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夏蟲不可語冰

夏蟲不可語冰

火三輪開動起來，柴油機的噪音大得讓同處一個車廂的人說話都聽不清。不必再費心找話題，大家都把頭偏向窗外，假裝興致勃勃欣賞窗外的風景。

青山綠水，少年男女，他們一出現，山坡林間便有了青春的色彩。

湯嘉岷看着多年未見的小鎮，想不到此生還有再來的機會。唯一慶幸外公身體還好，癌症已經發現，還在早期，現在介入治療來得及。

重生啊，不敢奢望的奇跡！這場老天爺給他開的金手指，讓他作弊。這輩子，一定要彌補遺憾。

湯嘉岷如此想着，頭往車窗外伸，看着前面的火三輪，不知道周琉月在哪一輛車上。看不清，退回來，視線轉到車內，陳麒、徐灣這兩位高中同學沒什麽印象，重生回來才了解姓名，竹青這位他當成妹妹的夥伴，也和他印象中不一樣。

火三輪碾到石頭，一個颠簸，相鄰的膝蓋相碰，害羞的少年男女趕緊把腿并得更攏。湯嘉岷看到和自己坐在一起的陳麒，整個人靠在車壁上，連手臂都下意識收縮起來，像一只壁虎，緊張又害羞。他心裏有些好笑，少年男女羞澀純真的感情，他這個老菜幫子不太能體會了。

唉，這車廂真小。

湯嘉岷視線掃過竹青，看到她投過來的眼神，微微有些詫異，原來年輕時候，她還“暗戀”過自己，心裏是高興的，但湯嘉岷并沒有太放在心上。少年時代的暗戀是不分對象的，誰在初中、高中，還沒喜歡過或學習好、或體育好、或相貌好的同學，青春期沖動的荷爾蒙作祟罷了。

湯嘉岷有些好笑，激素催動的淺薄暗戀，等竹青長大成熟之後，會不會當成黑歷史調侃。上輩子，朋友聚會的時候，竹青用言情小說一樣的語言描述自己在高中時期受歡迎程度，語氣誇張得形容他給槐花鎮帶來的轟動。

只是下一句就是：“真該讓他們來看看現在的湯總，黑心資本家，女同學們直呼當年瞎了眼。”

“哈哈哈，挂路燈的家夥！”

“誰說不是呢。我剛進公司的時候，還幻想過霸道總裁愛上我，咱們湯總這條件，多霸道總裁啊。現在，呵呵，總裁只會拿我當牛馬。”

“眼睜睜看着公司的小姑娘，從剛見到總裁的星星眼，變成加班過勞的死魚眼，一茬一茬的，一樣的流程。”

湯嘉岷不記得當時自己是怎樣反駁的，只記得被灌了酒，能在下班時間約出來的朋友，被罵資本家也只能笑着喝酒，并且買單。

真好啊，這輩子。還有很多朋友等待相逢相知，還有……周琉月。

火三輪在山腳下靠邊停，同學們三三兩兩招呼着爬山。小鎮邊上的不出名小山，沒有十年後的景區設施完善，剛開始是兩米寬的水泥路，然後是一米寬的泥巴路，再到後面只有半米寬的蜿蜒山路了。

高三狗的體力基本是0.5鵝，湯嘉岷看着竹青前前後後招呼同學，确保大家都不掉隊，心中倍感親切。她一直就是這樣溫柔、周全的性格，進公司之後從行政做起，工作細致從不出錯，經歷多次轉崗，全面深刻了解公司運作。更重要的是從不放松，一直堅持學習，因為學了俄語，才抓住了去俄羅斯開拓市場的機會，職級上升很快。

有人在背後蛐蛐，說竹青之所以能走這麽快這麽遠，是因為自己這個老同學的提攜。可自家人知自家事，他們兩人之前清白坦蕩，竹青一路走來，全是自己刻苦勤奮，腳踏實地。從小鎮做題家，成為企業高管，她的經歷是典型的中式偶像，中國夢的個人版。

真懷念啊！

0.5鵝們爬到半山腰，累得氣喘籲籲。

“不行了，我不行了，歇會兒吧。”

