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39章
39|第39章
他們早上出江城時天氣還是風和日麗,途徑服務站時雲層開始慢慢變厚,車子開到山腳下天空飄起小雨。
唐宋随即決定在山下吃午餐,他把車停在一家羊肉館,對李豫說,“中午我們吃本地特色,紅燒羊肉。”
李豫側身從後排拿出雨傘,說,“好,我不挑食!”
唐宋從她手裏拿過雨傘,率先下車來到副駕駛位置,接上她後一起朝店內走去。
門口支着爐竈,桑樹柴火在爐內盡情燃燒,鐵鍋裏的羊肉散發着濃郁的肉香。唐宋收起雨傘,說,“這裏的羊肉不錯。我們後天離開時可以打包一些,你帶回去讓李叔嘗嘗。”
李豫站在鐵鍋旁邊,看着老板娘從鐵鍋裏撈出羊肉,極其麻利地剃掉羊骨,然後拿起菜刀三下五除二得将肉剁成小塊。
濃油赤醬焖出來的羊肉細嫩,羊蹄晶瑩剔透,更別提旁邊還有翠綠的小蔥和鮮紅的小米辣襯托。将将入秋的雨天裏,這樣一份羊肉讓人很有食欲。
她點點頭,說,“行啊,買半成品或者成品,他吃飯比我還要湊合。我心血來潮還會靜下心來做頓好的,他可不行,不太喜歡進廚房。”
唐宋一邊點單,一邊問她,“李叔平時怎麽吃飯?”
李豫用桌上的茶水清洗餐具,“他呀,現在吃飯靠單位食堂解決。等退休後真不知道他吃飯怎麽辦呢?好想社區也有個食堂。”
唐宋提議說,“社區可以組織幾家老人一起弄個小飯桌,搭夥兒吃飯。”
“以後再說吧。實在不行,找個做飯家政,每天來家裏做兩頓飯。”她說完後,問起他,“你家呢?”
“我爸做飯。他做飯很好吃,也喜歡折騰各種好吃的。”
李豫感嘆道,“一點也看不出來呀。這是蔥省男人和甬城男人的區別嗎?”
唐宋聽到這個問題時,其實心裏真實想法是:在李豫這裏,會做飯應該是加分項。旅行結束後,自己應該回家向爸爸學幾道拿手菜。江大旁邊那套房子的廚房,也需要增加些廚具,比如瓦罐、蒸箱啥的。雖說現在沒有太多空餘時間來煲湯,有備無患總比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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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出來的話卻和心裏想的完全不一樣,“跟哪兒的人沒關系。李叔可能只是不喜歡竈臺而已。”
他才不傻,李叔獨自把她撫養長大,她可以吐槽自己的爸爸,自己卻不能附和。
李豫點點頭,“我爸是對做飯沒啥耐心,往往油沒熱就開始向鍋裏丢食材。對了,他還特別喜歡大雜燴,所有食材一鍋出爐。我十歲的時候,就開始搬着板凳炒菜,實在是因為我爸做飯太難吃。當然了,我做的飯菜味道也就那樣,跟奶奶相比差遠啦。”
唐宋覺得李豫過于謙虛,“雖然沒吃過奶奶做的菜,不過你的菜我吃過,很好吃的。”
她開始解釋說,“我開始做菜的時候有一點像我爸,特別容易急躁。後來,到了美國第一年才開始靜下心來與竈臺和解。那時候,我會琢磨着複刻在江城吃過的面,吃過的菜。”
他關心地問,“為什麽那時候開始靜心了呢?”
