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23

顧未雨明明還有很多問題想要問方興。

有的問題,他自己已經找到答案了。有的,他不知道方興能不能回答。

第一次戴上研究機構的設備時,他渾身充斥着一種對未知的畏怯。只覺得有些暈眩,再一睜眼已經身處“北市”。身邊的街道熟悉而又陌生,大體望一眼,有些許模糊,仿佛這片記憶的創造者已經忘記了一些細節,或是根本不在意。耳邊似乎還能聽到來自現實的聲音:“——成功連接上了。”

他不知道怎麽找到方興,甚至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他四處輾轉,走回方興家樓下附近的地方。路上根本沒什麽人,因為雨下得很大。

按照研究人員說的,這些突如其來的雨,是由他的所謂“愛意”轉化的因子。有點難理解,甚至令人發笑。

這個世界的雨淋在他身上,卻對他的身體沒有任何影響。

但他并不覺得自己不屬于這裏。

他想知道,為什麽方興的意識空間裏,沒有他。

他想知道,方興的過去。

他其實更想馬上抱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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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興果然不記得他。

他遠遠地就看到那個身影,那個他絕對不會錯認的身影,穿過夜間的風和雨,穿過每一條大街小巷,明明正走向他的身邊,而始終隔着一段距離。

雨點安靜了。好像連時間都凝固。

一瞬間,腦海裏閃過那麽多畫面。他伸手抓住每一個美好的瞬間,像抓娃娃機裏不放棄的機械吊臂。有很多話想講,可顧未雨分明不是那麽矯情的人。直到方興不小心摔了一跤,他才如夢初醒。

他于是開玩笑似的,裝作模仿兩人初遇的場景,向方興伸出手,卻沒有得到對方的回應。

他其實根本裝不住,因為看到方興的身影,他完全控制不住眼淚。

好在夜間的細雨是天然的屏障。

好像一切都重新有了希望。他看着方興離開的身影,明明有些難過,卻還是笑了。

不過是再認識一次,再追一次。

方興不會拒絕他,他成功住進了方興家裏。

也在第一時間,看見了從陽臺上搬進來的花。

他看着那盆花久久不語。

方興果然也忘了。那是在他們一起度過的最後一個方興的生日時,顧未雨送的禮物。一盆茶花,其實并不怎麽特別,但方興很喜歡。那時候的方興已經在工作了,顧未雨在學校裏,很難和他見到面。

方興在家時,他就用盡所有學來的手藝,給方興做他喜歡的菜。方興誇他手藝好,顧未雨在心中想,這些都是你陷入昏迷後,我為你學的。

方興不在家,他就等他回家。一天天過去,茶花卻沒有要開花的跡象,明明春天就要蕭條。他才反應過來,方興好像從來沒有見過這盆花開花,又怎麽能想象出它開花的樣子。

希望有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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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想來,很多事情還是很奇怪。

比如給方興過生日那次,顧未雨看着方興揶揄的表情,仿佛被激将一般,失控了似的不合時宜地告白。回想起來,第一次告白的時候,也是一次意外。顧未雨笑了笑,再一次告白的時候,方興仍然不知道那是他的心聲。

所以,他有些害怕。他怕這麽多年過去,自己對待感情的方式仍然是當初的懵懂。他怕自己不夠冷靜細心的态度會再一次把方興推開。

再比如第一次一同出去玩那天,也許是他沒有注意,帶方興去了市中心廣場附近,黃昏、人群,那些景象可能刺激到了方興。

他情急之下的那個吻,實際上就像人工呼吸,讓方興維持住狀态。也許包含了沖動,但他知道他與機構的打算,是用自己的行動,讓方興重新找到生的想法。期限只到方興腦海中的八月,到那時候如果沒有幹預,他的消沉很可能讓他再也醒不來。

他仍然笑得開朗,只是因為沒人會知道顧未雨的不安。他不能用激進的方法,讓方興恢複記憶,或是讓他從自我消沉中醒來。他只能以柔和的方式不斷試探,就像窗外的雨點,從未停止,可真正淋到身上的會有多少?

更重要的是,随着他在夢中不斷地見證,方興的過去不斷被剖析,他也開始猶疑起來。他并不擔心自己無法改變方興如今的狀态,只是擔心方興最終面對現實的勇氣。一場虛幻而無痛的夢也許真的可以治療過往,他不希望方興以犧牲未來為代價。他甚至重新開始審視兩個人的感情,他如今知道兩個人之間,潛藏于水面之下,仍然橫亘着許多事物。他對這一切感到陌生,也許是過去的三年不僅消磨了時間。

他相信自己可以喚醒方興,可他如今開始害怕這件事。這本不是他的性格,可在愛人面前,他不得不一遍遍衡量所有結果。

顧未雨逐漸在方興的世界裏迷失了自信,懷疑起最初的想法。

這一懸而未決的問題,直到研究設備突然故障的時候,才終于爆發出來。那時候的顧未雨原本只想帶着方興到市中心廣場散步,再次試探方興的想法,只是仍然沒有得到想要的答案。

一直以來的憂慮仍然懸在心頭。可他做了一個最錯誤的決定,他想留在市中心廣場,讓方興先選擇了回家。

他沒想到設備會在那時候突然故障,随後自己無論如何,都沒辦法再進入方興的意識空間。

他甚至可以想象到,方興在另一邊找不到他,焦頭爛額的樣子。

怎麽辦?

