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新愁往恨何窮

春光鎮在人空老,

新愁往恨何窮?

金窗力困起還慵。

“夫人,用膳了。”瘦小的紅衣丫鬟,骨碌着兩只大眼,笑嘻嘻地說道。

“嗯!等我把大人的官袍疊好……”女主子輕柔地将平整的袖子合折起來,再用手輕輕拍了幾下,這才起身走到餐桌前。

“阿紅、阿綠,來,一起坐。”

“是,夫人。”一胖一瘦兩個丫頭,老實地坐在桌前,

“阿綠,來,你最愛吃的肥雞腿。”說着,女主子叨了一根肥大的雞腿落在了胖丫頭的碗裏。“阿紅,你不愛吃肉,來來來,多吃點菜心兒。”叼着幾根新鮮的菜心,再次落去了瘦丫頭的碗裏。

“謝夫人!”于是,兩雙黝黑的大眼裏,第不知道多少次閃爍起明亮地光輝。

“好了,乖乖吃吧!”

收到了預想地效果,莫離園這才滿意地端起自己的碗,開始用飯。

還真是多虧了這兩個小丫頭啊,讓她在這‘幽禁’的日子裏,不至于太過無聊。說道這兩個丫的名字倒也好笑。胖胖那個叫綠肥,瘦瘦的女孩叫紅瘦。據說這名字是唐烜給起的,說是取自極美的一首詩裏的兩詞。莫離園不懂詩啊詞的,就是覺得不如阿紅阿綠順口,就随着自己的意叫了。

其實‘收買人心’向來是莫離園最拿手的,招牌笑容一展,讨好招數一耍,手到擒來!瞧,臉前阿紅、阿綠那偷望着自己還不時流露一下崇拜地目光,就知道她有多成功啦。

“夫人啊,其實阿紅一直有個疑問,你到底喜歡我們家大人什麽啊?”嘴裏的雞肉已經塞得滿滿的,阿綠還是忍不住邊嚼邊問。

莫離園溫柔地笑笑,說道:“不知道啊!”這句可是實話。于是,她又反問了一句:“那你們倒是和我說說你們大人都有什麽優點啊?”

這一問還真問住這兩個丫頭了。跟了唐大人五年,做了五年的暗使,四處奔波在外,除了卧底、彙報和主子也沒太多接觸,這問題答起來,還真有點兒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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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紅想了一會兒,先道:“別的不敢說,我們大人為官方面。那是這個……”說罷,騰出一只端飯的手,高高地豎起了大拇指,還誇張地在莫離園面前晃了三晃。

“是是是!”阿綠碩大的腦袋點個不停。“我們大人論武是比不過楊炎唐大将軍;說文,也拼不過狀元爺龍大人;說奸,定是奸不過國舅鳌汶。但是!說到舉國上下第一大忠臣,那絕對是我們唐烜唐大人的。”

“他有多忠啊?”莫離園看着她們誇張的樣子,不禁起了逗心。

“天有多大,他就有多忠!”

“對!阿紅這句說得好。不是跟您誇啊,夫人。我們大人可不比那些高官大臣,他可是白手起家。從捕頭的職位開始幹,一步步爬上來得。聽說啊,當禦前侍衛的時候,替當今聖上挨過一刀一箭。有一刀,是透胸而過,養了半年呢!”

“對啊,這事我也聽說了。還有啊,不光是皇上,南巡那次,大人還替三公主挨了一劍呢!”

倆人越說越起勁,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在餐桌上對着主子侃侃而談,口水四濺。不過她們的女主子豈是常人?莫離園非但沒有厭惡地意思,也跟着一起漲了興致。

“你家大人真厲害!這個砍法都沒死?”

“大人可不會死,外面都說,我們大人有九條命吶!”阿紅大聲說完這一句,想了想,忽又覺得不對。這麽在夫人面前說大人的玩命史,似乎不太合适啊,這不是在暗示夫人将來要做寡婦嗎?

阿紅噤了聲,偷偷看了阿綠一眼,兩人皆是愧色。擡起頭來看看夫人的臉色,倒是沒有一絲波瀾,看樣是她們多慮了。

生怕再說錯話,兩人低下頭,猛扒碗中飯,不敢再說。

莫離園臉上雖無異樣,心中的另一面,卻已是咆哮大叫:

娘的!就知道大姐不會那麽好心,找個安安穩穩肯老老實實做我‘相公’的相公。原來啊,她把招留這兒了,等着讓我做咱家第一個寡婦呢!切!‘棄婦’都當了,還怕再落個寡婦的名聲麽?只要能死皮賴臉地讓我賴在山下,讓我幹啥都成!

