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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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乎所有北市人的意料,北市再次陷入長久的雨。
才在陽臺沐浴沒幾天陽光的花,又被方興急忙收進家裏。
陰雨堆積成霾,讓剛發亮的北市再次昏暗起來。只是窺破雲層處也能看得出幾點日光。
簡單的雨會給人們帶來很多心事。
其實樓下小攤販因為下雨不出攤了,就連樓上居民偶爾也會惋惜。停在公司門外路上,所有的共享單車都淋濕了,于是會有人選擇打車。外賣員在車道上險些打滑,而先去關心箱子裏的外賣;流浪貓在石磚間尋找好的避風所,而不是新的主人。在公路上,剎車的司機會更加小心;出門送別時,家人們會多加叮咛。對躺在床上的痛風患者來說,這是十分難熬的一天。對終日奔忙的北市居民們來說,這不過是非常平凡的一天。
站在高空俯瞰,世界被雨模糊了顏色。但是,生活在這裏的人們在呼吸,大氣在流動。
這種生命感,正随着雨一點點地淋濕方興的腦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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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公司,這樣的日子很常見。
對于方興來說,今天倒是一個有點特別的日子。
因為鄰座的同事告訴他,覺得他現在和以前相比,變得沒那麽冷了。
以前的他就像一個機器人,按部就班地做好一切。
而現在,似乎他生命的工程裏,容許了過分的誤差。
方興剛聽到時,一下子愣住了:“……是嗎?”
他有些難以置信。
他對自己的工作沒什麽熱情,和同事們不熟,也不是很想聯絡。
倒不是他願意這樣,只是他潛意識裏,覺得這就是一個适合自己的位置。
至于為什麽會有這樣的變化……他隐約也猜到了答案。
“始作俑者”天天在家裏鬧騰着呢。
自從那天,他在摩天輪上糊裏糊塗地親了顧未雨後,對方就好像着了魔一般,天天揪着他不放,搞得他都有些煩了。
他自己都沒發現自己又揚起了嘴角。
就連鄰座的同事看他心情挺好,問他部門的同事聚餐去不去時,他都沒再第一時間拒絕,而是問了問什麽時候。
他之前想了很多,考慮風險,考慮結果,所以遲遲沒有給出顧未雨回應。那天在摩天輪上鬼迷心竅了之後,他反而不想再迷茫了,何必考慮那麽多呢,心裏怎麽想,就怎麽做吧。
他本不願接受所謂命運的操縱,有時卻也不得不相信某些事是命中注定。就像顧未雨的出現,就像喜歡這件事本身,不能被任何一種科學預見。
現在想來,顧未雨的出現還真是奇跡啊,如果不是他,自己也許會爛死在北市被雨浸泡後的八月。
方興又無謂地笑了笑。要是讓顧未雨聽到這句話,他指不定會生氣。
說來也奇怪呢,這麽長久的雨,下了這麽久居然還是不停,真的不會逼瘋氣象局監測天氣的工作者嗎?
他望向窗外,那老是陰沉着的、如今卻有些快要變得明亮的天空,密集的雲層,只是好像脆弱得泫然欲泣。
這本是讓人發愁的天氣。
但他已經開始不再讨厭雨了,如果不是這場漫長到容易讓人恐慌的雨,他也許就不會遇見顧未雨,也許生活不會有任何改變,也許他就永遠地把自己困住了。
他心裏莫名地希望這場雨能下久一點。
可是心底又有一種沒來由的恐慌,如果到八月,這場雨就停了呢。
到時候,北市将是長久的晴天,日光将照亮城市的每一個角落,包括他那離市中心稍遠的家。
放在幾個月前,他該開心的。可是現在,他竟然在擔心自己會不會習慣了雨天,甚至錯誤地上瘾,從而畏懼天晴。
如果一切皆有可能,那自然也有把可能變成不可能的可能吧。
這樣長久的雨,究竟是拉他走出迷局的援手,還是只是把他拉進又一個迷局的噩夢。
顧未雨和他……又算哪一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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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興自己都沒想到,自己會在聚餐上喝醉。
雖然只是平級同事之間自己約的飯局,沒有人逼他喝酒。
也許是心事重重,也許是高估了自己的酒量,也許是久違地參與同事聚餐,當意識逐漸染上酒的酡紅的時候,他本能地想回去了。
想回家。
手中的酒映着燈光的倒影,映着窗外有點稀疏的雲。幾個平時相處得好的同事聚在一起聊天,大家各自找好自己的位置分別入席,他就像以第三人稱視角看了一部電影,還沒等到謝幕就想離場,卻擔心起身會引起別人的注意。
找個什麽理由走呢?
