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蚍蜉撼樹

第四章蚍蜉撼樹

玄衲神殿門前,一群山民正将裏外圍得水洩不通。沉寂多時,這個地方還是頭一回迎來如此尊貴的審訊對象。

衆人情緒高漲,都有着同樣的激昂,同樣的熱情紛紛,強烈地想擠往第一線。若非尚有侍衛駐守,恐怕那神殿大門早已被踩扁。

這時,上空倏然傳來一陣極有韻律的轟響,所有人聽後,無一例外地自覺散開。

馬車徐徐降落,未幾,簾子掀開來,一位白衣少女緩步走下。那雙眸子清寒如霜,她擡手擦去唇角血跡,淡淡地看着衆人。

昔日的聖女因為宗規高高在上,如今觸犯禁忌,不會再不會有人敬奉她。可為何,她竟半點不覺恐懼?

大家都想不明白,以至于提前備好的臭雞蛋,爛菜葉無法在第一時間派上用場。等到那少女進入神殿,才回過神,遺憾不已。

剛踏入大殿,一道蠻力忽自後方推來,白清微禁不住腳下踉跄,深吸一口氣勉強站穩。殿中漸漸響起竊竊私語,她垂下頭,春水般的眸子覆上層淡淡水霧,端立着一言不發。

這群執迷不悟的人。

等到諸位長老們陸續走入大殿,這陣喧嘩刺耳的議論聲才漸漸停止,所有人恭敬地低下頭,分至兩側,站列齊整。

“微兒,你怎會在這裏,這些天你去哪了?”

經過白清微時,一道黑色長袍頓了頓,朝她側過身來,驚訝道。

“自然是擅逃神塔,她已犯下重罪,此事傳得滿城風雨,木長老又何必明知故問。”

“微兒不是那樣的人,這其中必有原因。”

她對他的話充耳不聞,來至白清微身前,滿眼心疼地望着少女:“微兒,告訴我是不是有欺負你,我可為你做主。”

白清微不答,她輕輕嘆了口氣,擡手撫向她發梢,卻被她微微偏頭避開。

Advertisement

世上從來沒有慈悲的神靈,只有萬千居心叵測的邪魔。

曾經有多為白摩羅神使身份自豪、為能侍奉山神左右而感激,現在就有多麽的感到可笑。

人心可畏,時至今日,她才大夢初醒,看清楚身邊盤踞的究竟是怎樣的魔鬼心腸、慈悲面孔。

白清微目光不離地面,從始至終也未看她一眼,只淡淡說道:“多謝木長老好心。違背宗規,擅離神塔是我自願之舉,無人脅迫。”

此話一出,滿座嘩然。衆人怒視着那站在大殿中央的少女,差點沒氣得當場嘔血。

侍奉山神是此地所有人幾輩子都修不來的福分,她怎敢說出這樣大逆不道的話!

木長老的手僵硬地停在半空,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回到座位,臉色依舊溫和從容,仿佛方才那一幕從未發生。

那笑意不假,可若仔細看去,會發現那眼底有一抹極淡的蔑意。

莫非她已知道了什麽?

白清微斂起眸子,将止不住地顫抖的雙手掩藏在廣袖下,極力維持鎮定。

從頭到尾,這些人從未真心待她,長老、師尊、山神,他們對她的好,全因她是副天生的好軀殼。

三年前試煉結束那晚,木長老日夜不休地照料昏迷的她,不曾歇息,為的,便是将那碗藥湯親手喂給她,令她被迦南宗蒙蔽在鼓裏。

那些被隐瞞遮掩多年的記憶得見天日,一覽無餘地重現,連呼吸都仿佛帶起刺痛。

不論如何,她都要想盡辦法逃走!

*

等待的空隙不長,不多時,大祭司便随一衆侍從趕到,踏入這座玄衲神殿。

殿內氣氛陡然凝重起來,衆長老不再閑談,許長老率先向他開口禀報詳由:“祭司大人,聖女已被我侄兒抓獲,據他所言,聖女在過程中不但不認罪伏法,還口出胡言,将我宗祭神誣作邪祟一流,惡劣至極,請大祭司立刻将這妖女活活燒死,以示我宗威嚴,平息衆怒!”

聞言,大祭司擡眸看向那渾身是血的少女。青銅鬼面下,深邃的目光明滅不定。

“他說的,可屬實?”

“回禀師尊,弟子的确說過此話。”

白清微擡起頭環視殿內一圈,對那些恨不得生吞活剝了自己的衆人,平靜得出奇。

“渺茫山脈常年受地底溢出毒氣之侵擾,是以弟子懷疑,此情正與那山神有關。”

“無憑無據,妄下定論,白清微,你好大的膽子!”

