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彼岸列車(十)

第18章 彼岸列車(十)

◎怎麽偏偏有你這種人◎

列車長是跌進列車長室的。

他一路走得跌跌撞撞,頭疼得站都站不穩,列車又在晃。

進門的時候車廂那麽一晃悠,便把本來就走不穩路的列車長給生生晃跪了下去。

列車長室的門是自動關閉的,它在身後吱呀呀地重重一響,關上了。

列車長沒有聽到。

他跪在地上,兩手捂着腦袋,粗重地喘着氣。

耳邊的耳鳴聲巨大如爆炸餘威。他頭疼欲裂,那些斷斷續續的碎片仿佛要穿透他的頭骨。

列車長的帽子從他腦袋上滑落下來。

他蜷着身子,掙紮着擡起頭。他眼前重影一片,臉上冷汗涔涔。

他幾乎看不清距離他咫尺之遙的那個帽子。

破碎的畫面越來越多,列車長理都理不過來。

畫面裏全是剛剛差點被他掐死的那個“活人”乘客。

不同的是,列車長腦海裏的這些“他”始終穿着藍白條紋的一套衣服,坐在一片白又很刺鼻的地方,身上總連着長長短短大大小小的管子。

列車長咬牙切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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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剛就該把他直接掐死。

他想,這樣現在就能清清靜靜的了。

列車長抓起帽子,硬撐着自己站起來,把帽子戴好,踉踉跄跄走到桌子跟前,拉開椅子坐了下來。

是誰。

到底是誰。

不論清不清淨的……到底為什麽,見了這麽一面,說了這麽幾句話,他就會有這麽大的反應。

而且這些畫面,他從來都沒有見過。

列車長深吸了一口氣。

二號車廂前,白落楓對着所有人投過來的目光,眨了眨眼。

“你們看我幹什麽,”他說,“我剛剛差點被掐死,怎麽可能拖得住。”

“他不是最後沒掐你了嗎。”施遠說。

“但他也一句話都不想聽我說啊。”白落楓說。

施遠反問他:“你覺得他會想聽我們說話?”

“……”

白落楓抽抽嘴角。

“不管怎麽說,他是因為你才沒對我們下殺手。你對他有影響,這是肯定的。要是換成我們任何一個,肯定說不了兩句就要嗝屁了。”施遠說,“你對他是特殊的,這已經得到證實了。”

“特殊”這兩個詞到什麽時候都給人一種說不上的感覺。

白落楓嘆了口氣,沒招,點了點頭。

蘇茶看出了他不對,說:“怎麽了,白哥,你很不想見他?”

“不算。”白落楓說,“他不記得我,我看見他不好受而已。我自己的問題,不用管。那就這麽辦吧,你們先去前面找地方躲,我去假裝乘客,把他引出來。”

白落楓擡擡手腕,看了眼表,“乘務人員每二十分鐘巡邏一次車廂,也差不多又要到時間了。快往前走吧,你們去一號車廂找找空座,我留在三號這邊。離得遠,他回去得也慢,急着趕路,也不會仔細看一號車廂都有誰。”

“一號車廂肯定也有乘務人員會檢票,如果被他看到你們離座,也會處決你們。你們記得小心點,別被看到。”

他安排得極其合理,大家點點頭,交給了他,趕緊往一號車廂去了。

張孟屹還留了點照顧人民群衆的老毛病:“你一個人行不行?我陪你?”

“你陪我我怎麽跟他說悄悄話。走吧,我說點兒不能給別人聽見的,說不定他能多想起來點什麽。”

張孟屹想想也是,擡腳跟上群衆走了。

列車仍然前行着。

又到了要廣播的時間,車鈴響了,連帶着下面的提示燈也亮了起來。

列車長捂着作痛的腦袋,越聽那破鈴越煩,砰地一拳砸了過去。

他嘟嘟囔囔罵了句什麽,揉着太陽穴,拿起廣播鈴,放到嘴邊:“為了保證列車上不出現安全隐患,各車廂乘務人員請自行閱讀員工守則,閱讀完畢後各自進行車廂巡邏。”

“如遇到可疑人員,可即刻‘處決’。”

“在座的乘客在聽到這條廣播後,不要私自離座。”

“私自離座的乘客,一律視為拒絕檢票,即刻‘處決’。”

