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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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冷的月,照着城中路上來往的人們,同樣照着裴修一身青衣。
來之前,他站在衣櫃前,手裏抓着一件藍衫,眼神卻總是忍不住落在那一抹青色上。他糾結許久,仍沒忍住,順着那點隐秘的心思,将那青衫穿上了身。
一路上,他心跳都過快,都在胡思亂想,滿腦的混沌直到站在了金靈的門前,他才狠掐了自己一把,強迫冷靜下來,又深吸一口氣,才顫抖着手,敲上了房門。
他站在昏暗的廊下,看着眼前緊閉的木門,即便耳邊到處都是嘈雜的聲響,卻仿佛能清晰的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冷靜點……
門扉輕晃,下一瞬,木門開出一條縫,散着發的金靈眼神淡然的看過來,那一瞬透着疏離與冷。
他心中一緊,有些懊惱是不是自己來的太晚,攪擾到她……卻在下一刻又見她唇角勾起一抹笑,笑意輕松:“是你啊。”
“我……”裴修克制着緊張,四目相對,他聲音都變得有些啞了:“我來的突然,打擾你了……”
金靈笑笑,倒也不算突然,也猜着他也許會來,卻不想是這麽快。
“不打擾。”
她說着,目光悄然掠過他一身青衣,便将門拉開,沖他微微歪了下頭,示意他進來的同時,轉身走向了屋內。
裴修定了定神,邁步進了屋中,關上門轉身,便見她半靠在窗邊的軟榻上,神情懶懶的笑看着他,問:“青州不安定,你怎麽到這裏安家來了?”
說着,擡擡手,示意他在一旁坐下。
裴修便在桌邊坐下,離她不過三步遠。
可就是這麽三步的距離,此刻在他眼裏,卻生出一種遠在天塹的感覺。
他按下心中的繁雜思緒,微微勾唇道:“這邊雖不夠安定,但人們好酒,将裴家酒安在這兒,很适合。”
“你釀的酒,真的很好。”
金靈說着,眼神落在他面上細細端詳了片刻,眼瞅着裴修被她的目光看的有些局促時,才搖頭笑:“與兩年前相比,你變了許多。”
“是嗎……”
“是啊。”
比之前的那一個少年,多出了一身的從容和經事的穩重。
他輕輕抿唇,眼神又落在她臉側疤痕上時,忍不住問:“那,你臉上的傷……”
金靈逗他:“醜?”
裴修立即搖頭:“不醜,好看!”
金靈聞言,眉尾輕輕一挑,差點笑出來:“好看?”
裴修一下慌了,急忙擺了擺手,無從解釋,臉都要急紅了:“不是……不對不醜……我……”
金靈見他仍是這一幅不禁逗的樣子,一下子笑出聲來。
裴修這才恍然,一時間又是羞憤,卻又忽然輕松了許多,即便臉都熱了,卻撐着氣勢回望她笑的停不下來的樣子,繃着唇道:“有那麽好笑麽?”
金靈笑到扶額,又過片刻才沖他擺手:“好好好,是我過分了……”
裴修則看着她仍停不下的笑意,不禁也勾了勾唇,問出了心中那個想了一路上的問題:“你這次來青州,是有事還是……四方樓,你還回去麽?”
他這兩年也打聽了一些四方樓的情況,多少知道他們那裏的一些規矩,比如任務做完才可離開,仇者甚多,他甚至不知多少個日夜,反複難以入眠,生怕她會不會遭仇人堵截……
金靈含笑看着他,想起那個下午回去那條巷子裏失落的心情,看着這一刻他清亮又難克制的眼神,輕聲道:“不回去了。”
“你知道四方樓,應該多少也聽過一些傳言,我們這種人,是不會在一個地方停留下來的。”
“我這次只是途徑青州,打算走走看看,說不定哪一日,就要啓程離開。”
“不過走之前,我定會再去你的店裏,喝上一壺酒的。”
言罷,屋中便靜下來。
裴修看着她的眼神,也靜默了。
來之前,滿腦子想的都是問問她臉上的疤是怎麽來的,來青州是不是有重要的事要做,卻沒想到,卻直接得到這麽一個答案。
他措不及防,心中卻不免生出一股酸澀來。
在他心裏紮根了兩年多的人,原以為再難見到的人,此刻措不及防見到了,卻随時都會離開,然後再也見不到……
這遠比,永遠見不到還要殘忍。
“娶妻了麽?”
裴修低着頭,正滿心都是酸苦,乍然一聽見金靈問他這個,他猛的擡頭,用力搖了搖。
金靈看着他的眼睛,少年心事難藏,如兩年前一般,經過那雙眼,一看就透。
他來的這麽快,還特意換了青衣,是知道她曾經喜歡。
可……都是往事了,又何須再提起。
她笑意柔和,輕聲道:“娶一個吧,成親生子,傳承家學。”
裴修聽着,愣了一下,眼神看着她的笑,一顆心卻像是突然被一只手捏緊,難受至極。
他動了動唇,片刻後,俊朗的眉頭一擰,避開她似乎看破一切的目光,咬牙低聲道:“不娶,不生,傳承亦可收徒。”
金靈一笑,身子軟軟的向後靠,仰頭看着房梁。
再見他,是挺意外。
憑心論,自是有些愉悅的。
可現實,總是不由人。
她想,那時緣分,幾個月的荒唐,是叫人心生旖旎,但,再好也是往昔了。
他如何想,與她也都該無關才是。
他已是青州一江月,有名的店老板了,未來自有他的大好人生路。
想着,她拿過一旁的手帕,搭在了臉上,沖他輕輕擺手:“我困了,舊已敘完,你該回去了。”
裴修聞言,微微凝眉看着她被蓋住的臉,抿直了唇,片刻後緩緩的起身。
一步一步的,慢極,舍不得走出去。
走了沒幾步,忍不住又回頭來看着她,咬唇半晌,終是低低喚了一聲:“姐姐,我明日再來找你。”
金靈被這一聲姐姐,喚的手都抖了抖,硬抓着薄被側過身,臉側的疤痕露出些許,懶聲道:“不必了,明日我不定去哪裏,後日也是,此後每一日皆是。”
這話說的絕情,是丁點也不想跟他再牽扯,裴修豈有聽不懂的道理。
可年少動心,日夜輾轉的惦念,便是她不知道,可情之滋味酸甜苦辣他也都嘗透了。
如何會在久別重逢之時,被她幾句話就唬住了吓退了。
別說她如今不用回四方樓了,即便是要回,他也沒什麽好怕的。
且她願意見他,願意同他敘舊,又豈知,是不是她心裏也仍記者當初的舊情?
