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火三輪載不動暧昧
火三輪載不動暧昧
忐忑、緊張。
一整天,陳麒的心都定不下來。一想到晚自習之後,要坐竹青爸爸的摩托車回家,就尴尬的腳趾扣地。
不僅僅是面對不熟悉表舅的過分熱情而苦惱,更重要的是,要和竹青挨着坐啊!挨着坐!
學校安排同桌的時候都是男生和男生坐,女生和女生坐,突然之間,晚上、摩托車、父母眼皮子底下,坐在一起……一想到這,陳麒整個人都不好了。
提心吊膽等到晚自習下課,故意磨磨蹭蹭收拾半天東西,等走讀的同學散得差不多了,他才拎着書包往外走。一路上注意和竹青保持距離,心裏來回翻滾着拒絕的話,要怎麽才能委婉拒絕太熱情的、一表三千裏的表舅呢?他媽媽想回老家,就是為了有這樣沾親帶故的表舅幫助嗎?如果是這樣,那還是不要了吧!
幾百個感嘆號在心裏滾動,陳麒的心在油鍋裏翻滾着,翻滾着,滾到了校門口,滾出了胸腔,滾不動了。
一輛“火三輪”停在路燈下。
火三輪,學名全封閉三輪燃油代步車,又名老爺車,小鎮上人們親切地稱呼它為“火三輪”。因為它大紅的顏色,也因為開它的人多數都是老年人,風風火火,無視交規和路況,想怎麽開,就怎麽開,人稱路霸是也。
火三輪可拉貨可載人,車廂壁薄似一張紙。陳麒上車之後,坐在竹青對面,深深為自己這一天的擔心不值。
竹青上車,把書包丢在坐凳上,感受到陳麒的目光,疑惑:“怎麽了?”
“沒什麽?”陳麒尴尬把頭轉開,為自己隐隐約約的念頭而撞牆,他才不是這樣的人呢!
相對無言的尴尬沒持續多久,很快火三輪發動了,這是柴油機,發動起來動靜之大,整個人都随之抖動,讓陳麒回想起小時候陪他爸去礦上坐的燒煤小火車。
呸!怎麽又想起這晦氣的老東西。
火三輪沿着主路行駛,追趕着一盞盞路燈。路燈像小鹿,随着火三輪的抖動,咚一聲跳過,又咚一聲跳過。正要轉到小路的時候,竹林突然停了下來。
“喂——”四聲,重音,竹林接起小靈通,“大晚上的,幹啥啊?……哦,哦,我接幺幺呢!……哦哦,我問問她,回頭給你打過來。……你挂吧。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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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青腦袋伸出車廂,用近乎溫柔的眼神看着她爸打電話。不論是接電話那聲“喂”,還是和人比拼音量的說話聲,還是挂斷之前無數聲“好”,每個點都是是段子素材。聽她爸打電話,就是看一場脫口秀。
“幺幺,你黃二伯喊我去幫他擡哈車,他黑燈瞎火把車騎到溝頭去了,屋頭只有婆娘娃兒,幫不上忙,我去搭把手。他家就在這背後,我們去一哈。”
陳麒聽竹爸爸說話,和聽rap差不多,方言全是單押。幸好意思聽懂了,“表舅,不用了,我自己走回去就行。我每天都走路回去的,今天已經節約很多時間了。不是,我不是嫌耽擱時間,我的意思是……”
“爸,你去嘛,我送他回去,又過來接你。”竹青扒拉開車門,自己跨上去,油門一擰,剎車一放,利落從主路拐上小路,又探出頭來叮囑:“小心點,要去醫院的話,等我回來拉你們。”
噔噔噔,噔噔噔……柴油三輪車巨大的噪音裏,陳麒心裏隐約冒頭的青春期情緒小火苗熄滅了,別問,問就是火三輪載不動青暧昧!
陳麒家離學校也不遠,十多分鐘三輪車就到了,停在門口,陳麒下車道謝之後,不好意思問道:“你怎麽會開三輪?”
“不記得了,就是會開,你不會啊?高考完了我教你。”
“我會,我會!我爸……我在老家的時候就會開了,下回我開吧,不用表舅來接了,挺麻煩他的。”陳麒有些不好意思。
“沒關系,我爸喜歡接我。”
怎麽能有人把“喜歡”二字說得如此自然?陳麒不理解,“你自己會開,怎麽還要叔……表舅接啊?”
“我爸就是喜歡來接我啊。前兩天我沒上晚自習就回去休息,估計劉媽和他說了啥,吓夠嗆,天天想盯着我,又怕我叛逆。讓他接呗,不然胡思亂想。”竹青大方告知原因,一點兒沒有害羞、不好意思之類。
陳麒若有所思,“你說,我讓我媽來接我放學怎麽樣?”
“可以啊,我還不知道阿姨是什麽狀況。你們回來之後,也不太參加聚會,我聽我爸說,不常見到你媽。”
“嗯,她情緒不好。”陳麒輕聲喃呢,準備開會回去。
情緒,哦,想起來了,情緒!陳麒的媽媽是小鎮這麽多年來,第一個因抑郁症自殺的。高考完之後,陳麒落水溺亡,陳麒的媽媽自殺。傳言她本來就有抑郁症,來老家休養,受不了兒子死亡的打擊,跟着去了!
