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21

顧未雨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連微信都加上了。

他把“方興”兩個字打在備注欄裏,然後就一直盯着這兩個字。

許久後才點下确定。

他覺得自己是在猶豫給什麽樣的備注,也可能是單純覺得喜歡看這個名字。

後者的占比可能更高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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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的流逝總是悄無聲息,好在北市的雨哪怕隔了季節,也沒有什麽區別。

教室裏,老師輕聲念着PPT的聲音讓人昏沉欲睡。顧未雨完全不想聽,但手機也已經玩膩,他輕微偏過頭去看着窗外。窗外的雨下得不聲不響,不仔細看,還以為只是垂柳的輕微飄曳。午後的日光被雲層遮蓋,倘若不開燈,留給這個教室的仿佛就只剩下漫反射。

北市的春雨像是一種負擔,哪怕它微不可見。

所以顧未雨沒來由地有些累。

他開始走神,思緒跳到很久的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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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方興來說,晴天和雨天就像是早上選擇熱早餐還是冷早餐一樣。

生活中的很多東西其實都和他自己一樣,是一個運轉着的小型混沌系統。

看似雜亂無章,然而只是他不想抽絲剝繭。

他從圖書館出來的時候已經很晚,外面還下起了雨,阻擋着人步入黑夜。

肩膀上的酸痛依然還在,他暗自嘆了口氣,正要撐開雨傘,那有點痛的地方又被人輕拍了一下。

力度并不大,于是那種酥麻的感覺就像針灸般刺激了他一下。他猛地回過頭,稍微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人。

“方興學長!太好了,你居然在這裏,我沒帶傘,能不能順路帶我回去呀?”

顧未雨顯然已經在圖書館門口待了好久,連手上都沾染上了春天的夜雨那點點與季節相悖的涼意。

“你回宿舍嗎?”

“對呀。哦,忘了你不住學校了,那要不算了吧……”

“沒關系。”方興撐開傘,“多走幾步路而已。”

繞道走,剛好散散步。

“你不是才大一嗎?怎麽就開始在圖書館看到這麽晚?”方興疑惑道。

“嘿嘿,我們思政老師的任務,我本來是來圖書館找點資料書的,結果來都來了,就想着在裏面逛逛,然後就忘了時間。白天都有課,只能晚上來啊。學長你不會在圖書館刷了一天吧?”

方興想了想,除了午飯晚飯,他還真是一整天都在圖書館裏。

可那也很正常。現在圖書館裏人少。不抓緊時間,等到考試周位置就不好搶了。

到那時候,沒上課的話,就待在家裏算了,反正自習室也搶不到。

他一頓,顧未雨輕輕戳了一下他的臉頰。

“學長想事情的時候好認真。”

而後又是一笑,“我忍不住想戳戳,不要生氣啊。”

方興陷入思緒的時候,顧未雨就側着臉看着他,直到忍不住上手。

他才一下子反應過來。

懵了一會,還不知道要不要續上剛才的話題,面前就被塞上一個手機。上面是一個博主放的寵物刺猬視頻。

“學長有沒有刷到過這個視頻?我那天刷到的時候,還想分享給你呢。”

“因為和學長很像,哈哈哈。”

方興愣愣地看着手機裏的刺猬,那只刺猬玩完了玩具,看向攝像頭,好像也隔着屏幕和方興對視着。

他心裏不知道是什麽心情,其實并不是特別在意視頻裏的刺猬,更在意的是顧未雨給他分享視頻的這件事。

他沒有告訴顧未雨,幾天前他幹過類似的事,刷到一只小熊貓搶食物的視頻,突發奇想而想分享給顧未雨。

只是視頻已經到了聊天框,再點個确定就能發出的時候,他又猶豫了。

大學幾年不知上過了多少課程,人際關系仍然是他最不擅長的論題。

他喜歡看起來規整的東西,喜歡在課程一開始就定好的報告主題,喜歡一切順着他的心意來的事情。所以,不喜歡那些看不見、摸不着,需要揣摩和發問才能勉強确定的東西。

他不知道對方會是什麽樣的反應,擔心被誤解或是被無視。

說到底,他只是不能讓自己處于主動的狀态,因為他害怕承擔未知的後果。

所以他匆忙又點了取消,來回檢查一遍聊天界面,确定沒有把視頻發出去。

這樣……就夠了。

然而此刻被壓抑的心情仿佛又卷土重來。

要不要說?說了也沒關系吧?

“我那天也刷到過一個視頻——一只小熊貓,也是跟你很像,忘記分享給你了。”

就這樣說出來也不難吧?

不知何處的風吹來,雨水随意在傘面上旋開,方興不自覺放慢腳步。

然後他轉頭。

終于敢于把自己內心所想的事情袒露。

那些他最不堪而最想隐藏的脆弱,面對這樣的人時無所遁形,丢盔棄甲。

顧未雨看着他呆呆的樣子,有點好笑,然而他終究只是說:

“真的嗎?那你回去之後,一定要發給我看!就當報平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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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回去嗎?我現在就可以找給你啊。”

“那不行,好不容易能有和學長聊天的機會,不能讓你把時間都給手機了。”

方興低下頭,好像松懈了一口氣。

“說起來,你也別叫我學長了,感覺有點怪。”

顧未雨看着他,“那你喜歡怎麽稱呼?”

