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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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顧未雨而言,市中心廣場是一個非常特殊的地方。
他熱愛這裏的繁華,但也因之而迷茫。
他記得第一次來到北市時,從高鐵上下來,恍惚間仍沒有來到另一座城市的感覺。但出租車開到市中心廣場時,那種感覺一下子攥住了他。
有孩子在廣場上放風筝,在樹叢掩蓋的小徑中,游人被動地隐藏蹤跡。廣場購物中心蓋住後方的城市,高樓林立,而自成一體。
一種微妙的平衡,好像穩定地不會遭到任何破壞。
那是他對北市的第一印象。
顧未雨入學的時候,方興已經升大四了,按理來說,他不會來接待大一新生。其實他也不願那麽幹,校園那麽大,幹點什麽不好,非要制造一些并不浪漫,反而增添麻煩的相遇。
但他們就是相遇了。
那時九月的桂花還未開放,空氣被一場雨沖刷得有些寡淡。傍晚走在路上的人只有零星幾個,大概是因為假期留校的人本就很少,而開學季的新生們又早早入校,像他這樣來得很晚的人并不多。
顧未雨其實很倒黴,因為來得晚,又是直接打車進的校園,沒遇上在校門口接待新生的老師和學長。關鍵是他又不認得路,只得随着大路走着,反應過來時才發現自己走到了圖書館。
父母折返校門口找人問路,一時也不在身邊。
有點糟糕,行李箱的輪子好像卡住了……有點拖不動。
方興在圖書館學到太晚,險些忘記晚飯,索性離館,出門就看到一個高高瘦瘦的男生提着巨大的行李箱,又提着幾個大袋子,正犯愁地站在原地。仔細看,他的行李箱好像出了什麽問題,一時拖不動。
很平常的一幕,甚至放在平時,他都不會多看一眼。但也許是餓昏了頭一時有些不清醒,又或者是黃昏恍惚間模糊了他的意識。他對上了少年一動不動望着他的眼睛,隔着五米外一棵樟樹的距離,那眼神好像在無聲地向他求助,也許是他多想。
但他還是鬼使神差地開口:
“沒事吧?”
方興後來每每想起這件事,都會覺得當時的自己腦子不太清楚,明明平日裏是漠不關心的态度,當時卻自己給自己找上麻煩。
雖然是有幸遇上的麻煩。
而顧未雨後來每每想起方興,也都會想到他們初遇時的那個傍晚。天邊的黃昏仿佛因為記憶年久而稍稍褪色,明明還是夏天卻已顯微冷,大概是因為那時夏天已經開始消亡。他提着沉重不堪的行李箱,幸運地問到了去宿舍樓報到的路。
幸運地遇到了一生難忘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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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興并不住校,平時也很少會路過宿舍區。
他獨來獨往慣了,很少有這樣跟人說話的機會。聽到對方問他宿舍樓的位置,他覺得有些好笑,稍微收斂了點只是微微彎起嘴角,但願對方沒看見的間隙,告訴他宿舍樓的路。
顧未雨連忙道謝,正想拖起行李箱走的時候才想起來行李箱卡住了,用力一拉卻沒有拉動,他險些要摔倒。
方興下意識拉住了他。
抓住對方手臂的時候,方興回過頭來覺得自己不該這樣做。
但很快又自己否定了自己。算了,只是一件小事。
“好像是被塑料袋卡住了吧,輪子那裏。”手臂上傳來異樣的觸感,顧未雨很不好意思地擡起頭,就聽到方興這樣對他說。
他嘗試笑一笑,但不知道什麽樣的笑會比較自然,索性放棄了。然而板着一張臉又怕對方誤解,思來想去,幹脆避開眼神,轉而去看行李箱。
“是嗎?!我我我等一下處理一下吧,學長再見!謝謝——”
他臨陣脫逃的臺詞還沒講完,剛想着幹脆不拖了直接提着走,腦子一下子忽略了箱子的重量,不僅一時提不起來,手上袋子還掉了。
顧未雨:“……”
第一反應是,還好周圍沒有其他人看見。
方興原地糾結了一下,剛想幫忙,就看見他已經飛速撿起散落一地的東西,嘗試着把卡在輪子裏的塑料摳出來,然而那塑料詭異地卡在了一個微妙的位置,顧未雨只能堪堪撕掉邊緣。