這邊他還在猶豫,那邊顧未雨突然就發了信息過來。
顧未雨:“什麽時候回來?”
然後發了一個小貓探頭的表情。
方興順勢回複:“我準備走了,但是喝了點酒,有點暈。”
夜晚不容許暧昧的聲張。他靜靜地離開包廂,只是和身旁幾個說過話的同事說了再見,就遠離了人群,主動融入了夜色。
他想到一個不知道在哪裏看到的詞,叫“聚光燈效應”。在心裏草拟起那麽多理由,真的決定離開包廂時根本沒有任何人需要。
又想起馬丁布伯曾說的“所有真實的生活都是相遇”。相遇是一種奢侈的事情,也許他和同事們朝夕共處,卻沒有真正相遇過。
但是回家之後就能看見顧未雨了。
那才叫生活。
他突然慶幸沒有人在意他的理由,因為顧未雨的消息發來時,他腦子裏突然只剩下一個想法。
家裏小孩沒人照顧,要鬧了。
雖說吹面不寒,但他走到外面時還是不禁打了個寒顫。
明明是六月,下過雨後本就潮濕的城市,又刮起了風,單薄的衣服只得在風中飄舞,但不得掙脫。
他一時想着,突然感受到肩上傳來的溫度。身體比微醺的意識更早反應過來,不甚明亮的燈光下,他看見那熟悉的身影。顧未雨一手摟過他的肩。
“你怎麽……”
他有點懵。
“來接你回家。”
“……”
雖然年齡差了幾歲,他和顧未雨其實差不多高。
顧未雨一摟,他就很想睡覺,所以幹脆掙脫了。
有點冰涼的風送走包廂內的悶熱,也緩緩吹散他方才的酒氣。
顧未雨特地打車過來,但是方興不想坐車。喝完酒後昏沉的腦子讓他坐車時總是想吐。
心裏莫名地煩躁。
“我想走路回家。”
“……很遠的,走回去要很久。”
“沒關系啊,我就想走,我不想坐車。”
他又有點郁悶地皺眉,“我想陪你一起走,都不行嗎?”
換來顧未雨一聲輕笑,“當然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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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新奇的體驗,從一條街走到另一條,眼前的風景在熟悉與陌生之間來回切換,只有當方興真正注視着每一條街、每一家店時,這座城市才是完全地活了。
烏雲并沒有散開,這座城市于是找不到月光,朦胧得有些虛假。路上行人不多,車流來往,一如方興第一次遇到顧未雨的那天晚上。
北市的天氣預報喜歡騙人,雲卷雲舒間,反季節的冷風開始揚起夜幕。氣溫看着彼此相近的兩個人之間形成溫差。城市的街道不喜歡安靜,但此刻也不得不為他們而靜默。
天冷了,好像夏天還沒待多久,秋天就無聲無息地來了。冰冷的觸感點狀鋪在方興臉上時,他一下子想起久遠的深秋,想起絢麗的煙花,冷卻後會是怎樣的溫度,恍惚間以為天神的眼淚垂憐于他這世間再平凡不過的一個人物,直到酒後遲鈍的身體終于反應過來眼淚應該是溫熱的時,才猛然發覺北市的雨又叛逆了一場。
顧未雨一下子慌張起來:“啊……我看天氣預報說晚上不會下雨,就沒帶雨傘過來!”