“你叫名字吧。”

“不行,叫全名太生疏了。”

方興難以察覺地一笑:

“沒關系啊。”

“我可以叫哥嗎?”

兩個人的聲音短暫重合。

方興驀地一愣,表情一瞬疑惑:“……可以。”

還是沒忍住問:“為什麽?”

顧未雨把頭貼近,猛然搶奪傘下的空間。

“因為在你身邊有親近感啊,就像家人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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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方興對別人說的“家人”的概念都來自他人。

方興自幼就不明白,為什麽爸爸偶爾會不回家。他搞不懂父親的工作是什麽,只知道爸爸不在家,媽媽總是不高興。也不對——從他記事起,就沒怎麽見到媽媽的笑容。在別的孩子都和母親更親的年紀,他卻時時刻刻期盼着父親回家,因為那樣家裏能多一個人說話,他也不會覺得和媽媽待着不自在。

他的家裏,很安靜。印象裏,父母沒有争吵過幾次。更多時候,兩者只是互不搭理,就像在同一間房裏生活的鄰居。

他很小就有一種直覺,他的媽媽并不喜歡抱他。有時他媽媽也會像別的母親那樣逗弄他,但很快就會恢複原來陰沉的态度。所以沒過幾次,他也就自讨無趣地不再索要抱抱了。他把家裏搞得一團糟的時候,媽媽回來也不會罵他——但他能清楚地感覺到,她眼裏的厭惡,盡管她把那些情緒藏得很好。或許這是一種別樣的教育,但方興很小就對很多事物喪失了興趣,因為沒有什麽人會鼓勵他。

這種乖巧最終走向病态,甚至演化為如同對鬼神般的敬畏,終于在家庭中也不再敢說話,維持房子裏沉重的寂靜。

他的媽媽幾乎從不打他罵他,對他說過最重的話是:“等你成年了,我和他就離婚。”

他們甚至沒有信守諾言,方興十六歲時,他父母的婚姻碎成一紙離書。方興跟着他父親度過了高中難捱的兩年,後者只是按時給他生活費。方興上大學後,他在學校旁給他長期租着房子,仿佛有所愧疚,然而是不問孩子意願的補償。

方興從小在針管般冰冷的家庭冷暴力中長大,與之為伴的是周圍鄰居家探究性的目光,旁人止不住的閑話,或者是定期的家長會,班級裏收集的家庭信息。

那些東西逼迫着他挖出他深埋着的一切。

他長大後才知道,他的媽媽生下他之後就得了産後抑郁,而他的爸爸又沒能盡到陪伴的責任。那種情感上的障礙讓她對她自己和孩子都産生了厭惡,盡管随着病症的慢慢消去,那些心結卻仍然緊綁在心頭。

他也是後來才知道,他的爸爸對家庭從來沒有責任心,他是迫于父母的壓力才結了婚、生了子。他常常加班、晚歸,是不敢面對家庭的表現。

而他連怨恨的情緒都不知道加之于誰。

所以慢慢覺得是自己錯了。

其實,他不怕家庭冷暴力,他早已學會如何與之共處。但他開始害怕在這種環境下成長的自己,是不是和別的孩子有不同,他不知道自己會不會真的有心理畸變。

明明他看到的世界是這樣的,卻與別人不同。

人際交往是一個大難題,因為在他認識一段關系的實質之前,他首先就沒法厘清自己在一段關系中的位置。

他曾經也交過朋友,但等到他把真實的自己展現出來的時候,那些人卻慢慢疏遠開了。他在那些不懷好意的目光中看見了自己性格的缺陷,因而開始懷疑“真實的自己”是沒辦法交到朋友的。

好在他很快就學會了僞裝,學會模仿老師和別的孩子喜歡的樣子,盡管笨拙但很有成效,有時候也會騙過自己。

上了大學,每當在校園論壇,看到別人分享自己和家裏人的趣事,刷到別人家庭群裏聊天打趣的圖片,他都默默地看着,嘗試糾正自己對于家庭的錯誤看法,就像某天早晨醒來,發現時鐘走得慢了,于是對鐘。

這些事情,他從沒對任何人說過。主動把自己的傷口撕開,畢竟害人害己。

一旦有人問到,那就只需要最簡單的一句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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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吧。”

“算了吧……我改大冒險。”

“确定哦?大冒險是——跟你列表最近一位朋友表白!”

顧未雨拿出手機,列表最近一位是方興。

那之後,他和方興開始慢慢分享自己喜歡的視頻或是歌曲,起初是他發得最頻繁,後來對方也被他帶動似的,分享得多了起來。

顧未雨看着聊天界面,開玩笑性質的“我喜歡你”靜靜躺在文本框裏,後方的光标一閃一閃,他卻遲遲不敢按下發送。

“快發快發!”一旁看熱鬧的朋友們慫恿着。桌上飲料雜亂無章,聚會氣球失去粘性而從牆上掉下來。

顧未雨心裏卻覺得僭越了。

這種感覺首先是尴尬,其次是不安——對方會不會誤解,會不會因為害怕而避開他?

