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醉拍春衫惜舊香
辛城的早街上,起了大霧,一丈外便是灰蒙蒙地辨不清人了。今日的早市小攤鮮有營生,只見那路旁的粥攤上,只坐了兩個客人。每人面前放着一碗白粥,共食着一碟鹹菜,吃得靜默。
“客官,兩位是打外邊來得吧?”老板又給他倆送來一碟花生米,早上生意慘淡,正想着和客人搭個話解解悶。
一身青衣束發的唐烜微笑點了點頭。“是,有親戚在辛城,來探親的。”
“哎喲!”那點老店聞言先是一驚。“您來得可真不是時候,城裏出了大事,您沒看城門最近都戒嚴了,只許進不許出。你看看,這下可耽誤了事兒了。”
唐烜側頭看了看一旁的心仲,心仲輕搖了搖頭,于是唐烜又朝着那粥攤的老板問道:“城裏這是出什麽事了?前兩天我也才來過,怎麽沒有聽說啊?看着,這路上卻是變得清冷了。”
“可不是嘛!”眼見着挑起了他的話茬,老者趕緊小聲的湊前說道:“你們不知道……中元節前一天,辛城出大事了。西遼的驸馬,死在城裏了……”
“什麽?”唐烜二人皆是一驚。“西遼的驸馬怎麽會死在……”
“就是啊!”那老板摸着下巴,似有所思。“聽說這個馬力剌是西遼大将軍的寶貝兒子,娶了個刁蠻公主為妻,可能是兩口子經常吵吧,我尋摸着……可能是這驸馬受不了家裏的臭婆娘,又不敢在家門口尋花問柳的,這不就來咱們辛城了麽。”
心仲看着那老板自說自話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不禁嗤笑着問道:“依您說,那驸馬爺是莫不是在辛城尋花問柳的時候,被老婆逮了個正着,然後被謀殺了?”
“喲!這位小哥還真和我想一塊兒去了。”說着,那老板還示意地揮了揮手裏的抹布。
唐烜心中不免起了些疑惑,于是又問道:“難怪最近路上多了些西遼人,可是來辛城鬧事的?”
“嗯。這些蠻子別提多橫了,今年的辛城連個中元也沒過上,說是死了貴族,不讓點燈。還有啊,前一陣子到處抓人,聽說還殺了幾個呢!”
“豈有此理!”唐烜越聽越氣,一個按捺不住便朝着桌子拍了下去。粥鋪的老板被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吓得險從凳子上摔下去,眨巴着大眼瞅着臉前一臉怒意的大爺,自覺此人惹不起,趕緊灰溜溜閃到一邊抹桌子去了。
心仲知道大人心中在想什麽,于是勸道:“大人,這件事發生的時間太短,怕是此時消息才傳到皇上耳邊呢!相信沒幾天就有皇令下來了,到時候就沒有他們西遼在這裏作亂的機會了。”
“哼!高玉帛這個辛城的縣令真是……好事不做,壞事多亂啊!”
心仲低頭尋思了一會兒,眼珠轉了幾圈,又道:“大人,依我看這事犯得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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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烜側頭看看他,心仲則是探上頭去,輕聲:“大人,您這次出來可是領了聖上之命來查清辛城之事,我們本準備暗訪的,可眼下辛城出了大亂,下官倒是覺得,我們正好可以借着明察此案的機會再把辛城這趟子渾水摸清它。”
唐烜微點了點頭。“我剛剛也在想,要不要明了身份。若未挑明,便是敵在明我在暗,若是明了,我們反而要提防的就多了。”
心仲細目而視,幾不可聞的說了一句:“大人,之前派來的暗使皆被誅殺一事,您忘了麽?”
二十條人命,他怎麽會忘記。如此說來,倒也是。所謂的明暗,在這辛城裏似乎根本成不了道理。龍潭虎穴之中,暗處也是危機四伏。唐烜轉目。“走,我們再四處查探一下。”
“是。”心仲見唐烜起了身,便把錢留在桌上跟了上去。沒走幾步,他悄悄地看看那一臉沉重的唐烜,幾番猶豫,又回頭看了那隔壁挂着包子鋪招牌的店門幾眼。
順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搖搖晃晃的招牌下只坐着一個粉衣的嬌小女子。她此時也正瞪着一雙圓鼓鼓的眼睛看着這邊,只可惜那主仆二人的步伐太快,霧又大,很快便看不清身形了。
這個沒什麽本事,只會亂發脾氣的臭男人!
莫離園實在忍不住地在心中罵道。她也算跟着他出過生入過死了,雖說是沒什麽名分的娘子,按道理說也是該敬自己幾分的。想來想去,莫不是還在為上次她說那幾具屍體臭的事而生氣?不過就是幾個死人而已,至于嗎?一路上別說搭話了,連個正眼都沒給過她。
莫離園匆匆付了錢,把碗裏的豆汁幹了個精光,又将一旁包好的幾個包子塞進了包袱,以防萬一,誰知道跟着那家夥,吃了上頓,還有沒有下頓呢!
