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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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花了很大工夫才讓方興打開那扇門。
他不止一次想過,他的學長好像不喜歡說話,有的時候明明有想說的東西,卻又強硬壓下去。
所以顧未雨喜歡看着他的眼睛。
至少他的眼睛不會完全說謊。
如果可以,他想帶着他的學長走出過去。
他唯一做錯的一點就是他根本不知道他學長的過去是什麽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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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到方興門前的時候,顧未雨心裏又想了一回。
其實如果不是那開玩笑性質的表白,他也許不會發現自己的真心。
那枚種子發芽首先需要水,其次需要無聲的陪伴。在不被視線察覺的角落裏,一場雨讓它不斷滋長,直到蔓延至整顆星球,無法根除。
在這一點上,方興一直處理得比他好。
他很幹淨地把社交劃分為橫平豎直的線,顧未雨只是想把他往自己這邊拉。
對那時的顧未雨來說,“愛”是一個複雜的議題,他可以在哲學讨論課上與同學交流一節課,得出一個模棱兩可的答案。
他開始考慮自己會不會喜歡方興的時候,先是很直接地否定了。因為到底什麽是感情,他不懂。
然後他開始讓步,開始做減法。
就這樣把自己困在理論的假設裏,與自己周旋。
直到他想到方興。
他突然就發覺自己錯了,而且錯得很明顯。
他忽略了他命題的對象。當愛被奉若神明,則猶束之高閣。
他只是在問自己愛是什麽,是不是在愛。為了渺茫的海,盲目地刳舟剡楫。
但倘若對象是方興。
那愛哪怕不能言說,也不見得沒有重量。
思及此,情緒驟然生長,仿佛久旱逢甘霖。
驀然回首,那些等候多時的過去,此時仿若重現。
帶着他看了一場漫長的電影。
……
方興打開門的時候看起來沒有什麽異樣,讓他松了口氣。
但他不想聽方興那些話,無非他還太小,不能拿這種事情開玩笑。
那是因為方興喜歡往過去看。在他看來,他終有一天能夠承擔自己每一句話的分量。
至于方興問他的那些話,什麽“你這種感覺只會慢慢變淡”……
“都是因為你把自己想得太差了。
你根本就不知道,你在我心中是什麽樣的。”
“那你說說,是什麽樣?”
“是……”
那些曾想大聲說出來的話,卻畏縮在喉嚨中。
“哥……你以前都沒有用這種語氣跟我說話過。”
“我跟你表白,讓你這麽生氣嗎?”
不想讓方興退回房間裏,他雙手搭住對方的雙肩,俨然覺得對方的身形都小了一圈。
方興低着頭。他不是拒絕。他只是不說話。
等到所有能想到的理由都說完了,對方仍然沒有退縮時,就輪到他退縮了。
越是這種時候,他就越讨厭懦弱的自己。
到底在想什麽呢?
至少自己不讨厭他,也不反感他的接近吧。
只是……
“你在想什麽?”
你所期望的是什麽。
顧未雨擡手,只覺得方興的臉上冰一陣熱一陣的。他自己都沒察覺地嘆了口氣:“我能進屋嗎?”
又補上:“外面很冷,把陽臺門關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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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一直是這樣,他和顧未雨之間一直是這樣。
讓顧未雨進來的時候,方興自己讓步了。
他知道顧未雨一旦有堅持的東西就不會輕易放棄,也知道顧未雨現在就是這樣的狀态。從他的眼睛裏,方興讀不出一絲心虛或欺僞。
如此一來,問題就很簡單,只差一個人的回應。
比起顧未雨糊裏糊塗地尋找一個不知名的答案,方興心中要有數得多,他知道愛情是“餐勝恣覆,聆谀逞癡,渾忘計智愚良莠,有耽無類,隽才出少艾”,可他也害怕“青春是一去不回來的”。
這樣的選擇,方興已經做過許多次。早已熟能生巧,學會靈活地保護自己。
似乎這是第一次讓他這麽猶豫。
夜已深了,也許還沒有。方興并沒有關上陽臺的門,反而回到了陽臺,顧未雨緊跟着他。
夜景沒有半點差別,仿佛一切只在一瞬間發生,當方興回過神,已經到了這樣的時刻。
好像有人在他耳邊最後又問了一遍問題,他卻無心回答。
一旦要做選擇,他就會陷入僵局。但這次不一樣,他突然知道說什麽了。
他鼓起勇氣把顧未雨的手包裹在自己的手掌裏。
“你确定,你說的都算數對吧?”
