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24
金靈這一覺睡的極好,是她自離開四方樓以來,睡的最安穩的一晚。
窗外有鳥鳴聲叽叽喳喳,她醒了卻也懶懶的不想起,床太舒服。
靜躺了一會兒,她才起身,出來洗漱時就見裴修已在廚房,還給她弄了新茶,放在院中的茶桌上。
茶香清淡,她喝了兩口,回頭看他在廚房窗口卷着袖子,擡頭沖她笑着的模樣,她不禁擡頭看了看天。
九州之大,何以就在這裏遇見了?
她想不明白,擡手拎起劍在院中練起來,劍如游龍,衣袂卷飛。
裴修隔窗看着,眼神像是黏在她身上,直至聞到一股微糊的味道,這才驚醒過來,回頭一看,粥都溢出來了。
他急忙收拾,待弄幹淨想擡頭再去看院中,卻見她人已倚在廚房門口,懷裏抱着劍,微微挑眉笑看着他,問:“不嫌麻煩麽,街上買點就行了。”
他本想說不麻煩,可看她表情,覺得她似乎心情不錯,便笑道:“想讓姐姐嘗嘗我的手藝。”
“有心了。”金靈說着,看着他一雙好看的笑眼又道:“堂堂一江月老板親手做的早飯,那我可得多吃點才是。”
裴修展顏一笑,俊極,擱以前,金靈怎麽也要多看幾眼。
如今,她卻不多看。
無他,怕看多了回頭走的時候,一雙腿邁不動,那就不好了。
裴修做的鹹菜粥,街邊買的炊餅,拌了一道小菜,清爽合口。
金靈吃的愉快,裴修卻趁機問:“姐姐,你若無事,不如這幾日我帶你在青州轉一轉吧?”
金靈擡眸看他期待的眼神,喝了口粥,鮮鹹好味,滿口餘香,她抿了抿唇。
如今她周游四方,基本也是走到哪兒都要玩一玩看一看的,本也是打算在青州多玩幾日,順便琢磨下這裏的驅蟲香……
只是他若跟了,回頭萬一叫想殺她的人瞧見了,對他不好……想着,便拒絕了:“不了,你還有生意要做,不耽誤你,我一個人去轉更自在。”
裴修很有耐心,“我陪你吧,店裏有管事,我去不去都行的。你我難得見面,就當姐姐是陪我,如何?”
金靈還能怎麽說,雖是那短短幾月的相處,可他已經很知道,怎麽叫她讓步。
“好吧,那我得戴個惟帽,還有弄點你們這裏的驅蟲香給我,遮遮我身上幽谷香的味道。”
“幽谷香?那是什麽?”
金靈便同他簡單說了一下,免去了每月沒有解藥緩解就會遭受噬心之痛的那一點。
裴修聽了,想起以前,眼瞳微微泛出羞澀笑意,輕聲道:“之前總是在姐姐身上聞到過很淡的香味,當時還以為,是姐姐的體香……”
金靈聞言,唇角無奈勾起,擡手扶額。
害羞你就別說啊!還偏偏說出來做什麽!
她是真無奈,這小子從昨晚開始叫姐姐以後,行為言語就開始不對勁了。明明剛去找她那會兒還很是拘謹,怎麽突然就這樣了?不矜持了?
她明白那幾個月,他們相處的很不錯,可不至于吧……
金靈打住念頭,她不想在關于他的問題上思考太多,當初只是圖色,貪他身子。如今明知不好招惹,便該早些劃清界限,以免徒增煩惱。
想着,她道:“那便今日你陪我去四處轉轉,待後幾日,就不帶你了,我還有別的事。”
裴修看着她,感覺到她情緒有些變化,卻不敢再多問了。
-
裴修弄來了不少驅蟲香粉,生怕蓋不住幽谷香的味道,灑滿了金靈的一身,弄的金靈聞着自己都快腌入味兒了。
戴好惟帽,兩人出了門。
青州可去地方不少,風土人情也很特別,這邊人爽朗,卻也好鬥,州內人大多常年往返別州做生意,不但镖局武館多,還有九州內數一數二大的馬場,馬場裏還有專設的各類比鬥場,每日熱鬧至極。
裴修雇了馬車,帶她去了賽馬場,馬場依山而建,山間坐落了各處石臺,樓閣,方便看客下注。他尋了一處人少的石臺,帶着金靈坐下,還下了十兩注。
金靈靠在石頭上,高高束起的發尾随風揚起,掠過裴修的耳畔,他忍着癢意側頭看她,目光是柔軟缱绻,含滿笑意的。
“姐姐,要不要賭一賭?”
