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7
四月的雨對世界說了一個巨大的謊言。
人們本以為，這場雨到了四月怎麽也該停了。可是真正到了四月，它仍然沒有一點消退的跡象。
陰雨不斷，可是白晝在拉長。橘子樹仍然做好準備在四月份開花，空氣中夾雜着雨後土壤翻起的味道和橘子花如青春般青澀的味道，讓人不自覺地開始期待夏天。
北市居民大多已經不再恐慌，這樣漫長的雨季雖然少見，但也不過是一天天的雨疊加在一起罷了。
方興苦惱着，洗好的衣服總是不容易幹，是不是要考慮買個烘幹機。
由于連綿不斷的雨不便于通勤，方興逐漸轉為在家辦公。
對長期宅家的方興來說，這倒是省了很多事情。
但顧未雨比方興還要開心。方興疑惑地問他原因，他說：“這樣，我就能夠多陪陪你啦。”
……
又是這樣。
方興越來越發現，這個孩子雖然看着年紀沒他大，懂的倒真的比他多，每次自己都被他的直球發言頂得啞口無言，只好假裝沒聽見。
他才不是在害羞呢。
---
下雨阻止不了生活的繼續，甚至下雨只會成為生活的一部分。
以前，一直是方興出門時買菜，顧未雨晚上做飯，等到顧未雨摸清了家裏周圍的地方後，就一直是顧未雨掌管家裏做飯的所有事情。
關鍵是他做的菜出奇地好，甚至完美地與方興喜歡的口味對上，每天晚上顧未雨做的菜成了方興一段時間以來每天生活的期待。
“哎呀，突然覺得有點像家裏養了個田螺姑娘。”每當這種時候，方興就喜歡開他的玩笑。
等到顧未雨佯裝要生氣，方興就調侃道這是在誇他做的好吃。
顧未雨總是會很開心地笑。方興從沒明白過他在笑什麽。
---
夜裏驚雷驟起，與城市夜未央的喧嚣交融在一起。雨幕封鎖天空，溶解了城市的天際線，于是整座城市連帶着人們的夢境一起模糊。
方興收拾好一切正準備睡覺，房門突然被敲開，顧未雨鬼鬼祟祟地探進一個頭，與方興的目光對了個正着。
“……幹什麽？”方興雙手抱臂。
“外面打雷了。”顧未雨說話似乎半帶着點委屈。
“所以呢？……你不會要告訴我，你害怕打雷吧？”
“不行嗎？”
方興敗下陣來，“這個好解決，我去給你找個耳塞……”說着起身想從顧未雨身側走出房門。
“不行！”顧未雨一把抱住他的手臂，“呃，這個……你看，雷聲那麽大，耳塞擋不住的……而且，閃電太亮了，躺在外面沙發上，一閃一閃的睡不着。”
“那就把窗簾拉上。”
“陽臺的門沒簾子。”
“……”
方興發現不管他說什麽，顧未雨總有辦法反駁，索性放棄了。
“所以……”
“我想和你一起睡。”
眼前的青年連枕頭和被子都帶進來了，方興也不好說什麽，他回過頭看着自己當初特地大一號買的床，思考着兩個人一起睡的可能性。
“啊，我睡覺會很安分！我不會吵到你睡覺的！”顧未雨說着又恢複之前的委屈狀，方興滿腦子無奈，還是讓他進來了。
顧未雨很拘謹地坐在方興的床上，雖然一起住了很久，顧未雨卻很少進方興的房間，哪怕方興其實不是很在意這些。
方興的卧室其實不算大，可供自由活動的地方，基本只有入口到床前的一塊區域。但把東西全都有條不紊地整理好後，倒也顯得空間充裕。
窗外雷聲不斷，還不知道什麽時候會停下。
居家辦公的代價，就是模糊了工作與宅家的邊界，導致平時的在家休息時間也會被工作侵占。這會方興正在看下周開會需要讨論的文件，顧未雨不說話，房間裏就只剩鼠标滑輪滾動的聲音，一時安靜得仿佛雷聲更近了。
方興一面在看文件，一面也是在防止尴尬，畢竟顧未雨從沒打擾過他晚上的睡眠時間，以往大概九點後，就成了各自的私人時間了，今天顧未雨突然闖進來，讓他有點措手不及，幹脆用工作隔離自己，沒想到這樣一來房間裏更尴尬了。
“……你這會怎麽什麽都不說？難道真的怕雷？”方興用餘光看着床上縮成一團的顧未雨——這家夥好像抱的是自己的枕頭吧？