列車長挂下廣播鈴。

他捂着仍然作痛的腦袋,站起來,走到旁邊,打開了一扇門。

門後是駕駛室,列車長室直通駕駛室。

這趟列車是由列車長駕駛的。說是駕駛,實際上就是随便操作一下,設定一下,它就能無人自動駕駛了。

駕駛室前的大駕駛窗前,車子沿着軌道直行前進,此刻正在通過一片火海。

火海後面,是一片冰原雪山。

列車長看都沒看這番極端光景,他探出身子,在駕駛臺上撥了幾個鍵位,最後挂下手柄,就關上門回了列車長室。

他走到一個書櫃面前,拿出裏面的幾本大文件夾和厚重的書,放到桌子上,一本一本翻了起來。

列車長還是捂着腦袋翻的,他的頭還是痛。

翻到一半,警鈴突然響了起來。

列車長啧了一聲。

開了幾百年列車了,他就沒見過哪次有今晚這麽多破事。

他走過去,接了起來:“說。”

側耳聽了幾秒,列車長愣了下。

匆匆挂斷警鈴,也顧不上收拾,他把東西放在桌子上,推開門,壓着帽檐走了出去。

他沒看兩側,自然也就沒看到第一排那邊,在他走過去之後,蘇茶探出身子,鬼頭鬼腦盯着他走遠的身影。

列車長拉開門,走到三號車廂一看,白落楓跟個大爺一樣翹着腿,一手托腮,另一手放在膝蓋上,一臉玩味戲谑地朝着腦袋腐爛長發披肩連眼珠子都從眼眶裏垂着血絲吊出來的乘務人員笑。

笑容燦爛無比,看得列車長刺眼得很。

他拉開車門進來的時候,白落楓還在那兒舉着車票說話。

他說:“一一得一一二得二二二得四三四一十二四八五十六……”

他嘴裏念叨的全是數字,乘務人員呆滞無比。

列車長遠遠走着,也聽得莫名其妙。

還沒走到跟前,他就不堪其擾,厲聲道:“別念了!”

白落楓閉嘴了。

他立刻收起了笑,看向列車長。

他不笑了,轉而帶起一臉的陰霾,看列車長時又是那副晦暗的神色。

列車長認為這是看狗的眼神。

“看見我就不笑了啊。”列車長眯眼道,“剛剛不是還笑得很開心嗎。”

白落楓抿抿嘴,沒吭聲。

“算了。說起來,怎麽又是你。”

說罷,列車長環顧四周,這車廂裏的空座上卻沒看到一個他的隊友。

“你那些朋友呢,不要你了?”

“沒有。”白落楓終于開口,“你怎麽來了?”

他這是明知故問,但列車長不知道他已經看過員工守則,便答:“這兒的乘客不會說話。”

列車長只說了半句,他似乎不想跟白落楓多說廢話。

“這不重要。正好,我還有事想找你。”列車長說。

沒想到他會說出這話,白落楓愣了愣:“啊?”

“你們剛剛一直說的肅郁,到底是誰。”

白落楓這才想起,他們剛剛一直沖列車長喊肅郁肅郁,結果根本沒有跟他說過肅郁是什麽身份,是誰的誰,又是從哪兒來的,為什麽會說他是肅郁。

“回答。”

列車長催他,“發什麽愣,難道這就是個你們随口胡編亂造的人,你得現場給他編一個身份?”

“不是,是很久沒人問過我這個問題了。”

列車長一挑眉,示意他往下說。

“肅郁是我男朋友。”白落楓說,“我好久都沒見過他了。”

“他在這趟車上?”列車長問。

白落楓點點頭。

“在你那些朋友裏面?”

白落楓搖搖頭。

“他死了。”白落楓說。

列車長懂了:“他在‘乘客’裏面。”

白落楓失笑。

他這一笑,列車長卻認為是自己說對了。

“原來如此,你是為了看他最後一眼,或者想要直接跟着他走,才冒險上了我的這趟車,是吧。我跟他長得很像,你才把我認錯了?”