也許來之前,他滿腦子想的只是來看看她就好,同她說說話就好,并不敢貪心想多一絲絲。
可這會兒,心裏又是一番酸苦辣鹹,輪番的滋味,他怎麽也控制不住心,想要再貪一點甜味。
腳步便怎麽也挪不出去,硬忍着羞澀又喚起姐姐來,想叫她心軟一些,卻見她仍是充耳不聞,幹脆心一橫,轉身走到了軟榻旁坐下,擡手輕扯了下金靈的衣袖。
“姐姐……這客棧吵鬧,你覺淺,住這兒會睡不好的,到我那裏去吧。”
金靈将衣袖扯回,心想你別來這招,她不一定扛得過受得了……遂悶聲道:“我現在覺不淺了,在哪兒都能睡着了,就不去叨擾你了。”
裴修卻繼續道:“你便是覺不淺了,這裏也不幹淨,那床被也不知幾時都沒洗過了,他們家飯菜做的也不地道……”
“我整日風餐露宿的,不計較這些的。”
金靈說着,察覺到袖子又被他抓住,無奈的将臉上的帕子扯下去,回眸看着他這一副柔軟小狗姿态,腦子裏不禁閃過幾分曾經畫面,荒唐又潮熱,她咬了咬舌尖立即打住,撇過眼道:“我在這裏也許只待三五天就走,你不用費心的。”
裴修聽了,眼神閃了閃,下意識将她衣袖抓的更緊:“你既不用再回四方樓,又何不在這裏多住些時日……”
金靈聞言,無奈認真看着他:“我有很多仇人,他們随時都會找上門來,不去你那裏,是為你好,免得牽連你,叫你遭殃,懂嗎?”
“我不怕!”
裴修立即道:“你教我的劍術,我一直有努力練習,如今我已有自保的能力,我不怕那些的。”
“不是你怕不怕的問題……”
金靈說着要将袖子拽出來,裴修卻趁機壓着身子更上前一些,急忙道:“姐姐你不用怕牽連我,我做這些都是應該的,我能開這家店,能在這裏立足,也全在你當初救了我,我才能有今日!你在青州這段時日,便去我那裏住吧,權當我報答你,好麽?”
金靈有些頭疼的看着他:“你不需報答,咱們已銀貨兩訖了。”
“可我的命是你救的,我就永遠欠你一條命。”
裴修說着,看着金靈無奈的眼神,見她一時不再反駁,便厚着臉皮,輕晃了晃她的衣袖,像極了在撒嬌:“姐姐,我幫你收拾東西吧。”
金靈直到人站在裴修如今的家門口,還在苦惱自己當時那一刻,為什麽就沒狠心把他一腳踹出門。
這下好了,說着要撇清關系的,居然又到他家裏了……
想着她嘆口氣,那便在這青州,少待幾天便走吧。
裴修打開院門,将馬拴好,反而帶着金靈進屋。
院落不大,竟和當初在小巷裏的格局差不多,金靈站在這兒甚至有一瞬間的恍然。
忽然喵的一聲,喚醒了她的思緒。
她彎腰将肉肉撈起來抱住,跟着裴修踏進了屋內。
“姐姐,你住我這間吧?”
裴修帶她進了內室,金靈揉着肉肉的腦袋,打量了一番他這幹淨整潔的屋內,目光最後落在他清潤的眼眸中,轉身道:“哪有客人,睡在主人床上的道理,我住另一間。”
也不是沒睡過……
但這話裴修不敢說,只老實道:“好,那姐姐你等我一會兒,我去給你收拾。”
裴修說着就去忙活,待将那床弄好,時辰已将近半夜了,金靈抱着肉肉在廊下,已靠在牆上眯上了眼。
那一刻,他看着這一幕不忍打擾,像是回到了那段時光。
若是後來她回來了……
正想着,金靈睜開了眼,側眸問他:“弄好了?”
裴修點頭,看她起身進屋,将肉肉往他懷裏一放,便抽開腰帶,他猶豫了一下,終究沒避開眼,直到她只剩單衣上了床躺下,他仍站着沒動。
金靈着實困了,眼皮都耷拉了,卻仍有閑心調侃他一句:“去睡吧,現下也不是冬天,我不需要暖床的。”
裴修聞言一笑,卻上前一步,在床邊坐下了,低聲的,貪戀的,同她說:“等你睡了我再走,行麽?”
金靈唔一聲,困極的閉上眼,懶聲嗯到:“随你了……”
金靈很快睡着,在他面前,她似乎毫無戒備。
裴修靜靜看着她,目光忍不住貪心的流連在她臉上,許久,他伸出手,想碰碰她,卻最終忍住了。
她定是累了,讓她好好睡一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