金靈看他,一笑:“賭什麽?”
“我方才賭了七號馬拔頭籌,若賭贏了,那姐姐告訴我你的名字,如何?”
金靈挑眉:“那輸了呢?”
裴修笑:“若輸了,那後幾日,我給姐姐當車夫。”
金靈啧一聲,“不賭,左右好處都是你的,我何必呢。”
言罷,她看着他清潤含笑的目光,聲音不自覺的低柔了些:“我叫金靈。”
那一刻四目相對,金靈看着他眸中緩緩浮上的驚喜,心上微微一顫,便立即轉過了眼。
裴修卻在聽見她名字的那一瞬,攥緊了指尖,她告訴自己她的名字了……
金靈,她叫金靈……
終于……時隔兩年,他總算知道了……
原來她就是江湖上名聲赫赫的,金靈劍!
他開心的很,卻又很難過,眸光裏歡喜和悲傷交錯,最終化為一股濃重的眷戀,看着金靈,問:“姐姐,好幾次,我都要去四方樓找你的……”
“可是,我不知道你的名字……”
金靈聽着,眸光看向他,唇微微動了動,想說什麽,卻被忽然的鼓聲打斷了,她目光看着馬場上,飛速疾馳的馬匹,耳邊是震蕩的鼓聲和人們全力的呼喊聲。
可腦海裏,卻回蕩着他方才那句:我要去找你……
找她做什麽呢?
那種遍地殺機的地方,他竟也敢去麽?
為了找她?
馬兒拼盡全力,場上很快決出勝負,裴修投的馬沒能拔得頭籌,他輸了。
他看着目光仍停留在馬場上的金靈,似是遺憾的嘆了一聲:“姐姐,我輸了。”
金靈轉眸看着他,淡然一笑:“那就記住這一次,下次別再賭了。”
-
兩人從馬場出來,融入人群中,裴修指着不遠處的閣樓,說:“姐姐,那便是比鬥場,比什麽的都有,贏了有彩頭,進去看看?”
金靈嗯了一聲,隔着惟帽裴修也瞧不出她神情,只在她身側腳步随着她,進門時見她身旁的人快要擠到她,他下意識的牽住她的手腕,将她往自己身邊拉了拉。
而待她的目光隔着惟帽,落在他手上時,他只覺得那目光變為了實質,似帶着熱燙的溫度,一下觸到了他的手,燙的他不禁松開。
可攏回袖中的手,卻攥緊了那一刻手心的溫度。
比鬥場很大,有很多臺子,每個臺子後面有小樓,供看客就坐飲茶。
金靈選了武鬥臺,同裴修在二樓雅間落座,要了茶點。
武鬥激烈,雙方體格健壯,赤着上身拳拳到肉,一人臉上已被打出血跡,再加上看客的哄喊,整個武鬥場瞧着熱血奔騰。
雅間沒有旁人,金靈将惟帽摘了下來,靠在窗邊看着下面的比鬥,待到其中一人被踢下臺,她笑了一聲:“這人最少得躺六七日。”
裴修看她還算有興致,笑着同她說:“輸者由比鬥場治傷,每一場還能得不少的銀錢,所以這裏很多下場者,都是常年混跡在這裏,以此謀生的。”
“我才來此時,剛開店不久,有人來店裏鬧事,我便下了帖,叫他們來這裏比,幾番過後,一江月便在城中響了名頭。”
金靈聽的新鮮,眸光看着他,滿是調侃的笑意:“啧,即治了那些找茬的,立了個下馬威,還給一江月立了招牌,裴老板做生意真有頭腦。”
裴修被她誇的羞赫,眼眸流轉看向她:“也都是仰賴姐姐教給我的劍術,才沒讓我在這青州城落了下風,這一切都是姐姐的功勞。”
金靈挑眉,睨着他,輕嘶一聲:“許久不見,你這張嘴是越發甜了啊。”
輕風掠過,裴修聽得這一句,薄唇微微抿起,眸光含笑對上她雙眸,擱在桌上的手,更是鼓起勇氣,緩緩探過去,勾住了金靈的指尖。
“姐姐,你想不想看我下場?”
