候被我死纏爛打要求一起玩拼圖,拼個十來分鐘老師就暴走。直接喊梅恩來結束殘局。
立體拼圖模型則更複雜,零件動不動幾百片,一做就一天起步,複雜的能拼十天半個月。
我認識的蟲中若有誰有這愛好,大概也就林德元……
好吧。
謎題揭曉。
“走吧,我們去參觀行星環。”
我将他的兩大袋戰利品交給守在暗處的警衛,帶着四只同樣便裝打扮的警衛,向着檢票口進發。
尾巴跟好一會了,難受。
考慮只是一段兩小時不到觀光,我讓他們在出口處等。
“我還以為這次沒機會參觀了呢。”
我和貝卓扣好座椅安全帶,坐上參觀列車席位時,他忽然感概道。
“為什麽?”
“不是你說的嗎?民用航行艦不安全,所以往返都不能坐。”
“說是身份暴露,要引起騷動。又說這邊危險,意外頻發。還是聖廷專艦高速安全,省心省力。”
貝卓重複着我說過的話,一臉認真:
“所以我覺得出來觀光什麽的也不可能……就沒提……”
“民用航行艦是不安全。”我堅持自己的觀點。
“但這不是民用航行艦,這只是高速穿梭列車。繞到行星環上,停留二十分鐘就會原路返回。”
“發生意外可能性非常低。”
我沒說的是,兄長在前兩天發來消息,告訴我已經抓住了密謀劫持民用航行艦的犯罪團夥。
小到底下的流氓喽啰,大到團夥頭目,都抓進安全局拷問了。
也就說,貝卓的“倒計時警報”已經解除。
自然可以放下心來,讓他在疲憊的工作之餘,也體驗一下普通游客的快樂。
車廂內發出提示音,列車開始航行。
一陣強烈的推背感襲來,短短幾秒內,便從靜止加速到極高的速度。
列車發出的輕微震動,雲朵在窗外飛速後退。天空從淺藍變成深藍,又一點點變暗。
緊接着,便是失重感,視野內的景象變得模糊扭曲,遠處還能看到由列車與空氣摩擦産生的火焰和煙霧。
視野忽地的模糊起來,再睜眼時,我已不在高速穿梭列車的座位上,而是被安全束袋綁在一座小型軍用飛行艦內部。
刺耳尖銳的提示音,急速上下翻轉的機艙,劇烈的颠簸和嘔吐感。
還有西恩緊緊握攥住我手心的手。
“阿爾托利,飓風太強,軍艦随時有可能墜落。”
“現在要提前離艦降落。”
“不要擔心,我會在你身邊。”
雌蟲綠色長眸望着我,神情肅然。
他解開安全束帶,矯健的身姿在機艙內靈活地穿梭前行,取出降落裝備,又将防護服替我快速套上,穿好。
然後,轟的一聲,軍艦底部出口猛地打開。
一秒不到,強大的吸力便将裏面的雌蟲全部吸拽而出。
而我和西恩,也如不斷地旋轉的石塊,整個被卷進漫天熾熱的黃沙之中……
…………
相似的畫面,相似的戰鬥。
黃沙之下的巨型生物,殺了還有,源源不斷、似乎永遠也殺不幹淨。
好消息是,我們已經探測、确定了普蘭巴圖的皇後位置。
穿過這占星球一半面積的黃沙,在星球的另一端。
那裏是一片仿佛煉獄般的火海熔岩。
表面溫度高達上千度,地表有無數巨大裂縫,裂縫深及地幔,湧出的岩漿發出的紅黃色亮光,即使在太空也清晰可見。
因為常年堆積,岩漿在裂縫兩邊形成了巨大的熔岩山脈,最高處近八百多公裏。
“你不能去。”
西恩看着我,将匕首插進黃沙,紮出一只飛速奔跑的沙鼠。
他将沙鼠扔給旁邊的下屬,又拿出随身攜帶的水杯,從裏面倒出一杯有顏色的液體。
“為什麽?”