大祭司怒喝一聲,一道強壓自他周身布開,壓在肩頭如若泰山壓頂。白清微悶哼一聲,雙膝被迫彎曲跪下。

“何須證據,若得山神庇護,應叫衆人長命百歲,平安順樂,可此地山民壽數皆短,百病纏身,從無改善之跡,這樣的神靈怎值得崇奉!。”

少女的聲音悠悠回蕩在大殿,殿內許人驚得不敢合嘴。他們身邊确有不少親人接連死于山間毒瘴,這在他們眼裏早已視若平常。

在渺茫諸多山民的普遍認知裏,很少存在外世那般長命百歲之人,大多數人還不過四五十歲,就到了壽終正寝之時。

“此地毒沼衆多,本就瘴氣環繞,若無山神庇護,我等早就葬身此地。山神之威,豈容你信口亵渎!”

這份寂靜沒能維持多久,就被許長老再度打破。他倏地站起身,激動地指着她的鼻子怒聲斥責。

白清微蹙起秀眉,瞧了瞧他,又瞧了下其他人驚詫的目光,心中忽然明了。

迦南宗行事謹慎,至今只有她一人進入過山谷,便是将知曉的說出去,也不會有人相信。

而今,明哲保身才是首要。

她悄悄看了眼大殿正中央端坐的大祭司,百思不得其解。

從修煉之初,大祭司就待她很好,這種好很奇怪,他會悉心傳授她各項法術,卻唯獨從不允許她笑,不許她臉上有任何的表情。

他說,聖女是神的使者,聆聽凡人虔誠的聲音傳達給神,是神在凡間的化身。神靈無悲無喜,因此她不能有情緒。

可從一開始,她就不是什麽聖女,只是奉養邪神的工具。為何他卻要像一個真正的師尊那樣,嚴格地督促她修煉?

他明明可以從一開始就教廢她,這究竟是為何?

*

“這是那南城軍所呈,乃我宗秘寶無芳偶,宗門上下只有這一只,你可是利用此物逃脫?”

他手上,正持着一支黏土泥偶,看來他已知曉了前後經過。

白清微緊盯着那只泥偶,過了許久才回過神,慌忙向他解釋:“弟子只是想跑出去玩,絕不敢有二心,多年一直視神塔如家,對我宗祭神亦虔誠侍奉,從無怠慢。弟子對山神的出言不敬都是被一時糊塗沖昏了頭……請師尊看在弟子多年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份上,饒弟子一命!”

說着,她一遍又一遍地磕頭,沉悶的響聲在大殿持續不斷地響起,一聲比一聲更重,叫人心顫如鼓,竟後怕這孱弱的少女就此撞死于神殿。

在第三十響時,她已破相,額頭隆起一團烏青的包,可那張精致的小臉非但沒有半點醜态,反而因那抹慘淡,顯得更加楚楚動人。

少女眉間擠壓的痛苦,像碎玉般凄惋哀涼,所有人的心不由為之緊緊揪起。

“微兒一直兢兢業業,大家也都看在眼裏。這十年來,她從未出過一絲差錯,辦事仔細,練功勤快,還請祭司大人看在我這把沒用的老骨頭份上,将她從輕發落。”

月長老嘆了口氣,手指輕擡間,一道柔力送去,堪堪托住她的額。白清微頓了頓,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哼!私逃神塔本就犯了我宗禁忌,法度威嚴,豈能因一人而破。不管如何,她觸犯宗規,理應重罰,絕不姑息!”

“許長老此話甚是無情,微兒是我看着長大,若誰敢動她我絕不姑息!”

兩人激烈的争執起來,誰也不肯退讓,旁衆其他人等也跟着吵嚷起來。白清微暗中留意,發現這群人共分兩派,一派力求保她性命,另一派則認為應當嚴懲不貸。

前者似乎占據多數,一切或許尚有轉圜餘地。

如果給迦南宗的地位排序的話,掌門和大祭司必定居于首位,諸長老則梢次一等,再下一級便是聖女。

接受萬人朝拜,就成了信仰所向,哪怕她擅離神塔,依然有大部分人會向着她。這不是因為她,而是來自于迷信的強大力量。

白清微眸光一閃,怯怯地垂下頭去,盡可能讓自己看上去更加的恐懼與無助。

眼看着雙方馬上就要打起來,這場吵鬧卻被大祭司突然出聲喝止。

衆人恍然間才想起大祭司也在這裏,暗暗捏了一把汗,不敢再作聲。

“若你擅離神塔真的只為溜出去偷玩,我念你往日功績可饒你這次,倘若不是,你難辭其咎,便打入地牢,五十年再不複出。”

他移步走到那滿臉血痕、狼狽柔弱的少女,略擡了擡手,一名女弟子端着支白玉瓶走到她身旁。

“此乃試心水,喝了它。”

指尖觸及瓶身的剎那,猛地縮了回來。

若說出一切,恐怕除她外,其他無辜的人也會被牽扯進來。這件事,僅她一人知曉方是最好。

躊躇不定間,他的催促聲響起。

“為何不喝,難道你想違抗師命?”