話音落,金靈那雙眼睛便興味的輕眯了起來。
看着眼前的男子,忽地就想起當初,他乖巧又小心思,勾她注意的時候,也是這樣低聲的說話,眼神試探卻又堅定的模樣。
他從來都知道,怎麽勾起她的興趣。
連此刻勾着她的指尖亦是。
她揚眉一笑,擡手彈開他的指尖,“要去就去,問就是不想。”
裴修一笑,俊朗的臉上盡是清風逸逸,起身時留下一句:“姐姐可要仔細看我。”
金靈摸摸鼻子,看他背影挺拔,肩膀似乎也比當初的少年寬厚許多,垂眸時目光落在指尖上,輕啧一聲,将指尖咬在嘴裏,故意将那上頭殘留的癢意壓了下去。
不多時,裴修已至樓下場上,手裏提着比鬥場提供的劍,臨開場前,他仰頭看過來一眼,少年俊逸潇灑,沖她微微一笑,而後便目光堅定,看向他的對手。
開場一瞬,雙方的劍便碰到了一起,劍聲叮鳴,透着疾厲,場下人聲沸騰,哄鬧着要見血。
金靈低頭看着場上,裴修劍招淩厲,帶着決然的冷酷,是當初她教的必殺劍。
他使出的一招一式,都帶着她的影子,都留存着當初時光的記憶。
往昔,此刻,兩道少年的影子漸漸重疊在一起。
他劍招用的熟絡,可見這兩年間,他仍勤習。
不多時,對方的劍,差點被裴修挑脫手,可對方也有看家的本事,手腕一轉,身子一旋,聚力的一腿便踹向了裴修的腰間!
裴修穩住身形,不被這一腳亂了陣腳,緊接着一串極快的連招,對方很快招架不住,長劍脫手的那一刻,裴修便同樣一腿,将對方掃落下臺。
那一刻,歡呼聲叫好聲,他都聽不進耳中,只是擡頭向上看去。
而金靈則看着他站在那方臺上,沖着她迎風而笑,像一株勁竹搖晃着枝葉,在問她,他好不好看……
-
裴修回來的第一眼,便是去看金靈,她正撐着下颌,看着窗外的遠方。
他反手關門的那一刻,她的目光望過來,接着便是漾起一抹笑,告訴他:“劍招純熟,很有長進,很厲害。”
他心跳本就快,又聽她誇,一時胸腔怎麽也靜不下來,笑容也是收斂不住,幾步走到她身前,伸出手道:“姐姐,這是彩頭,送你。”
金靈看着他掌心,是一柄指長的小小匕首,銀色的,一看便是銀制,拿來賞玩的。
她看看匕首,又看看他,他一番打鬥,臉上紅韻未消,實在是好看……她咬咬舌尖,垂眸落在那小匕首上,擡手拿過,把玩着,說:“謝謝,辛苦你了。”
裴修一下急了,搖頭在她面前坐下,“你我之間,何須說這些,不過是個小玩意兒,姐姐不嫌棄就好。”
其實彩頭,一開始他還看到有一對翠色的耳墜,但想了想,她從不戴那些累贅,也好似不适合她,便最終選了這個小匕首,此刻看着她在手心把玩,他便滿意了。
“喝口水。”
金靈擡眼看他,見他額頭薄汗,提醒他:“擦擦汗啊。”
裴修笑着嗯一聲,本想自己拎着袖子擦了,想到什麽,又按下動作,問金靈:“姐姐,你帕子借我用用可好?”