莫離園表面上依舊是那平靜地一張臉,低頭吃着碗裏的菜。偷偷擡頭看了一眼窗外,凝重的眉頭這才稍稍有了緩和。

哦嘢!天終于開始黑了……

…… ……

是夜。

無風無雲,晴空一夜。

今夜的收獲微薄,一半是因為月光太明,折了天時;另一半,是因為今個白天阿紅阿綠二人的那段話。莫離園越想越不合意。憑啥啊?我廢了半天勁兒,偷得些個寶物通通做了嫁妝,結果千挑萬選地還是撿了這麽個短命鬼?他死不死與我是沒差的,可是,‘寡婦’兩個字,聽起來怎麽那麽別扭呢?

二娘曾說過,以前她們蠱村裏的死了丈夫的寡婦,要為喪夫守節,就是多看旁的男人一眼,也是要把眼珠子毒瞎的。

三娘也說過,她們邊疆的婦人做了寡婦,是要帶回娘家管制的,通常都是老死在娘家的院子裏。

最可怕的好像是大娘那段,她說,在他們巢國王室,沒有寡婦一詞,丈夫若死了,娘子也是要陪葬一起埋掉的。

想到這裏,莫離園不禁連打了三個寒顫。曾幾何時,她覺得只要能讓她留在山下‘胡作非為’,要讓她多個‘寡婦’的頭銜也不介意,但要讓她從今往後眼見美男而不調戲?被關在莫離家的院子裏老到死?被黃土青石生生活埋?

開玩笑!她豈不是賠了夢想又毀了前程?

帶着這番心情,哪裏還有什麽技癢的心性。莫離園皺着緊巴巴地小眉頭,一把推開了‘金多坊’會客室地大門。

也不管屋子裏有多少人,在做什麽,大咧咧地從黑袍中抽出一個黑布包袱,扔在了桌子上。

“三件,上品二等貨,銀貨兌存。”單是聽這口氣,也能猜出咱們神偷姑娘今晚心情不好。三句下來,都是極簡潔的術語,行內人一聽便明。

所謂上品二等是賊贓中寶貝鑒定的一個分類,上品分為一二三等,每等相差千餘兩;上品除外還有中品和下品,中品對應四五六,下品則是七八九。對于莫離園這樣神偷級別的來說,中品和下品的報價與她無緣,平日裏但凡出手的也大都是上品中的一等、二等貨。

說道這賊贓的交易方式一般有銀貨兩訖和銀貨兌存兩種。所謂銀貨兩訖是現金交易,當場無據即時生效。而莫離園則是手頭不缺錢,偷竊實屬樂趣的那種,所以錢都是‘銀貨兌存’。就是把貨兌成銀子存在她固定的賬戶裏。

能供得起莫離園這樣大人物銷贓的地方,自然也非平平黑市,也只有當朝第一大貨行‘金多坊’才有這樣的能耐。

金多坊集金、銀、貨、當、存、黑于一體,凡是和錢有關的,它似乎都要攙和一腳。這京城金多坊的大老板金延能把這生意打理得風風火火,可見他必是有一套八面玲珑的處事之道。

眼下這剛進門的大買賣還沒談完,就被這一臉怒氣的神偷姑娘給打斷了。金延笑着搖了搖頭,轉臉對上了一旁還在發愣的客戶,賠罪似的說道:“不好意思了,在下又有急事要處理了,麻煩你回去告知你們大人,這事我回親自去一趟的。”

但見金延今夜仍是柔目依依,束發而冠,白皙的面容與莫離園相較也是毫不遜色,薄唇啓合,若女子般輕柔,但眉宇間一股難掩的英氣又讓人望而生威,絲毫不敢亵渎。

“好,且這樣吧……”主人都下了逐客令了,看樣這生意是談不成了。這客戶也沒再多說什麽,和金老板道了個別,再回頭看了幾眼這一臉無事樣的莫離園,這才帶着屋子裏的幾個人走了出去。

門關上了,屋子裏只剩這一男一女二人,靜的很,屋外的聲音聽得可夠真切。

“養你們幾個真是白費了糧食了,讓你們守着,還讓一個小丫頭片子闖了進來。回去,看我怎麽收拾你們……”

原來,生意談不成,這客官是要遷怒于別人了。

金延再笑,撚着耳邊的一縷餘發,俊美而妖嬈的目光再落回莫離園的身上。這丫頭真是害人不淺啊,不是那群保镖的身手不夠好,實在是他們‘看不見’啊!神偷莫離四來去無影,哪裏是這班人攔得住的?