他的視線掃來,語氣裏已有一絲淩厲。

白清微勉強擠出一抹笑來,“師尊之令,弟子豈敢不從。”

少女持起它正要飲下,卻突然倒地,痛苦地捂着心口嚎叫不止,那瓶中靈水因此變故,全部灑落,頃刻間化氣散去。

一道光芒迅速流轉,她忽被浩大的靈力包裹。這靈氣充沛,注入體內便在經脈間游走。

她睜開眼來,看到滾落在地的白玉瓶子猛然一驚,忙道:“師尊恕罪,弟子不知為何方才心悸突發,竟将這靈水打翻……”

“無礙,你天生便有心疾,這不怪你,不過今日你仍需給出說法,否則難平衆怒。”

大祭司若有所思的看了她一眼,似在懷疑。白清微瞥了眼左右,“此事事關重大,還請大祭司留下許長老,弟子方可無所顧忌的說出所見。”

見狀,他半信半疑地擡了擡手,殿中衆人遵照命令退下,“現大殿僅有你我,許長老三人在場,你想說什麽無需挂礙。”

白清微暗暗瞟了許長老一眼,遲疑一會才道:“其實弟子那日在神塔外看到許長老貼着一扇門在聽什麽,弟子心中好奇便上前詢問,誰知他卻将弟子訓斥了一頓,弟子心生懷疑,返回那間屋子,居然發現……”

“發現什麽?”

大祭司的目光越發寒冷,他掃了眼另一邊正要開口的許長老,沉聲追問。

“弟子進入那間屋子後,在許長老的桌上發現了一柄古怪畫軸,而那上面畫的居然是一個像蛇又像龍的生靈……”

“這只是一幅畫而已,哪有什麽奇異,這世間異獸數以萬計,你分明是想聲東擊西扯開話題!

”不待她說完,許長老便出言打斷。

“那畫卷便是我宗們祭靈之形繪,只有長老才有權觀閱,你不知曉也正常。”

她的猜測沒錯,手上的那道圖紋果然與這邪神有關!

“原來竟是這樣,弟子不該誤會許長老,以為許長老暗中供奉邪神……”一面說着,白清微不動聲色地在掌下悄悄運轉法陣。

趁二人不防之際,白清微極速催發體內靈力,陣光不斷擴張,短時間內,已從外方而始,将整個空間封鎖成域。

“此力非尋常仙家功法所能抗衡,乃是山神的無上神力,臭丫頭,你居然膽敢利用尊貴的山神!”

許長老試着傳音給候在殿外侍衛,卻發現法術無法通過陣法。白清微從地上慢慢爬起來,清淺的瞳孔直視向他,毫不在乎道:“是又如何,山神不也利用了我?”

幾日前,她動用無芳偶耗盡大半靈力,雖然方才得師尊輸送了些,可想調動陣法還遠遠不夠。

熟料方才故意道出假消息,居然意外套出了秘密。她故意拖延時間,将靈氣送入心口,成功用出了那玄妙之力。

這邪神力量十分詭異,縱是修為高深的渡劫期與化神期修士,也無法在短時間內立刻破解。

光陣中,白清微的身軀漸漸透明,眼看就要消失于法陣。許天氣惱不已,不惜冒着被陣法反噬的風險,擡手化出一記電掌朝那抹白色身影追去。

他堂堂長老竟被區區一個小丫頭算計,豈有此理!今日,他定要她死在這裏。

電光猝然一閃,便宛若奔雷般朝疾速追去。白清微虛弱跪地,喉中霎時湧起一股濃郁的血腥氣,幾乎震碎她五髒六腑。

就在将死之際,第二掌卻意外被擋下。

“師尊?”她擡首望去,是一片深墨色的長靴和那垂落至腰的白發。

他轉過身來,居高臨下地睥睨着她,目光如一汪陰沉的死水:“白清微,你可知蚍蜉撼樹的下場。”

大祭司在前,許天不敢造次,只能憤憤地盯着她,幾乎咬碎了牙。白清微目光更寒,拭去唇角血跡,突然道:“弟子不知,也不想知道。”

說着,手邊竟再次凝聚神力,數道神光自體內飛出,落于原本陣法上,陣域再次擴大。

“虛幻法境,陣起!”

一滴靈血自她心口飄出,落于陣法中心,伴随着一道盛大的光閃,法陣之力愈強,竟在短時間內吸來四方靈氣鞏固陣環。

身處靈力旋渦的少女,已能熟練的運用聚靈術。

聚靈術是現今修真界極為少見的法術,對修煉者體質要求極為嚴苛,所以除了先天純靈聖體的人外,其他人絕無可能施展此術。

難怪山神會選中她。

大祭司不再出手,收回目光,阖上眼打坐,全心突破幻陣。而許天不甘受困,仍不斷試圖強行破陣,可奈何自身法力受限,沖擊不敵,反被陣光反噬昏倒在地,永久的沉睡起來。

不知多少年前,四海八荒也曾有位純靈聖體的女子,一度成為妖界人人聞風喪膽、無可以匹敵的可怕存在。

運用最後的神力殘留,白清微施展隐身術一路逃出神殿,然未跑多遠,心髒忽以詭異的速度跳動。

那速度愈來愈快,幾乎要撞出軀體。

她試着以靈力壓制,可那心跳卻不減反增,更加發狂!!!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