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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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未雨睡了個懶覺,早上醒來,方興已經不在家了。
他揉揉惺忪的眼睛,一時還不太習慣仿佛過分明亮的居室。
方興又恢複了早九上班的日子,顧未雨起來時,方興早就出門了。
原本,他很擔心生日那天晚上的莽撞,會在兩人之間壘起隔閡。然而事實是,方興看起來根本沒把那天的告白當回事。恢複公司辦公後他好像加班更晚了,回到家整個人都褪去了力氣,更沒有多餘的體力去責怪或者質疑他。
日子還在過着,好像又回到了兩人剛剛相遇時的樣子。
周而複始……四季也是這樣。
但如今已經到了熱烈的夏天了,連陽光也恰到好處。
顧未雨在心裏盤算着。
方興當然沒把他的莽撞當做玩笑。
二十多年來,他好像初次體會到心動,像山間塵封的碧潭,遇到春天也會喧鬧。
但他不知道怎麽回應,至少現在還不知道,從來沒有人教會他如何去愛,如何去袒露情感。對他來說,過分宣洩自己的情感,稍不留神就會引起對方的反感。
所以他二十多年來一直是這麽做的。
因此,當他第一次遇到一個人,可以無條件地接受他所有的憤懑與不快,可以讓他全盤交付自己的內心時,他反而不知所措,仿佛自己心上營造的烏托邦受到了溫柔的質疑。
他一時也不知道是顧未雨自私了,還是他自私了。
私心地想要擁有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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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班的日子每天都一樣,雖然煎熬,一眨眼也就過去了一周。
北市的周末總是喧鬧的。美好的周六本來很适合方興賴床,但一大早他就被顧未雨叫醒了。
……有的時候真的很想報警。
方興盡全力睜開仍未醒來的雙眼,歪頭一靠精準倒進顧未雨的懷裏,找了個舒服的姿勢繼續睡了。
周末本來就是用來睡覺的,怎麽會有上午?
是的,北市久違地放晴了。
一夜之間仿佛流年偷換。沒了烏雲的遮蔽,天空簡直像是少了些什麽,仿佛城市已經被兩個月的雨淹沒了,如今在陽光下發皺。
六月就要到來了。石榴花在誰都不知道的時節裏開放,與人們争奪着缺席已久的陽光。樟樹葉經歷了長久的雨水沖刷,仿佛洗盡浮塵,顯得油光锃亮。短短幾天內,過去烏雲密布的日子悄然飛逝,離開人們的腦海。路邊積水已經幹得差不多,橋下河水波光粼粼,橋上行走的人們也在變多,好像一下子世界就有了生氣,全然忘卻了此前雨季帶來的恐慌。
連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覺夏深。
雨季停擺的車流,到了晴天依舊水洩不通。北市本來就是很容易堵車的城市,好在北城游樂園并不在市中心,因而也就相對通暢。
顧未雨很早就謀劃好了這樣一場游樂園出行,只等着天氣好的那天。
與許久前那次臨時起意截然相反,方興看起來興致缺缺,都是顧未雨拉着他去玩各種游戲。
那些刺激性的項目游戲,方興沒有一款敢主動提出去玩。
他很矛盾,既想體驗,又不敢邁出第一步。
其實很多時候,只要把他放在那個一旦開始就無法反悔的位置,後面的行動哪怕硬着頭皮也都順理成章了。所以,他會把自己從那個位置上摘除,從最開始就不去涉足。
一直不敢做出行動,一直不敢改變。
但現在顧未雨在,一切也就有了理由了。
反正是他帶着的,那就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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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顧未雨拉他去的第一個游戲就是鬼屋。
實話實說,游樂場裏的鬼屋,道具制作并不見得多精致,方興不愛玩,放在平時他也不見得會被吓到,但這次他略微有些心不在焉,被NPC抓了個正着。
顧未雨只覺得好氣又好笑。
結果就是,後面玩過山車和跳樓機的時候,方興有幾次忘記叫出聲來,好像神志還被留存在鬼屋裏。等到落地,找回身體的實感,方興才仿佛再次活過來。
原來,先去鬼屋是這個道理嗎?