廳內站了半天的莫離園,本是一臉的晦氣加火氣,被金延那幽得令人發醉得眸子一盯,偏偏心頭又軟了下來。“看,看什麽看……說過多少回了,別用那種眼神看着我,我是有夫家的人了。”

“以前每次不是都說‘要嫁人的人了’,怎麽,說了幾個月,終于有人要了?”那聲音壓的低低的,可聽到莫離園耳朵裏,陰邪鬼魅的很。莫離園從小,最是喜歡像二爹爹那樣臉蛋俊美的人,可是碰到了這個絕色美男,倒也算個例外了。也不知怎的,就是興奮不起來。

“你管我呢!”莫離園別過他那纏人的目光,一把按在桌面的包袱上。“你看看貨,給個價。今兒我是沒心情陪你幹唠了。”

平日裏她還會陪這多金老板聊聊天,內容大都是天下還有哪些奇珍異寶,順道打聽打聽發財之道什麽的,可今天……

只覺‘寡婦’二字,一直壓在自己腦門上,甩都甩不開,所有興致都被壓了個粉碎。

金延是老江湖了,兩個指頭挑開桌上那黑布,只瞅了兩眼,便比劃出了四個指頭。

莫離園餘光瞥見那四個手指,前一刻還無神似的兩眼馬上瞪了起來:“開什麽玩笑?四千兩?起碼也要五千好不好!認識這麽久了,你小子連我也坑?我現在可是要做老婆本的,以後做了寡婦,我靠什麽過活?”幾句話下來,吼得金延一張俊顏黏去了不少口水。他倒也不怒,含着笑,用袖拭了拭臉龐,說道:

“我當你今日被氣糊塗了呢?原來小算盤打得和平日裏一樣精啊!”

“哼!”莫離園眼見是被人戲弄了,撅着小嘴,走到金延身邊,拿起一旁的茶壺就大咧咧地仰頭喝了起來。莫離園才不顧壺裏泡的是什麽千金一兩的高山雪耳,她奔波一晚,累了,總是來這裏讨他口水喝,這是習慣,至于姿勢,她也總是這般的放縱。

“你夫家的人,也知你這番摸樣嗎?”金延看着臉前人兒這驚世駭俗之舉,不禁問道。

“我這夫家沒什麽人,公公婆婆都沒了,丈夫也不知能活多久了……”說到這句,莫離園的聲音稍低了幾分,明顯是無意中自己戳到了自己的痛處。

可笑的人,自己把自己氣到了。

“氣死了,我怎麽老是我們家最倒黴的那個?”

四個姐妹一起出生,排排坐,卻要按親爹的輩分排閨女的,有沒有天理了?從小就要管三個同歲的女娃叫姐姐,一叫就是一輩子。還有,四姐妹都是被關在山上,大姐下山就明目張膽,二姐則是被娘親們派下來的,三姐也是大家歡歡喜喜送下山的,偏偏,只有她老四,一群人扯着拖着就是不讓她下來。憑什麽?

眼見三個姐姐都有着落了,小日子過得那叫一個快活,怎地就她,又要落個寡婦被拖回家的下場?

越想越氣,不自覺地,莫離園一掌就沖着一旁的桌子落了下去。“咔嚓!”四個腿齊齊斷開,整個紅木方桌迸裂開來。

‘這個敗家丫頭,我這一張檀木,寸木寸金啊!看樣她今晚的入賬可以抵去了。’金延長嘆一氣,彎腰拾起地上的一紙、一信。抖了抖,還好,生意沒被她一掌也給毀了。

莫離園反應過來,已經晚了,這才發覺一時氣急沒控制好情緒。有些對不住老朋友,回頭想說點什麽,眼中卻掠過了一絲熟悉的影像,讓她怔住了。

“這畫上的人是誰?”她一把奪過金延手中的畫像,仔仔細細端詳起來。那畫的旁邊提着一行小字,可惜她不識得,只能求助于金延。

“怎麽?你認識的人?”這還真是有些令他意外。只記得莫離園說過,她在這裏沒什麽朋友。

“哦!好像是……”哪裏是好像,越看,她就越肯定了這個人的身份。

“若是認識的,就替他多備些紙錢吧!”金延笑着揣起了剛剛那一封信,又道:“活頭也不過這一兩天了。”

“……”

金延等了半天,卻未見有回應,擡頭看向莫離園的臉時,這才發現,她抓着畫像的那雙手已是關節泛白,雙眼緊盯着手中的畫,咬着下唇的牙齒在微微顫抖,似乎在艱難地忍着什麽。

久久,才吐出一句:

“他娘的,真是沒料到啊!人倒黴能到這份兒上……才做了三天‘新娘子’,這就要做‘活寡婦’了……”

語畢,一陣涼風憑起。

屋中,金延那出了名的‘無瀾俊顏’上劃過了一絲呆滞,緩緩,演變成一口涼氣,吸也吸不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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