顧未雨擡起頭來看向一邊的窗子，窗簾已經拉起，只是雨聲仍清晰可聞。
間或一聲鳴雷好像給了窗外的世界一瞬的生命，否則他大可以說這個世界只剩下眼前這個狹小而溫暖的空間。
“也許真的有點怕吧。”
“以前啊，害怕的時候也會有人陪。所以從來沒在意過打雷。一旦變成自己一個人了，才知道其實自己還是害怕。”
“方興哥哥呢？你不害怕嗎？”
方興幾不可見地一笑，“那是該說我好還是不好呢，從來就沒人陪我，所以我一直都是自己度過雷雨天。”
“小時候我好像也會害怕。可是我父母不會管我。”
“我記得最清楚的一次，晚上打雷特別大聲，我哭着去敲他們的房門，可是一個晚上都沒有人開門，我只好在被窩裏待到自己受不住睡着。”
“第二天我想去問他們的時候，他們都裝作沒有這事。”
“你知道嗎，其實我小時候就覺得，我爸媽……算了。”
“現在這樣挺好的，自己一個人住還要自由地多，至少害怕的時候可以放開了，驚慌也好，別的什麽情緒也行，都不用刻意壓在心裏。啊，可是我已經不再害怕打雷了。”
“……抱歉，自顧自說了不好的話。”
方興緊張地回過頭，卻和顧未雨的眼神對上了。他好像一直在目不轉睛地看着自己。
“這些話，你有跟別人說過嗎？”
“……沒有。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哪有……”
“那就跟我說，不用怕別的。”
他又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現在不一樣啦。現在有我啦。”
……
一種久違的感覺湧上心頭，陌生又熟悉。
方興不自覺也笑了笑，“好。”
方興處理好一切準備上床睡覺的時候，雷聲已經基本消弭了。
他也沒叫顧未雨回去，躺上床後就關了燈。
當然，這還不是他的睡覺時間，睡前不玩手機，睡覺是不完整的。
但顧未雨好像就沒這種習慣，他盯着漆黑一片的天花板發着呆，不知道在想什麽。
方興也只是讓屏幕中花花綠綠的他物麻痹自己累了一天的心。
這就像一劑針，那種令人恐懼的刺痛，好像一瞬間能讓人忘記現實的一切，好像一針下去能醫治好病入膏肓的疼痛。
他還在想顧未雨，想起那天在外面，他說自己很快就會回去。
他裝作很不在意的樣子，但那種感覺像被螞蟻咬了一個包，無論如何也避不開那種疼痛。
“……你還沒睡吧？”
他輕聲開口，眼前的青年轉向他，一雙眼睛清澈而勞累，像是被睡意蒙上一層灰，又像是被別的什麽東西。
“之前你說你再不久就會回去，”方興開口，“等到那天你會告訴我，為什麽你會出現嗎？不然，我……”
他好像也“不然”不出個所以然來，一時沒了下文。顧未雨看着他輕聲笑了，用上課時講悄悄話般的氣聲回複，“方興哥哥是不是，越來越在意我了？那麽關心我的情況。”
方興一愣，“才沒有！這個我第一天見到你的時候就在問了好吧？”
“哦，原來方興哥哥第一天見面就已經那麽在意我了？”
方興還想說什麽，被顧未雨止住了。他跳離方興的視線，看向房間漆黑的角落。
“會的，有一天你肯定會知道的。”
“可是，我希望不是我告訴你的，而是你自己明白的。”
黑暗裏他悄悄握住方興的手。
“我怕黑，讓我這樣睡吧。”
他又挪了挪位置，朝着離方興更近的地方。
而後一言不發。
這種暧昧的夜晚，連雨都下得恰到好處。
方興想了很多，又好像什麽都沒想。
睡着時他好像回握住了那只手，雖然他自己并不會知道。
---
夜晚正由于它無邊的黑，反而能夠無限延伸而裝下很多東西。
夜幕降臨後，白天光鮮亮麗的演員們也就可以下場了。
所以幹脆閉上自己的雙眼吧，這樣好像自己也就成了黑夜的一部分了。
至少閉上眼睛的時候就不用想那麽多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