趁着他費勁處理的間隙,方興想直接走了,還在猶豫這樣的場合需不需要說一句“我先走了”的時候,顧未雨先停了手上的動作,擡起了頭。
“算了……學長,能幫幫我嗎。”
他向方興大方地笑了笑,好像一點都不怕承認自己的愚笨。在他身上,那種陽光般的朝氣和青春期的不成熟完全融合在一起,實話說,方興被那種特質吸引着,同時也受怕着。
那是一種不矛盾的悖論。
他認命了,蹲下身去幫着顧未雨解決不聽話的行李箱。
等到行李箱終于能正常行走的時候,顧未雨去問路的父母也終于回來了,隔着一條路就開始喊着顧未雨的名字。
方興跟着擡頭,看到來人是顧未雨的父母的時候,第一反應是:終于有理由走了。
他起身的動作分明比開口說“那我先走了”的速度快,甚至利落程度也比後面那句含糊不清的話要來得好。所以顧未雨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方興已經一下子跑了。
他不适合像這樣子講話,可他又十分奢望着能有這樣的機會。
所以他明明只是退縮着,卻也能激起心中莫名的波瀾,像潛伏在洞口蠢蠢欲動而又始終躊躇不前的老鼠。
走了幾步,感覺秋風掃過,已有幾片葉子施施然從他身邊飄過。也許是新生們的到來,讓這座城市的秋天來得都更快了一些。他回過頭,那向他問話的孩子正和他父母說着什麽,随即轉過身來,碰巧和他對上了視線。
方興下意識回過了頭。
他有的時候并不是很敢看那樣的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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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興并沒有把這件事情放在心上,開學季忙的不僅只有新生。倒不如說,新生反而是相對空閑的那些人。
只是他不可避免地去回憶那天黃昏時的景象,只覺得随着記憶的過濾,連回憶裏的天空都被洗得泛白。他們這樣的學生習慣在六月各奔東西,于是漸漸忽視了其實九月往往也是離別的時節。細想來,那天下午相遇的時候,比起夏天,更像是秋天啊。
他都開始哂笑起自己想象的跳脫。
但被他想象的那個人,其實也在想象着他。初入大學的顧未雨覺得一切都是新奇的,為期更長的軍訓、選課搶課、學園學院、熟悉校園,一切來得太快,他沒時間去一一接應,于是也只好在一天天被安排好的日子裏,和剛認識不久的人共同抱怨着瑣事的間隙,想象着自己未來的大學生活。
偶爾,他回想起自己問路的那個學長,覺得那段回憶實在鮮活,畢竟對方也算是他進大學後第一個說話的人。就是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能不能再遇到。
畢竟就是這樣的變數構成了生活。
方興中午趕課在食堂匆匆吃午飯的時候,桌對面坐下一個人。他本來還腹诽,怎麽坐角落裏還和別人擠,一擡頭卻是那張些許眼熟的面孔。
顧未雨笑着開口:“學長,沒位置坐了……我能坐這裏嗎?”
而他當然沒有理由拒絕。
方興本來很不喜歡和不熟的人被迫接觸,但和顧未雨聊天不同。這家夥出乎意料地很擅長把他帶入話題。
顧未雨也不是喜歡在吃飯時一直講話的人,他只是偶爾一句:
“學長,開學都兩個月了,我怎麽從來沒有在宿舍區見過你啊?”
方興一下子覺得有點難回答。
“我已經大四了,現在在學校外面住。……再說了,就算我住校,也不一定跟你分一個學園區的。”
校園真的很大,沒有緣分的人是遇不到的。
“哇!學長已經大四了!那豈不是快畢業了?”
“那沒有,我得讀大五……我是五年制。”
“這樣啊……”
……
在顧未雨看不見的地方,方興悄悄笑了笑,又暗自松了口氣。
這次,方興倒是可以稍微自然點道別了。
“那個……我先走了,我下午還有課。”
“啊,好……”
顧未雨在方興剛要走之前攔住了他。
“學長,能知道你的名字嗎?”
“啊,可以啊,我叫方興,方興未艾的方興。”
顧未雨輕微一笑。
“好,我記住了!我叫顧未雨,方興未艾的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