金靈聞言促狹的看他一眼,“你看我像是有帕子的人?”
裴修一聽,紅着臉無奈一笑,捏着袖子擦了汗,而後才喝了水。
臺下又熱鬧起來,金靈瞥眼看了幾下,已經沒有方才的興致,将小匕首收起來後,等着他喝完一盞茶,落了臉上紅韻,兩人這才離開。
-
已近午時,裴修帶着她在城中有名的飯館吃過一餐,午後日頭有些熱,金靈懶得再去走逛,裴修便帶她去近郊一處游湖。
初秋時節,湖上和風煦煦,兩人租了一方小船,也不找人搖杆,就這麽在湖上随着風飄。
店家還切了鮮果在船艙,船頭挂着輕薄的絲帳,随着風透進一縷縷的光,搖晃着照在臉上。
鮮果甜美,身下墊子柔軟,不過半刻,金靈便有些昏昏,靠在一旁,一手支着額頭,眼睛都快眯起來了。
裴修在她對面,見她這般,溫柔一笑,将一旁的墊子鋪在地上,擡手拽了拽她衣袖:“姐姐,躺下睡吧。”
金靈半眯着的眼睛,卻是先看向他拽着自己衣袖的手,緩了片刻,擡眸問他:“怎麽老拽我袖子?”
裴修卻微微歪了下頭,唇角勾着俊極又勾人的笑:“姐姐不喜歡麽?”
“啧……”
金靈失笑,幹脆不理會他,身子一歪躺下。
裴修見此,亦輕聲笑,片刻之後,側身一手撐着頭,在她身旁躺下了。
金靈察覺到這動靜,睜開一只眼瞄了一眼,只見他這張俊臉離得近,心口顫了一下,立即又閉上眼,狀似不耐煩的擰了下眉:“湊這麽近做什麽,一邊去。”
裴修卻仿佛聽不見這一句,反而一笑,幹脆枕着手臂,離她更近了些,聲音低低帶着一絲啞然,問她:“姐姐叫我遠些,是嫌我煩了?”
看着近在咫尺的金靈,他的一顆心,無比暖熱滿足。
昨夜守在她床邊,看着她熟睡的樣子,那一刻他無比清晰自己心裏想要什麽。
而那個答案,也許從兩年前他就明确了。
可她卻說,過幾日就走……他不想,不願意,舍不得……
原以為再也見不到的人,此刻就這麽活生生的在眼前,離的這麽近,他怎麽舍得就此分別,而後再回到之前,日夜輾轉,卻只靠回憶度日的日子?
既喜歡她,鐘情她,那便想辦法留在她身邊!
小小船艙,清風吹過,金靈能感覺到他的距離,漸漸覺得有些熱意。她不是察覺不到他的心思,只是想到那些可能會牽連他的麻煩事,她便平靜了些,只當沒聽到沒感覺到,不理會他。
裴修見她不理會,只是笑笑,片刻後看着她臉側的疤痕,緩緩擡手碰了上去。
極輕的動作,極致溫柔的摩挲着那條傷疤,他問她:“姐姐,臉上這……何時傷的?”
金靈被他這動作,弄的臉頰癢癢,忍不住眯開眼看他,故作兇狠:“手指不想要了?”
他笑着搖搖頭,乖巧的收回手指,卻将手擱在她的肩側,又問:“姐姐還沒回答我。”
金靈無奈,閉上眼答:“一年多了。”
他聞言,沉默了片刻,低聲又說:“以姐姐的身手,臉都被傷了,身上豈不是……”
金靈擰眉,他真是越說越離譜了,不禁輕嘶一聲,低吼了他:“啧……你閉嘴,別攪我睡覺!”
裴修不再吭聲,只是默默注視了她片刻,湊過去将額頭抵在了她的肩上。
他想離她近一點,再近一點。
那一刻金靈睜開雙眸,看着船頭飄搖的白紗,在心裏無聲的嘆了口氣,猶豫着,終究是沒有将他推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