陳麒可是當年的全縣高考理科狀元。我的天!
終于想起來了,終于全想起來!
這個少年十八歲,風華正茂的年紀就去世了。上輩子他去世的時候,自己的心思都在畢業分別和暗戀湯嘉岷上,少年去世的消息随意飄散,根本沒記住。
竹青同情地看了少年一眼,這是自己親戚啊,既然知道了,那就救救這條小魚吧。竹青伸手擰熄三輪車,下車站在陳麒家門前的路燈下,鄭重問道:“你媽媽的病情怎麽樣?”
“我媽不是神經病。”陳麒條件反射。
竹青舉起雙手往下壓了壓,用自身平和的情緒感染他,語氣溫和:“我知道,是抑郁症。你們家的情況鎮上人都聽說過,除了那幾個碎嘴子看不得人好,絕大多數人都很同情你媽媽,嘆息你媽媽遇人不淑,山西佬、鬼擱到,咱們自家人讓暴發戶欺負了。”
又是單押,陳麒忍俊不禁,打開了話匣子:“嗯,抑郁症,醫生建議我媽離開換個環境,說不定能養好。她每天都按時吃藥,很努力想好起來。我也勸她和老家的叔叔阿姨交往,但她總說不想出門,我也沒有辦法。”
“我有個不成熟的建議,随口一說,你自己決定行不行。”成年人思維的竹青,在出主意之前,先打好幾針預防針。“你試試讓她接你放學,正好馬上高考,借口都好找。爸媽那輩人最看重高考,啥都要給高考讓路。她逼着自己出來一趟,腳就再收不回去。一步一步,總能走來。”
“慢慢來,先試探,多問幾遍,撒撒嬌。問個一遍兩遍,她不同意也盡量試試,試到她發火了,說真不行。那就放棄,找個其他理由再試,別蠻幹啊。我聽說病人的情緒不太穩定的,也別太刺激她。”
“好,我試試。我媽症狀不嚴重的,不然不會帶我回老家。”陳麒安慰,又道:“我知道你一片好心,就算出了什麽意外,我也不會怪你,你不用這麽小心翼翼,放心吧。”
竹青比了個OK的手勢,“兄弟,上道!等阿姨願意和人打交道了,可以來找我玩,我外婆家有很多果樹,晚熟櫻桃、早熟梨,吃不完的李子和桑葚,免費請你。”
“好!”陳麒終于露出符合年齡的笑容,這個少年,一直以穩重懂事的形象出現,他一個人來到陌生的媽媽老家,照顧媽媽、努力求學,辛苦他了。
陳麒鑽上車,以自己的右腿為支點,大力出奇跡,一個大擺尾,在不打火的情況下,把三輪車調轉車頭,然後再次露出明亮的笑容。
竹青給他比了大拇指,然後鑽上車,潇灑跨騎上去,噔噔蹬,把一盞盞路燈抛在腦後。
黃二伯沒事兒,不用去醫院。接上她爸,竹青不肯讓出駕駛位,再次噔噔蹬把火三輪開回了水廠家屬院。
門衛大爺從值班房探出頭來,大喊:“老竹家的!大晚上的小聲點兒,都睡了!”語氣不怎麽好,頭發亂蓬蓬的,應該是被吵到了,剛從床上爬起來。
竹青回頭看看大爺,十年後他比現在蒼老許多,但說話輕聲細語的,滿臉笑容拉着她說“竹青啊,大爺從小就知道,你是個記恩的好孩子,水廠幫了你一把,微不足道的,你就記着啊。滴水之恩,湧泉相報,發達了不忘咱這些老家人。”
反差有些大,竹青大聲反駁:“還沒到十一點呢,誰家睡這麽早。三輪就這聲音,難道讓我推着走啊。”
“嘿!你這孩子,怎麽好賴不分的啊!”門房大爺不樂意了,“你看看,誰家還亮着燈!”
“沒辦法,誰讓我高三了,我們高考生都是起早貪黑的。”竹青理直氣壯。
高考生對戰老大爺,老大爺心有顧忌,道德綁架不了,含恨敗退,嘴裏嘟嘟,“當初廠裏看你媽去得早,沒收你家房,讓你家住了這些年。白眼狼,就這麽報答廠裏的,早知道,職工大會的時候,我就舉手反對!”
竹林拉拉女兒,示意她不要和門房大爺吵架,“行了,別和他一般見識。我不是水廠職工,當年老廠長讓咱免費住在家屬宿舍,其他職工沒反對,也是情分了。”
“福利房是分在我媽名下的,前幾年咱也把租金和房錢補上了,沒道理低誰一頭。”
“好啦,好啦,不是這樣算的。當時你媽走了,我又下崗,擺攤打零工,要是廠裏公事公辦,我帶着你睡街上啊?不說了,小孩子家家,不要管這些,好好複習,争取考個好成績。”竹林順口鼓勵完,又怕給孩子太大壓力,找補道:“盡力就行,一次考試定不了啥。”
竹青長出一口氣,決定回去之後再回憶一下高考試卷,上輩子的高光,她應該印象深刻才對。
上樓、進門、開窗。透過窗戶,剛好看到一牆之隔的一中家屬院,樟樹下,那輛黑色的摩托車靜靜停在院子裏。
三天了,重生三天了,她還沒和湯嘉岷搭上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