李豫不算內向的人,她大學宿舍與社會學系同學混住,室友四人關系和諧,只是畢業後大家各奔東西,天南海北的相聚不易。她博士期間與同門更是融洽,沖浪還是師門的一位師姐教的,她們還經常一起徒步。
只是成年人的社交非常注重話題的邊界,她們很少會問當時發生過什麽事情促使你改變的,或者是諸如為什麽會靜心這類的話題。當然,她也從未主動問過別人這些私人的話題。比如涉及到傅從玉的私人話題,她猶豫後決定擱置。
當唐宋問起這些話題時,她居然沒有感覺被冒犯到,而是不自覺打開話匣子。
她開始慢慢回憶,“我在去美國之前,沒有一個人獨立生活過。當時你們走後,我心裏多少還是有些忐忑的。加上剛去的頭一個月,口語說得并不好。那時候一下課後就回自己的小房子,不太出去社交。我會一邊做些簡單的飯菜,一邊重複白天所有的社交場景。我心裏不停地複盤着如果這一天重來一遍的話,我應該怎樣社交,怎樣在課堂發言更加完美,怎樣與導師溝通更順暢。
如此默默在心裏排練了一個月吧。終于,那一天我笑着與Larry打招呼。他也開心笑起來,鼓勵我說,李豫你英語很好,不要害怕說出來。
就這樣,我在他辦公室喝到他沖的意式咖啡。我們在coffee chat時,導師問我的興趣愛好。我脫口而出,做飯和跑步。他覺得這是超級棒的興趣,還說改天要嘗嘗我的手藝。後來我在家裏做過很多次意大利面,其實都是練習。”
唐宋以前從不覺得那份意面背後有這麽一段心路歷程。有關那份番茄歐芹意面的記憶,被他時不時拿出來盤一下,感覺馬上盤玩出包漿,對面的姑娘告訴自己這份意面背後還有一段關于勇氣的故事。
他不禁感嘆,“我那時候能吃到那份意面,不僅僅是意外,而是三年多練習的成果。我真幸運。”
倆人在飄着中雨的假日裏,圍坐在矮凳上,吃着鹹鮮的熱羊肉,話着家常。
唐宋想,這場景要比七八月份他在美東早晚安式的單機打卡真實和有趣太多。
他突然更加期待這趟旅途了。僅僅半天的時間,他就了解到她曾經的不安與忐忑,她的自尊與努力,她的家人和她的生活片段。這些猶豫拼圖的組成部分,他拿到了,并在心裏逐漸拼出一個更加真實的,有血有肉的李豫。
飯後,雨勢漸大。飯館的老板娘說他們預定的民宿路況很好,開車慢些不會有問題。倆人于是決定冒雨啓程。
唐宋沿着山路小心駕駛車輛,李豫望着車窗前左右擺動的雨刷器,覺得很有趣。
她問司機,“唐宋,你有沒有覺得雨水落在玻璃上的聲音很解壓?”
司機盡管車子開得小心翼翼,不過他不讨厭雨天,“有。不僅僅雨打玻璃聲音,雨刷器刮雨的畫面也很解壓。這會兒開車走山路還挺舒服的。以前在波士頓,下雨天我喜歡開車漫無目的的閑逛。”
她也有些好奇他生活過八年的城市是什麽樣子,“波士頓雨水多嗎?”
唐宋說,“雨沒有雪多。波士頓一年大概有六個月在冬季,一個月是春季,一個月是秋季,剩下月份是夏季。每個季節都很特別,風雪、櫻花、秋葉和雨水,四季的風景應有盡有。我們明年可以一起去短期旅游。将來我們也可以申請訪問學者,去生活一年兩載的。那兒是與江城、灣區完全不一樣的地方。”
她搖搖頭,“短期旅行就算了,還是等以後申請訪問學者再去吧。我明年暑假想挑戰TMB徒步。”她說完見唐宋帶着疑惑的表情,進一步解釋說,“TMB是環勃朗峰的縮寫。我第一次可能走不完全程,會走半程。”
唐宋有些好奇,“你什麽時候有這個想法的?”
李豫繼續解惑,“前天晚上在家收拾背包,冒出過念頭。中午在餐館給你講做飯的往事,讓我堅定了這個計劃。”
唐宋更加好奇,“為什麽?徒步與做飯有什麽關聯?”
她開始講述自己的邏輯,“做飯是一不小心對導師的承諾,TMB是對自己的承諾。無論對誰許下了承諾都要付出努力,至少做到一言九鼎吧。”
他得到答案後,想波士頓什麽時候回去都可以,環勃朗峰的機會,他也要争取一下,“承諾一致性原則。你介不介意帶個菜鳥?”
“你?”
“我。”
她心想自己也是個菜鳥。不過還有近一年的時間準備,再加上TMB路線非常成熟,沿途有山屋休息和提供物資補給,路上經過一些馬路和村莊可以随時撤退。菜鳥與菜鳥結伴也不是不行。她說,“也不是不可以。我們之後需要做一些體能訓練。”
唐宋保證說,“我沒問題。今天下午雨太大,沒法爬山,我們可以從跑步開始。”
她笑起來,“倒也不用這麽急。”
唐宋的保證不是口頭說說而已。這是to do list裏面唯一一件李豫已經答應的具體事件,所以他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來準備。因此,在酒店辦理入住後,他便要拉上她去酒店健身房游泳。
“不去。剛前臺小哥說今兒酒店入住率100%,這會兒外面又下着大雨,健身房和游泳池一定人滿為患。”她直接拒絕。
他帶着委屈的表情說,“好吧……那我們在房間裏做些運動。”
李豫白了他一眼,意思是你想得美。
唐宋被她的神态逗樂他哈哈大笑起來,“李豫,我發現你好容易想多呀。我說的是室內鍛煉,比如仰卧起坐,比如平板支撐啥的。”
她沒再理會他,而是轉身從自己戶外背包裏取出分裝的咖啡豆和手搖磨豆機。豆子倒進磨豆機時,聲音被李豫弄得劈裏啪啦。唐宋湊過來低頭狠狠地聞着豆子香氣,擡頭說,“我觀察這個豆子的量,應該有我的一杯。先謝謝女朋友。”
她開始研磨咖啡豆,手柄被她攪得飛快,邊攪邊轉身,“我喝兩杯,不行啊?”