先讓他被吓呆了,後面體驗別的項目就沒感覺了?
雖然有種被耍了的感覺,但是意外地還挺有效果。
在高空中的恐懼是一種無形的痛感,好在喜歡是可以磨合疼痛的。
就像積郁成疾的雨,誰能保證會不會有人喜歡上如永夜般沉默下去的雨呢。
方興霎時間仿佛有說不盡的話,回頭看向顧未雨,卻被對方盯得發毛。
如果眼睛會說話,顧未雨可能就會被判公共場合大聲喧嘩了。
“方興哥哥,是不是不喜歡和我一起出來玩啊?”
方興傻了,“哪有?”
“可是你看起來一直很不感興趣,肯定是覺得和我一起出來很沒意思吧。”
“……”
又來這套,方興拿他沒轍了。
“我的錯,等下不會了,走吧,去玩下一個。接下來玩什麽?”
顧未雨看着他,“摩天輪。”
方興一直覺得一個人玩摩天輪有點浪費錢,這種莫名被人們賦予浪漫的游樂項目似乎喜歡排斥他這種沒人一起玩又不舍得自己玩的人。所以他答應得很快,既然來都來了,過山車什麽的也玩了,那還怕什麽。
摩天輪緩慢升向高空的感覺很奇特,像穩步通往天堂的階梯,又像是一樁事先張揚的兇殺案,登頂的時候聽不到任何宣告,但沒登頂之前卻會聽到響徹的心跳。
不斷升高,視野逐漸開闊,遠處市中心的高樓大廈盡收眼底,好像整座城市也就毫無保留地變小了。
方興一直很奇怪,這樣一座地鐵暢通,交通方便,甚至坐城際公交不用多久就能去到臨市的城市,怎麽就能把他牢牢地困住。
很有趣,情緒想出逃,而理智留在這裏。
所謂情緒,不過是現實逼迫下的逆反;而理智,也只是向生活俯首稱臣的态度罷了。
隔着玻璃,方興描摹着城市的輪廓,觀察着遠處白雲的形态,忽然有一種放松的感覺,至少這一瞬間,什麽都不用考慮。
“哥哥聽過摩天輪最高點的那個說法吧?”
顧未雨突然地開口。
方興當然知道他在說什麽。
一起坐過摩天輪的情侶最後都會分手,但如果在摩天輪到達最高點時,情侶接吻,就會陪伴彼此一生一世,永遠不會分開。
不知道是誰開的頭,也許只是一個完美的營銷手段罷了。
但方興就是沒來由地遲疑。
顧未雨好像也為莫名的愚愫而驚惶,似乎瑟縮着。
兩人默契地沒再對視。
即将登頂了,仿佛下達了最後通牒。
兩個人坐得很近,座艙外無比廣闊的天地,容易讓人忘記這座艙內也不過方寸。空氣仿佛都逼仄了起來。方興心中明亮了一些,他以為顧未雨想玩浪漫那一套,然後發現自己沒什麽拒絕的意思。
輕微晃動,奇怪,為什麽無事發生?
方興睜開眼,才發現顧未雨根本沒有靠過來,他隔着一段距離看着方興,耳尖微紅,眼神隐晦地退縮着。時值日中的陽光從玻璃窗外湧入,依偎在溫暖的人身上。
他的輪廓輕柔,好像提醒着人們他不過是個剛剛成為大人的青年,面對害怕的事物,還是會用羽翼将自己包裹起來。
說到底還是個孩子啊。
方興覺得有點好笑。
“不是最高點嗎?”
他輕輕靠近,對上顧未雨在原地踯躅的雙眼,然後就着吻了上去。
“膽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