聽到有人開口喊停，大家紛紛叫起苦來。蒼天啊，之前為了面子硬撐，終于能休息了。

半山腰是有一塊開闊的平地，蓋了一座八角亭子，當地人叫做“八角天”。小小的八角亭被分成三小塊，一家賣香燭紙錢的，還想繼續上山的香客嫌廟裏的香燭貴就會在這裏買。一家賣面食的，不只湯面，也有抄手、餃子。一家賣炸貨的，菜籽油香飄四方，炸臭豆腐、土豆、雞柳、雞腿是四大招牌。可惜，今天炸貨攤子沒出攤。

“哎呦，好餓啊，比上一天的課都餓，咱們先吃午飯吧？”陳磊抹着額頭上的汗問。

“大家沒意見吧？”徐灣詢問衆人。

大家都沒意見，紛紛圍着面攤老板娘報數。

陳麒剛好站在竹青旁邊，沒去和同學們擠，小聲建議：“你剛咬着舌頭了，吃一碗清湯的吧？”

“清湯都是病號餐，咬舌頭不是啥大病啊，我要吃辣！”作為一個四川人，只有病號才不吃辣椒呢！

“那吃馄饨吧，馄饨裏全是肉。”

“也行。你吃什麽，我一塊去喊，老板娘肯定不知道馄饨是什麽。”竹青打趣，現在網絡還不發達，土生土長的老板娘，不知道自己做的“抄手”就是北方人口中的“馄饨”。

“湯嘉岷，美國有面和抄手嗎？你吃得慣這些不？”周琉月不知什麽時候和湯嘉岷站在了一起。

“中國城、中餐廳有。平常吃東西西餐為主，墨西哥菜也很多。”湯嘉岷耐心解釋：“不過家裏有中國廚師，廣東人，最喜歡做燒鵝和白切雞，不擅長做川菜。”

一句話，聽得沒啥見識的同學們都側頭過來，聽聽，西餐、廚師、墨西哥、中國城……這些東西，哪一個是小鎮高中生能接觸到的。

周琉月可能也沒想到自己随口一問，答案這樣高大上，“這樣啊，那你回國吃得慣嗎？”

“有什麽吃不慣的，我媽媽就是中國人，人的血統是随母系的。再說，我已經回來兩年了，也有有一個中國胃。”

瞬間，高大上變得接地氣起來，看，這才是被人喜歡的。有出息，但不顯擺、不忘本。同學們對湯嘉岷更友好了，那絲絲微妙的嫉妒變得心服口服。

“嗯嗯，你說的對，你要吃什麽，我幫你給老板娘說啊。”

“lady first~該我給你叫吃的才對。”湯嘉岷化身王子，周全地問了周琉月的口味，幫她叫了一兩牛肉面。

看到架子上的雞蛋托盤，湯嘉岷又叫老板娘給每位同學都加了煎雞蛋，他請客。

竹青坐在小馬紮上，廣州省凳——高塑料凳上放着她的二兩清湯抄手，聞言忍俊不禁。真的，這個畫面太搞笑了，以往湯嘉岷買單都是西餐和紅酒，現在變成了面攤煎雞蛋，真的好好笑。

“笑啥呢？”徐灣問，“還不快吃！”

“太燙了，我涼涼~”

徐灣是典型的四川口味，看着她一晚清湯底，歉意道：“怪我，害你不能吃辣的。”在徐灣眼裏，沒有額外加辣椒油就是清湯。

“沒事兒，一頓而已，下午就能吃啦！”

“也對，下午我請你喝西米露，二小門口的炸串家辣椒面也好吃。”徐灣興致勃勃介紹，“你也沒虧太多，今天炸貨攤子沒開，平時他家炸洋芋和炸臭豆腐可受歡迎了，要排隊！哎，老板娘，他家今天咋沒出攤啊？”

胖乎乎的面攤老板娘，手在圍裙上蹭了蹭，“王幺哥他潇灑哦！想出攤就出攤，不想出攤就不出攤。”

“啊？還有這樣做生意的？生意好不？”