唐宋圍着她打轉,“喝兩杯黑咖的話,晚上容易失眠。為了讓你能睡個好覺,我決定做回男菩薩。”
她再次背對着他,“滾,菩薩本來就是男的。”
他雙手置于胸前,做出合十姿勢,朝她微拜,“大慈大悲觀世音,該男就男,該女就女。你贈予我一杯手磨咖啡,你就是我的菩薩。”
唐宋裝可憐的姿态越來越娴熟,李豫每次看到後都會覺得好笑,然後心軟放話,“準了!”
他随即把她抱起來,在房間裏轉圈圈,“大慈大悲、般若智慧、行善行德、普渡唐宋的菩薩。”
“唐宋,你夠啦。為了一杯咖啡,至于嗎?”
“咖啡不至于。為你至于。”
“正常點說話。”
“好的,聽你的!”
「喏」,李豫把煮好的咖啡遞給唐宋。
他接過來後,先放在鼻下猛嗅香氣,“好香呀。阿拉比卡豆,哪兒産的?”
“哥斯達黎加的,嘗嘗看,口感很活潑。”
兩人來到陽臺,坐在躺椅上看外面山上的雨幕。李豫把杯子放在眼前,看着咖啡杯升騰的蒸汽和山裏的霧氣揉在一起。正當她目光追尋那一縷水汽時,唐宋舉着咖啡杯咣當着碰杯。
“看啥呢?看咖啡豆的靈魂在升天呀?”
李豫與他碰完杯後,沒搭理他,而是問他,“唐宋,你相信萬物有靈嗎?”
他收起玩鬧的表情,開始一本正經起來,“要看你怎麽定義有靈?靈魂、意識還是生命?在自然界,生物進化既是随機選擇又有規律可循。狹義有靈論或許有争議,但廣義泛靈論是成立的。”
她問起來,“生物學有意思嗎?”
唐宋這會兒才真正認真起來,“有意思呀。過往的生命科學史上的三大裏程碑是達爾文演化論、孟德爾遺傳學和DNA雙鏈堿基配對。現在生物學有很多細分領域以及跨學科領域,大家會研究分子生物學、表觀遺傳學、RNA修飾、基因組空間結構之類的內容。
這個領域有很多傳奇的人物。比如默默無聞的孤獨天才孟德爾,上世紀最厲害的生物學家弗朗西斯·克裏克、還有年少成名的詹姆斯·沃森。詹姆斯·沃森23歲博士畢業,25歲一鳴驚人。
對了,克裏克Crick還是科學史上第一次明确提出用自然科學的辦法可以解決意識問題。
我的中學生物老師在課堂上花了很長時間講述孟德爾豌豆雜交實驗,那是我第一次對遺傳學感興趣。興趣引導我讀了很多生物學家的書籍,比如《雙螺旋》,從而知道了Crick。
我高中參加過數學競賽,成績出來可以保送,我選了生命科學專業。本科期間我有幸跟着已經退休的嚴院長學習。大三那年,我的博導來江大交流,我負責接待工作,又順理成章成為他的學生。
還有一點,弗朗西斯·克裏克37歲才博士畢業。他六十多歲開始研究新的課題神經科學。
我博導的經歷也很傳奇。他先是學數學,拿了醫學博士學位後,後來做生物學教授。
生命科學本身就是很有意思的學科,這個學科裏又有很多很有意思的人。”
在聽故事的時候,李豫已經喝完咖啡。她把空杯子放在窗臺感慨說,“你博導當年挑選你做他的學生,是因為你們都有學數學的經歷嗎?你以前在波士頓除了上課工作,還會幹嘛呢?”
唐宋一口喝完剩餘的咖啡,把自己杯子緊緊挨着她的杯子擺放。“我冬天滑雪比較多,夏天也會和實驗室同事一起玩兒皮劃艇,其他時間用來睡覺。我不脫發,不僅僅是基因問題,還因為我的睡眠質量真的不錯。”
她笑着說,“這個梗過不去啦!”
“科學界的難題,總要關心一二。我以後減少通宵,你也減少熬夜,如何?”
說完,他把手遞到她面前,示意她同意的話,就握握手。
“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