為什麽……會在最後當頭發生這種事。

他曾想過哪怕最後無法找回方興,至少也會陪伴他至最後一刻。如今的一切仿佛一場玩笑,令他一直以來不斷建設的高牆轟然倒塌。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度過那渾渾噩噩的幾天的,總之當研究人員終于調整好備用儀器,使用更為粗糙的辦法應急時,他被攪動的心才些許舒緩。

但不夠。再次回到夢境裏看到方興時,他反而心裏一沉,再次回到了先前的狀态,終于沒能抑制住眼淚,放任它橫流。他心裏知道這可能是最後一次見到活着的他了。

可惜這臨時應急的投影,讓他甚至沒法觸碰方興毫厘。

一切就像夢一樣發生,随後又戛然而止,從頭到尾都不可控,顧未雨甚至沒能抓住分毫,就從那一場夢裏醒了過來。

他就那樣帶着痛心入骨的絕望離開了房間,因而也就沒有看到身後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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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興覺得自己在一個很漫長的夢裏。

一個好像沒有時間和空間的盡頭,充盈而虛無的夢。

這裏看起來像鮮活的北市,明明是他向往且想充分融入的地方。可不知為什麽它又是那麽遙遠、觸不可及。

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在這裏,一開始是不知道,後面是不想去思考。只是一味地活着,活過今天和明天。

他不知道城市的風和雨水給他加固了一層城市病。

但在沒有人知道的角落裏,其實他又是那麽渴望改變,渴望擺脫這種活着而如同死了一般的狀态,以至于懷疑眼前的一切,甚至有時動搖“我思故我在”的基底。

沒有人點醒他,所以他有充足的時間麻痹自己,直到顧未雨出現。

對方帶着他可望而不可求的東西,不知不覺中瓦解他內心既向往又抵觸的矛盾,像一張柔軟的吊床,自己不知何時早已沉湎,而自甘高懸。

這種感覺也許稱得上愛,也許不算。

可他在和顧未雨的相處中,一次又一次地産生懷疑。

帶有對自己感情的懷疑,但更多的是對這個世界的懷疑。

那是很大膽甚至荒謬的猜測,可當他一次次看向天空時,總能在那無限的灰與藍中窺探出一些別的東西。

他有一種長久以來的想法,只是一直沒能真正找到答案。

——“是不是我自己,困住了我自己呢?”

顧未雨突如其來的消失讓他驚惶,可在監控裏看到那一幕時,方興更多的是一種解脫。

種種跡象似乎在印證他的猜想,即使想法荒謬而瘋狂。

他仍然帶着最初入夢時的想法,只是那些東西似乎都被雨水沖刷得模糊不清。

在雨中見到顧未雨時方興已經有些不再驚訝。

有些東西消磨了他的情緒。但更多的是,方興已經做好了準備。就像顧未雨帶着他一步步走出的那樣,他也終于邁出自己的一步。

當顧未雨的身影在眼前變得透明,而自己深知他沒能聽見自己說的最後一句話時,方興不再否定自己。

他明白了自己的本心。

愛和自由都不是他們說的那樣。

不必再苛求什麽定義,他只想抓住自己想要的東西。

就在那一刻,他似乎抵達了什麽,随後眼前一片混沌。

看不到。

也聽不到。

他的身體好像被牢牢固定在柔軟的蛛網上,看似自由而猶受束縛;哪怕睜開眼睛,也仍然看不見任何東西。

然而這種感覺比不上他內心的驚惶,仿佛噩夢纏身已成習慣,但自己剛從又一個噩夢中驚醒時,仍然對那如深淵般蠱惑的夢感到後怕。

對了,顧未雨。

他從被洗劫一空的腦海裏再度找出這個名字。

你在哪裏?……我來找你了。

想發出聲音,然而做不到。他意識到自己的身體已經沉睡了太久,連一些最基礎的功能也失去了作用。

四周太安靜了,安靜到他幾乎要再次睡去。

可他明明聽見了什麽聲響,有人在朝着他慢慢接近,而後身體的一側傳來傾斜感,似乎是那人靠在了那裏。

他的心髒開始緩慢地加快了跳動。

因為感覺不會騙人。

他趁那個人還沒能哭出來之前,先用盡力氣,攥住了他的手指。

然後就沒再松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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