“當然。”
心突然跳得很快。
他緩緩開口道:
“那你不要後悔。”
風聲不止。偶爾車的鳴笛,都成了夜晚音樂的底噪。在這裏,夜晚的燈光稍微有些晃眼,那些遠處躁動着的光點,已經取代了星星,讓人不知不覺沉入其中,甚至司空見慣。
顧未雨微微張大了眼睛。又眨了幾下眼,不知道說什麽。
他只是突然抽出手,反過來用自己的手包住對方的手。
“走吧。……我們進去,外面會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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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他從來沒有真正把門打開。
即使這件事,他當時并沒有發現。
等到忽然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有太多的東西需要去彌補,當事人卻沉沉睡去,留他一人。其實一點都不公平。
他也只是如履薄冰,在未來未知的視線下茍活。忽然間就懂了方興的心理,不經意間自己有了他的作風。
直到幾天前,機構裏的器械突然出了問題,失去了與方興的意識空間對話的能力。他被迫從美好的夢裏醒來,并且一連幾天都只能徒勞地看着躺在病床上的方興,不知道他此刻正在腦海中經歷什麽。
那已經逼近機構測量數據的最後期限,喚醒方興的可能,正随着日月短暫的交替而逐漸萎縮。
他時刻緊繃着意識,才堪堪維持住自己的心态;一旦一切最終歸于平靜,他只會壓垮自己。如果方興在,一定不會讓他這麽幹。
可惜最後也沒有維護完成。顧未雨只能用機構臨時構建的模拟裝置,強行進入方興的意識內,用一套模糊而沒有實體的身形,甚至無法在最後關頭抱他一次。
……這些日子裏,顧未雨一個人想了很多。
方興曾經和他說,思考是一件令人痛苦的事。對他來說,“是什麽”比不過“為什麽”,“為什麽”比不過“怎麽樣”。他得先動起來,才不會被自己的思考壓垮。
是什麽時候說的呢?……
他不懂感情,方興則是自認為懂得太多。那些東西哪有那麽複雜。
即使如此,方興仍是一味遷就着他,讓他恍惚間誤以為,他能把方興帶出原來的舒适圈。
其實沒有。方興只是在自己的圈子裏,隔着玻璃和他相擁。
……
方興從來沒有和他說過的話。
那些關于他的過去,他的家庭,都是他的傷疤,他不說也正常。
奇怪的是,顧未雨并不怪他不說,卻怪自己不知道。
有的人堅持了很多年,卻早就忘了自己當初是為了什麽堅持。
顧未雨不在這些人當中。
顧未雨獨自一人靠着窗戶,望向窗裏的黑夜時,這樣想着。
窗外好像淅淅瀝瀝在下着小雨,他盯着看了很久,才發覺那只是空調外機滴下來的水。
僅僅浸濕這一片窗臺。
褪去了一身的沉重,困意幾乎是瞬間剝奪了他的意識,他死死撐着一口氣,才不讓自己在走廊上睡着。
這座城市有太多無眠的人了,他苦苦撐着不睡,他愛着的人卻不再醒來。
到了這個關頭,好像問什麽都沒有意義了。他至少見了方興最後一面,或許。
很長一段時間,他只是在那裏幹站着,看向窗外漫無邊際的深夜,天空一片污濁,連一顆星星也看不到。他不禁想起過去的某些約定,想起每一個相似又不同的夜晚,就這樣在記憶裏越陷越深。
直到他想起,自己不能這樣消沉下去。
這些問題,只靠他一人是解決不了的。
要回去……要回去找他。
他腦海中突然浮現出無限的可能,在他離開病房的這段時間裏,方興可能已經醒來了,方興可能在疑惑自己所處的地方,方興可能正在到處找他。這些不知從何而來的映像占據他的腦中,把他往回去的方向帶,仿佛他親身經歷過。
他走到病房前,小心翼翼地推開門。那裏只是一片寂靜,與他離開時并沒有什麽不同。
病床上的人也依舊躺着。
他突然有了想哭的感覺,仿佛沉寂了三年的心緒都失去了控制。
努力遏制抽泣的感覺并不好受。
他把手扶向病床邊緣的時候,那只躺着的手竟然瑟縮了一下,随即緩緩向他伸了過來,直到手指能夠蜷住手指。
……
他呆愣了一下,擡頭看向床頭處。
在模糊的視線中,他看見方興睜着仍然感到昏晦的眼睛。那雙眼裏沒有光,只有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