我搶過水杯,啜飲幾口,很濃的茶味,很像我曾喝過的某種放了幾十年的茶餅。
希望這由當地植物跑出的“茶水”也有相應的提神效果。
“雄蟲沒有外骨骼甲,根本經受不了那裏的高溫。”
迪亞斯代替西恩回答了我:“如果我們跟着去,剛去兩小時,他們就得給你我收屍。”
連日的戰鬥和毒辣的輻射光線,讓這只雄子曾經白皙透亮的肌膚布滿淡紅色的曬斑和裂開的小口。
我和他差不多,剛開始那些裂口疼得我半夜睡不着,後來沒兩天就習慣了。
尤其是當每日只有零散的十幾分鐘、二十分鐘可以休息、每日拼湊起來不到四小時後,你腿上爛着大疤走着都能睡着,更別說這點小傷。
不知道為什麽,雄蟲的聖愈、聖言,在普蘭巴圖母星完全失效了。
只有聖祭能發揮出原來的八成實力。
于是這段時間我跟着迪亞斯早練晚練,很快也開始獨當一面,起碼不再給西恩扯後腿了。
不能給西恩添麻煩。
我默念着,咬着唇看向黑發雌蟲。
作為戰鬥時沖在最前方,閑時還要策略計劃、團隊絞殺是指揮全局的核心蟲,這段時間,西恩的氣質肉眼可見地發生變化。
變得更深沉、更狠辣、很黑暗。
他戰鬥時的姿态,帶着一種全然的決絕和不留後路的沖勁,似乎要将自己祭奠在此處,用自己的血肉為我們的勝利鋪路。
我讨厭這種預感,于是猛烈的搖了搖頭。
“阿爾托利。”
察覺到我的視線,西恩将匕首插回腰間,朝我走來,半跪在我面前。
“你和迪亞斯留在交界邊緣,等待支援。”
“皇後非同小可,我們……會有不小損傷。能否活下來,就看你們了。”
“拜托了。”
他鄭重說完,我和他對視許久,嘆了口氣,點了頭。
下一秒,他溫暖結實的身軀爬了上來,覆蓋住我。我便拉下他的頭,吻了他一下。
然後,在一片哄笑和口哨聲中,我們的吻逐漸加深、越來越急迫,直到我們擁抱着,滾進旁邊剛剛搭建好的簡易床鋪。
“非禮勿視!非禮勿視!”
西恩的副官亨德力站起來,哈哈哈笑着驅趕周遭的蟲。
他們一邊喊着“BOSS加油榨幹殿下”“頭看你的了”“什麽叫幹柴烈火這就叫幹柴烈火”“單身軍雌沒有蟲權”,一邊向外走去,開始警戒放哨。
周圍就是其他蟲,很可能會被偷看。
概率低但仍有可能有怪物來襲,但我無法抑制這種沖動。
一句又一句曾經讀過的句子、我親手寫下的句子在我腦中翻滾。
在每場夢境中,我都抱着你。我渴望着你。請把你的心留給我。
我每時每刻都在想你。你的眼神、你的嘴唇、你的手指,就是我的指南針,将我永遠牽系向你。
在遙遠的異星,在黃沙的嘶吼聲中,在低垂的死亡射線中,我們緊密的結合,再無分離。
…………
這是我見西恩·薩洛提斯的最後一面。
再次相見,已是永無止境的一百天後。
帝國救援部隊從那條巨大的岩漿裂縫深處,發現了屬于薩洛提斯少将的部分遺骸和飾品。
遺骸之中,還有一顆已碎的看不出原來形狀、但經檢測,确實存在過、已經足月成形,可以安全剖出生産的蟲蛋。
我穿戴着全套防護服,站在那條裂縫邊緣,向着底部望去,下方火焰燒灼,噴出強烈的光和熱。
我朝下跌落……
被岩漿吞噬。
又一次死亡。
…………
我猛地驚醒,大口喘息,四肢百骸都透着一股要融化皮肉的高熱,讓我感覺自己似乎還在岩漿裏不斷下沉。
“阿爾托利!”
旁邊的貝卓一回頭就發現我的異狀,手貼上我的滾燙的面頰。
一道微涼的精神力順着浸過來,讓我疼痛到不斷扭動痙攣的身體漸漸安靜下來。
“我做了噩夢……很可怕的噩夢。”
我喃喃自語,木然地望着眼前。
高速穿梭列車已經穿過了對接站,正緩緩在軌道上滑行。
其他游客們驚嘆着圍在窗戶前,拿着終端拍攝、合影。
在它前方,是壯觀燦爛的星空視野,以及構成行星環明亮耀眼的巨大冰晶和岩石。
“只是夢。夢醒,一切就好了。”
貝卓對我淺笑:“對了,阿爾托利,你有沒有看終端?總部發來緊急訊息,召你我回航。”
“時間很緊,這邊結束,我們就得立刻出發。”
我擡起手腕查看,果然看到一條幾十分鐘前發來的訊息。
算算時間,正是我失去意識後不久。
“最高指令,一級緊急事态……”
我疑惑不語,心髒砰砰狂跳,胃部又不舒服起來:“是發生什麽事了嗎?”
我繼續向下翻,看到一條來自老師的私蟲短訊。
【阿爾托利,薩迦斷臂,免疫失調,現今昏迷病危。】
【他拒絕我的精神力。我不能冒險。】
【速回。等你。】
……這是怎麽回事???