“還有你那些朋友,是陪你來的?你們這群人倒還挺講義氣,要死也要一起死。”列車長說,“但是,我這趟車載着的人可都不是好東西,所有人都是下地獄去的鬼。”

“在這兒的不是殺過人,就是騙了錢,總之都幹過不是人的勾當。這些死人東西都怨念很深,全靠我鎮壓着,才沒鬧事。不然的話,他們早都把列車給血洗了。”

“我不知道你是怎麽查出你男朋友在我這兒的,但是能在這兒的,都不是什麽好人。”列車長說,“雖然你也下不了車了,但是你得知道這些事。”

“不是你說的那樣的。”白落楓說。

“閉嘴,小屁孩。”列車長說,“你懂個屁,別給你男朋友說好話了,在這兒的能有什麽好人。”

白落楓又失笑了聲。

這一聲聽起來就有些像嘲笑了。列車長有些不爽,正要再說,白落楓就道:“你還挺話痨的。”

列車長眼角一抽。

“不是要弄死我來着嗎?”白落楓問他,“怎麽現在反倒跟我聊起來了,你這人挺奇怪。”

“怎麽,你希望我弄死你?”列車長眯眯眼,“我倒是可以實現你這個願望。”

“行啊。其實死不死的,對我來說無所謂。”

白落楓收起翹着的腿,身子往前一傾,頗有些乖乖巧巧地看着他。

列車長站在他面前。這個居高臨下的俯視角度,讓他內心深處的什麽東西微微一動。

有什麽東西似乎想要破土而出。

但它沒出來。

“我這個人呢,其實很早之前就活夠了。”

白落楓開了口,列車長回過了神來。

“我是早産兒,我媽生我的時候還難産,我一生下來她就走了。”白落楓說,“生下來之後,我還被确診先天性心髒病,我親爸聽了這個病,馬上就也跑了。”

“爺爺奶奶也不喜歡我,只有外公外婆養我。不過我知道,就是因為生了我這麽個禍頭秧子,我媽才走了的。”

“如果生下來的不是我就好了。”白落楓說,“我真這麽想過,沒敢告訴你而已。好像在你眼裏,我從來都是個挺陽光的人。”

“不是這樣,真不是這樣。只是你們每天都苦大仇深地看着我,我要是再跟着不高興,大家都要得抑郁症了。”

“我真的不想連累別人,這個病太花錢了,大家都難受。”白落楓說,“我也難受,他們也難受。我是希望他們別這麽難受的,我其實不治也行,能活到哪兒算哪兒就好了。如果治不起了,就把管子一拔,再只能活幾個小時也行,你們能都來跟我說一聲再見就可以了。我不怕死,我怕你們難受。”

“你總說我說這話你怎麽辦,可我不擔心你,你沒關系的,你找得到比我好的人。你是個特別好的人,配我其實太浪費了。比起我,你肯定能找個更健康的,能陪你長命百歲的。”

白落楓說,“陪我在醫院裏吸消毒水多遭罪呢。你該去外面看看海,看看星星,或者大半夜和對象在馬路牙子上抽煙,在路邊攤喝些啤酒……哪個不比陪着我強。”

“你這個人,該自由,不能跟着我,被醫院這麽個大籠子給捆住。”

“我遲早都得比你早走,我也一直這麽跟你說的。我告訴過你,能談,但是我肯定先走一步。等談到我死了,你給我帶一束花,就能結束了。等你走出去,你就去找下一個人,找個健健康康的。”

“我真不怕死,躺在床上被插管子十幾年,說句你肯定不愛聽的,還不如讓我死呢。”

“我這種命不好的人,能活個五年八年就行了。老天爺不給活着的本錢,不讓我好好呼吸,能有什麽辦法。”

“可是怎麽偏偏有你這種人。”白落楓笑了聲,“你怎麽這麽多管閑事啊,怎麽答應得好好的,到頭來不聽話啊?誰讓你……來這兒了。”

他最後的半句話,還是沒忍住,哽咽了那麽一下,

白落楓看着列車長,心裏又念叨了一遍。

怎麽偏偏有你這種滿口謊話的人。

列車長完全沒理解,他皺起眉,一臉不解,甚至莫名其妙。

怎麽偏偏有你這種人。

白落楓在心裏悄悄念了第三遍。

怎麽偏偏……有你這種人。

白落楓低下眼睛,不再去看列車長,小聲說:“我恨死你了。”

作者有話說:

大家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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