而後在思維的空間中徜徉,既擔心這樣逾越了原本朋友關系之間的行為無論得到什麽回應,都可能讓這段關系變得不再像以前那樣純粹和舒适;而又想到如果這樣的表白被對方真實對待,自己又将以什麽态度面對。

方興收到消息時剛剛洗完澡,他看着對方莫名其妙發過來的四個字,先是愣了一瞬,而後直接回複:“我不信。”

他打定對方是在玩大冒險。

按照大冒險的內容,這時候其實已經完成了。大家張羅着下一輪游戲,顧未雨看着“我不信”三個字,心底浮起一種奇怪的感覺,一瞬間忘記了游戲的玩笑性質,而覺得對方正真誠地否定着他什麽。

他鬼使神差地回複:“相信我。”

對面沒聲了。

顧未雨有點茫然,消息發出去的一瞬間,他就後悔了,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這麽回複——然而又覺得自己一定能給出答案。他突然喪失了對游戲的興趣,考慮着提前離開。

他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自己內心的真實想法。

方興第一反應是對方在玩游戲,其實多少是因為他害怕對方來真的。

如果那樣,自己根本沒有勇氣回應。

幾個月來方興受顧未雨影響,也開始有了許多共同話題,聊天記錄慢慢變多。

但好像有些話題,他也是從來不想和對方講。

夜裏細碎的涼意,勾起他不時發作的郁悶,仿佛夏季行将跟随畢業生們走遠,而把他帶到寒冷的秋冬去。北市的雨潤物細無聲,時間也悄然又添了一年歲。

他覺得有些累了,于是放下手中的事情,走到陽臺休息。俯瞰這座城市,這個他生活了二十多年,如今愛恨交織的地方。遠處星光熠熠,但在這學校周邊的郊區,能分到的光好像不多。

不過這樣也好。

很難說有什麽他熱愛的東西,他雖然不喜歡自己的家庭,卻切實喜歡這座城市,或者說是一種有別于喜歡的感情,讓他喪失許多的沖動,甘願一直留在這裏。

鈴聲響起的時候,方興還以為自己聽錯了。他幾乎要在城市的晚風裏睡着,卻又被一通電話叫醒。

看着來電顯示,感覺有點不妙。他猶豫了一會才接聽。

“哥!你現在在哪兒?在你的公寓嗎,我想去找你。”

顧未雨雖然沒喝酒,卻恍恍惚惚,聽見自己有些急劇的心跳。

他想循序漸進,然而毫芒即乖。

“嗯,我在公寓。”

“但是……太晚了,你別來了。”

他有意支開話題,聊了一些別的東西,顧未雨聽一句回答一句。

而顧未雨最後像是忍不住了似的開口,“哥,我剛剛發給你的……”

方興一頓,該來的還是來了。

“你真不是在玩大冒險?”

顧未雨有些窘迫,但他随即改口:“不是。”

無論如何,他想聽聽方興的想法,因為他發現自己內心深處在渴求一個肯定的答案。

他好像喜歡方興。……好像。

電話那頭一直沉默着,只能聽見風呼吸的聲音。

良久,方興才開口:“你之前,不是問我為什麽住在外面嗎?”

“……其實剛入學的時候,我也是住寝室的。但我很快發現自己根本融不進寝室的環境。後來就住外面了,我這種人可能只适合一個人住。”

“不知道你一直怎麽看我的,反正我這個人在社交上還真是個災難啊。不喜歡說話,也不懂得提供情緒價值。”

“……唔,你再問問自己吧,你難道真的會喜歡我嗎,你肯定是搞錯了。”

“搞錯對象了,我這種人根本就不适合當朋友,不适合談戀愛。”

他耷在陽臺護欄上,像刺猬蜷縮着身子。剛說完最後一句,就開始害怕說這些話會讓對方退縮,像以前一個個疏遠他的人一樣離開。可是轉念又一想,說這些話的目的不就是這樣嗎。他果然不适合社交。

顧未雨安安靜靜地聽完最後一句。

“如果這是你拒絕我的理由,那我也要說。”

“我想當個例外,朋友也是,戀人也是。”

方興遲疑了一下,“為什麽?”

他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了,能不能直接挂掉電話。

“難道我在你心裏,連一點例外的身份都沒有嗎。”

顧未雨開始學起了方興的委屈,實際上,他敏銳地察覺到,自己有些沖動的表示,似乎讓方興想起了其他不好的事情。他得想辦法讓方興開心起來。

方興不說話,因為他也實在說不出“沒有”。

“是有的吧。既然我本來就在你心裏占着有些特別的地位,為什麽我不能坐穩了呢?”

方興失笑。“這不是一回事。你這是……歪理,歪理。”

冷風吹得他有些暈,甚至發困。

“我不想聽你拒絕,但可能我還不夠格吧。所以,我得繼續加油,勤奮地刷你的好感度。”

“現在,開開門呗。我到你家門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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