明明在塔爾薩分開時,林德元帥還完好無損……
不對。是精神屏障失效了。
我抿起唇,想起這一可能。
免疫失調是林德元帥所屬亞種移居中央星後無一例外都會遭遇的問題。
通常方法是藥物治療。
但每天每天都吃藥非常麻煩,顯然不适合時不時就要外出公幹、甚至上戰場前線的軍雌。
所以據我所知,老師和林德元帥簽署的治療契約裏,就包含這一項。
老師用精神力重建他的免疫系統。
運氣好的話,做一次可以用個三四十年。
是性價比非常高。
但拒絕老師的精神力……
是上次标記的後遺症。
情感上的巨大打擊,将雌蟲推進絕望的深淵。
與此同時,潛意識想要保護自己,自然會開始抗拒雄蟲的□□标記,以及雄蟲的精神烙印。
烙印一經刻下,對雌蟲影響力是颠覆性的。
雌蟲的歉意識抗拒,不亞于一場友軍的自相殘殺。
這種抗拒會一直持續。
若林德元帥沒有什麽大病大痛,影響會由內而外逐步顯露,從一點點的小痛小病,到嚴重的心境障礙,再到最後的精神域狂化、崩塌。
但意外發生了。
甚至抗不到林德元帥和老師當面說開。斷臂導致大失血,大失血導致昏迷。
主意識的暫時勢弱,導致潛意識的全面接管,再導致構建起的免疫系統全面崩潰,簡直就是最糟的運氣。
……這都什麽和什麽啊……
頭劇烈的痛起來,讓我不由捂住雙眼。
但宇宙主宰仿佛還沒開夠玩笑似的。
我聽到了幾聲槍響。緊接着,是蟲群恐懼的慘叫和哭泣。
四只蒙面的高大雌蟲,從包裏拿出脈沖槍,對着列車頂部不斷射擊。
“所有蟲,舉起手來!蹲到那邊!”
“舉起手來!”
“我們只想和治安局做個交易!只要他放了我們兄弟,你們就不會有任何事!”
“舉起手來,不要試圖逃跑——喂!你在做什麽?!”
一只蒙面雌蟲猛地揪起一只看似要反擊的乘客,一槍射穿他的身體。
乘客軟軟倒下,因為近距離射擊,半邊身子都碎成一半,內髒血肉噴濺到了我的臉上。
“這些智障、白癡!”
我看着列車車窗上裂開的蛛網紋路,氣得臉都白了。
在高速穿梭列車內部随便射擊?他們是不要命了嗎??
別說做交易,他們要繼續亂射下去,我們連十分鐘都活不了!!
一語成谶。
三分鐘後,窮兇極惡的匪徒打死了七只乘客。
列車前半部已是一片血海。
而最糟糕的是,他們亂射而出的飛彈擊中了全自動操作臺。
這架列車,開始不受控制地順着軌道,向行星表面快速墜去!
“可惡,怎麽回事??”
“發生了什麽??!”
“聯系上地面了嗎?啊?你說話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救命啊啊啊啊!誰來救救我們!!!”
“宇宙的主宰,我還不想死啊!!求你了求你了!!!”
“阿爾托利……”
貝卓慘白着臉,緊緊抓着旁邊的闌幹,和我一起蹲在俘虜之中。
列車速度越來越快,風聲嘈雜聲逐漸變大,我連他的聲音幾乎都聽不清了。
“雖然應該不可能,但我還是想問,你……會不會手動駕駛?”
“……我有戰鬥飛行器軍用駕照。”
我沉默兩秒,幹巴巴地答道。
夢中的我有,那麽就四舍五入等于我有。
“真的?!!”
貝卓迸發出的驚喜仿佛一顆星星,在一片哀嚎恐懼中格外顯眼。
“那我給你打掩護,料理這些匪徒。你快去!”
“是戰鬥飛行器,不是高速穿梭列———”
“算了,也差不多了。”
我猛地松開闌幹,一個輕盈跳躍,向着車廂前部加速沖去。
聖祭化成片片薄薄的飛刀,在變幻的光影中,朝着四只匪徒脖頸而去!
與此同時,就聽貝卓忽地高聲大喊——
“大家不要慌!”
“我是聖廷貝卓主教!那位是阿爾托利聖子殿下!”
“今天遇上劫匪,是你們臉黑倒黴。但遇到我和阿爾托利,是你們歐皇附體!”
“你們不會有事的!”
“現在,聽我指揮……”
他在那邊情緒激昂,我卻有點惡心。
一天之內經歷三次“墜機”,我真是受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