莫離園走進他們消失的那片霧中,她的步伐輕盈的猶如點水一般,踏着霧氣,如風而去。
陰冷不見太陽的早晨,壓抑得人心有些莫名的焦躁……
…… ……
唐烜原本想在辛城四處逛一逛的,甚至想要到那案發的地點去探一探,可就在他們走到市口的時候,一件意料之外的事發生了。
那是一個看起來滿面污穢的髒乞丐,他的頭發雜亂的就像岸邊的蒿草,誇張的有些過分。小乞丐一臉的烏黑,只看得到兩只黑白分明的眼睛,就在他撲過來的瞬間,心仲反射式地迎去了唐烜的身前,提劍以護。可那乞丐不但不怕,眼中似看不到心仲的存在,直勾勾的還在看着唐烜。
這下唐烜也有些好奇了,四目相對地看了半天。只見那小乞丐十分驚慌地四下尋望了半天,又道:“唐大人。”
“你……”心仲不禁一驚。這乞丐莫不是殘餘下的暗使?為了證明這疑惑,他一把抓起那乞丐的手腕,将袖子擄到了肘處,登時失望。
沒有五芒星的标記,他不是黑旗軍。這下心仲更警覺了,這辛城還有誰能認得他家大人呢?暗自加重了手中的力道,厲目問道:“你是誰?”
那小乞丐吃痛地掙紮幾番,一手指向唐烜的腰間,顫抖的說道:“大人可還記得我?月初時,大人來引香樓,是奴婢給大人上的茶點。”
唐烜聞言,又上前尋望她幾番,那雙眸子,确實有些眼熟,于是命心仲松了手,扶她起身。“你怎麽在這裏?這打扮又是……”
“大人,此地不宜說話,借一步可否……”就在唐烜扶她的瞬間,她雙眼中分明升起了一股激動的情緒,說不清,倒是有些絕處逢生的感覺。
唐烜還是沒放下心中的防備,心仲在一旁也是高度警覺,兩人跟着乞丐打扮的雨梅一路走進了一個巷子,在巷子裏又是七拐八扭,直到最後來到了一個廢棄的書院,雨梅探頭看了幾番,終于合上了扇破門。
一個沉跪,淚水便把不住地流了下來。“唐大人,我可是把你等到了。”
唐烜眼見着那最怕的東西流出來了,吞咽幾番,立刻上前扶她的身子。一面說道:“你先起來,把事情于我說清。你到底是誰?”
她不肯起,只把頭埋得更低。“奴婢是引香樓裏的丫鬟。昔日若不是芹芹姐收留奴婢,讓我在樓中只做個斟水的丫鬟,多年來雨梅仰仗姐姐她多番相助才殘喘到今日,然……姐姐她此番無辜喪命,我……便是死也無法報答她再造之恩了。”說完,又一浪淚水襲來,嗚咽的聲音讓人心中不忍。
唐烜和心仲聽了她的話,皆是一怔。她說,柳芹芹。“她……死了?”唐烜不可置信的看着她,眼中卻是難掩的沉重。
雨梅擦去臉上的淚痕,咬着下唇。“沒有……但是,被官府抓了,明天就要行刑了。”
唐烜明顯松下了一口氣。“你且說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是這樣。”她清了清渾濁的嗓音,帶着眼中的晶瑩,開始細細地講述整個事情的經過。原來,柳芹芹也被卷入了西遼驸馬之死一案,不但與此案有關,甚至成了主犯……
看樣子那個粥鋪的老板還真說對了一點,西遼的驸馬來辛城真的是尋花問柳的,這花不是旁人,正是辛城的第一花魁——柳芹芹。據說那西遼驸馬與辛城知縣高玉帛的關系甚好,經高玉帛的介紹,那驸馬便也做了柳芹芹的入幕之賓。說來也是奇怪,馬力剌遇害的那晚,雨梅說根本沒有看見他進引香樓,樓裏的人也沒有看到,可偏偏第二天一早的時候,他的屍體被發現在柳芹芹的房中。
也就是說,這是明顯的栽贓加害。可是,想不通的是,是什麽人要把驸馬的命栽贓給一個□呢?