他一時犯愁,正想着如果雨下大了,需不需要在路邊避一下時,方興已經拉起他的手,邁開步子跑了起來。
腳步聲輕易就踏碎了路旁野貓的打盹,踏碎了夜間城市的美夢。
“我們……我們跑回家。”
方興覺得自己的思路拉上了閘,不聽使喚就邁開了步子,但還能回過神示意顧未雨。
這場不請自來的雨一點也不客氣,頃刻就化作讓人酥麻的雨幕,好在離家已近。還在街道上漫步的人基本打起了傘,會在街上跑着的人顯然很少。也許傘下那些人在耳機音樂間隙會不經意瞥一眼這兩個正在雨中狂奔的人,也許心裏或是不解,或是滑稽。
喘息間,方興突然笑了。想到別人異樣的眼光,也許在這條街上,也許在別人眼裏,此刻他們是“異類”。
就在他快要褪盡力氣時,顧未雨反過來掌握住他的手。
被雨淋濕的感覺真的不好受,衣服後背和身體緊貼在一起,把雨的溫度毫無保留地傳給後者。雨水讓眼睛多少有些睜不開,于是幹脆輕微閉上,哄騙自己其實還沒睡醒。
好冷,真的好冷,特別是跑起來時,風夾着雨從耳畔呼嘯而過,像離別時從不流連的列車,身上的衣服完全濕透了,全身唯一還暖和着的,幾乎就只剩他和顧未雨牽着的手。
方興心裏了然。
就讓這大雨肆意落下。
他不想要傘。
他也不想要做那個在別人家屋檐下等雨停的人。
一切華麗的時光都在等。
好的被折疊,而壞的被展開。
等到顧未雨放緩腳步,把方興拉進家樓下的門廊,正想看看對方淋成什麽樣時,卻被對方的一個吻打得措手不及。
心跳順着呼吸的頻率而共鳴。
黑夜染上一絲不自然的胭紅。
和長久的雨比起來,這個宣告勇氣的吻沒能持續多久,因為兩個人都一時沒平複呼吸。
也無須平複了,顯然淋成落湯雞的小狗反而因為一個突如其來的吻而沾沾自喜。
他一時不知道說什麽。
反而是方興先開口了:“你看看你淋成什麽樣了。”
他露出淡淡的笑,仿佛在笑顧未雨丢人的樣子,絲毫不在意自己其實也是一樣。
顧未雨從他的眼睛中,慢慢看清了一些不一樣的東西。
方興真的是累了,他輕輕靠在顧未雨肩上,說:“我們像不像兩個很好笑的逃難者。”
顧未雨順着把他臉上淩亂的發絲理好:“不,我們是在海上夜航的探險家。”
聚餐時喝的酒仿佛這時候才起了作用,方興只覺得心裏忽明忽暗。
“你是船長,我是船。”
“看似是我帶你脫離了暗礁,實際上我離不開你的指揮。”
如果雨停了,這裏應該月光如水。但是現在雨點不停,四周也就依舊窅然。
“你騙我。你和北市的天氣預報一樣會騙人。”
方興低低開口。
“我哪裏有,我什麽都沒做。我只是看着你把我從過去拉了出來,我什麽都沒有做。你為什麽……你到底……”
他突然有些委屈。
“不,沒有,”顧未雨垂下眼眸看着他,“不是我把你拉了出來。”
他又微微擡頭,“也不只是因為我……喜歡你,”
“是你本來就該在這裏,你本來就……”
他突然有點卡殼,一時竟不知道該怎麽說,害怕貿然開口會打碎什麽很寶貴的東西一樣,最後他也只得緩緩低下頭,
“因為我喜歡你。”
“你有點喝醉酒了。好好睡一覺吧。”
方興對上他的眼睛。
“好。把船長送回家吧。我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