“肯定好噻！山上就這點位置，不好不行。”老板娘語氣裏都是羨慕，“不過，王幺哥現在是看不上這點小生意了，他就靠一口油鍋，把兩個娃兒都供出來了，如今都抱孫孫的人了，又不靠出攤養家糊口，找個樂趣！”

聽老板娘這樣說，徐灣頓時羨慕起來：“以後我要是能過上這樣的日子，想工作就工作，不想工作就休息，神仙日子啊！”

竹青心想，以後你一年寒暑假加起來三個月，也是神仙日子。

“我以後也想開店，開個花店吧！心情好就開，心情不好就不開，和他一樣。”周琉月語帶憧憬。

竹青輕笑，女人創業三件套，花店美甲咖啡店，賠死！

“有一定經濟基礎可以，如果靠這個為生，不太現實。”在女同學們浪漫的附和中，湯嘉岷如此評價。

“為什麽啊？”周琉月歪頭問他，十分不解。

湯嘉岷想了想，太複雜的商業和現實與周琉月說了她可能也聽不懂，如是舉例道：“你覺得炸貨攤老板為什麽随心情出攤？”

“他不差錢。”周琉月如是回答。

“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一個小炸貨攤的利潤太小了。即便他每天出攤，能掙到的錢也是有上限的，老板也就沒動力賺這些無關緊要的小錢。”

“會有人覺得錢無關緊要嗎？”周琉月不理解。

“這個小攤，開在半山腰，客人就是每天上山燒香的香客，或者郊游爬山的客人，燒香的多數都是老人家，不愛吃這些東西，爬山的游客才是目标消費群體。放假之後，我們這樣的學生消費群體才多，所以他現在出攤不出攤，收益影響不大。”

這話對從為接觸過商業的落後小鎮高中生來說，太陌生了。同學們覺得湯嘉岷見識廣，紛紛點頭認同，他說的一定有道理。

給大家端雞蛋的胖胖老板娘笑道：“話也不是這麽說滴。錢嘛~哪裏掙得完，夠用就行！”

湯嘉岷問：“老板娘，如果半邊山開發成旅游景區，八角亭修成餐廳，一天掙一兩萬，王幺哥還會随心情出攤嗎？如果他炸東西的水平好，調料好，像肯德基、老幹媽一樣開連鎖店、開餐廳，他還會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嗎？”

“哈哈哈，開啥餐廳連鎖店哦！你個小年輕，說笑話呢！”

周琉月看不得老板娘說湯嘉岷不好，為他辯駁：“我在書上看到過，肯德基的創始人就是因為炸雞炸得特別好，才一路發展成連鎖店的，全世界都有肯德基。”至于老幹媽，周琉月也沒聽說過，暫時略過。

湯嘉岷安撫得看了看周琉月，示意自己收到她的好意，不欲與老板娘争辯。

老板娘笑道：“小年輕哦，錢啊，掙不完，夠用就行！這叫樂天知命，看得開，我們四川人都這樣！你還小，不懂，錢，夠用就行。”

湯嘉岷不認可這樣的觀點，但老板娘是笑着說的，湯嘉岷語氣也很溫和，“他不用心經營，是知道上限在那兒，再花費精力也沒用。如果知道有功成名就的機會，他比誰都折騰。人總是這樣的。”

湯嘉岷太篤定了，篤定得仿佛這就是人間真理。

同學們紛紛點頭，他們同樣年輕，自信日後自己一定功成名就，奮鬥又熱血，天然站在湯嘉岷這邊。

但湯嘉岷看出同學們神情中茫然，心裏給出一句稍顯刻薄的評價，夏蟲不可語冰，燕雀安知鴻鹄之志。一個偏遠鄉鎮的面攤老板娘，如何知道世界的廣博。

曾經，我們都以為自己會成為了不起的大人物，後來發現，能成為普通人已經拼盡全力。

同學們的幼稚讓湯嘉岷趕到無趣，能夠跟上他思維的，只有竹青了吧？

湯嘉岷把視線投過去，隔着許多面孔，竹青正埋頭大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