玉梅闡述完了事情的經過,又泣聲說道:“當時我都要吓傻了,腦子裏什麽也沒有,芹芹姐也是一臉的慘白,她那會兒雙手滿是血,一面抖着一面讓我立刻跑。我知道姐姐永遠是聰明的,所以我什麽也不敢想,就聽她的話。在門口,她滿臉是淚,把身上帶的飾物都給了我,說要我藏起來,等到你出現……”
“所以你就打扮成乞丐,一直在找我?可你怎知我還會回辛城?”唐烜問她。
雨梅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我當時什麽都不知道,跑到城外躲了一天一夜,我想走,可我想起……想起姐姐當年對我的好,我不能走。我便裝成了乞丐,又回了城,回來的時候才知道,姐姐已經入了獄。我在城門守了好久,你一城門我便認出你了……”說着,指了指唐烜腰間那藏藍色的配戴。“那是我看着姐姐一針一線縫得,我便是一眼看見它,就曉得是大人您了。”
至此,唐烜不再有關于這丫鬟身份的懷疑。只是他對于案情還是有太多的不明。“西遼驸馬被殺這麽大的案子,沒有刑部的批審怎麽可能落案呢?”明日就被處刑,這未免有些太快了。
“大人有所不知,因為西遼那邊施壓,而……芹芹姐,又、又畫了押,所以就把刑期提到了明天。”只聽雨梅的吞吐也知道這‘畫押’二字是如何來得了。對于一些無良的地方官府,又有高處施壓,莫不是一些嚴刑拷打之類的招數。
“她現在在哪?”唐烜微垂下眸子,語氣中有難掩的怒意。
雨梅忍淚。“辛城衙門的地牢裏,把守得還有西遼人,誰也不讓進去探。”
正時雨梅的話音剛落,只聽外面一陣風過,餘風拍打着殘破的門窗,噼啪一通。屋裏的三人聞聲望去,風已過,又是靜的出奇。只有那唐烜,似有若無地嘆出一氣。
“大人,我們怎麽辦?”心仲問着一旁嘆氣的唐烜。
卻見他搖了搖頭,看着窗外。“先去地牢吧!”
…… ……
辛城衙門地牢內門。
話說這辛城多年前以盛産玄鐵聞名,所以舊時的牢房也是以這堅韌無比的玄鐵做門。想當年莫離園一掌拍去那堅實的玄鐵壁結果被反力重傷,今日裏再見這細細的幾根門框,不屑地嗤出一笑。
只聽那震耳地“咣當”一聲,塵土四起,三八寬高地一扇牢門被生生地翻倒在地。
果真是,不堪一擊!
“什、什麽人?”四五個衙役聞聲上前,卻又憚于那驚人地聲響,只隔了遠遠地幾丈探頭望着。
莫離園亦如剛剛在門口對付那幾個西遼士兵一般,疾風掃過,沒人看的清那股粉色的煙霧具體是個什麽,只覺得它飄渺游蕩幾番,瞬間移來自己的面前,再覺腦後吃力的一痛,一切,就歸于黑暗了。
她的下手比起先前似乎又變輕了,還真是老三說的那個什麽‘近豬者就會吃,近墨者就會黑’呢!跟那個木頭呆久了,下手也變得軟趴趴了。莫離園抖抖裙角的灰,向着牢房裏一路走去,還不忘四處張望着,直到了盡頭處,她眼看着那木欄子深處的一抹囚衣,停了腳步。
牢裏的人感到上方有探究的視線傳來,于是便擡頭尋去。這一看,不禁登時一愣。
只見一個粉衣曼妙的女子,掐腰站在那牢門外,勾起嘴角,大咧咧地對她說道:“俺來救你了,小姨!”
柳芹芹依舊縮在那角落,卻被莫離園那笑驚得一震寒顫。
其實,柳芹芹一直在等一個人,可怎麽也想不到等來得是眼前這驚天動地的‘她’?
柳芹芹這些年也一直在等一個稱呼,可萬萬沒想到給了她這稱呼的竟是眼前這……不倫不類的‘她’?!
…… ……
莫離園和她四目相對,不知對方在想些什麽。只清楚的記得在離開唐熬府之前,阿紅阿綠對自己說過的一番話。
‘說她是大人最想見的臉,是因為柳芹芹是先夫人的親妹,她比先夫人小十歲,卻長得和先夫人年輕時一模一樣。說不想見,那是因為柳芹芹曾經做過對不起先老爺和先夫人的事,後來被趕出家門了,所以……多年來和唐家沒什麽聯系。’
可是在莫離園心中,家人就是家人啊!她的四個爹爹都沒有直系的血緣關系,可他們全家都是親密無比的,莫離家的人,對外人可以無情無義,只有家人,永遠是最重要的。
所以,雖然她有個不怎麽讨喜有時候甚至有些天理不容的相公,可是又怎麽樣呢?他是和她住在一個屋檐下的家人,家人的家人,就是自己人!
莫離園又盯着這夫家的小姨看了一會兒,忍不住還是搖着頭啧啧了兩聲,雖說是家人,可……
“我說小姨……你長得這般好看,你外甥怎麽一分也沒傳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