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只消今日無情

都把舊時薄幸

只消今日無情

柳芹芹和姐姐柳怡相差十歲,兩個人都是江南枚縣出了名了美女。姐姐柳怡出嫁的早,嫁得也好,夫君唐熬是平邊亂的功臣大将。柳芹芹從小就與枚縣門當戶對的一個富商訂了親,可惜成親之後沒過兩天,夫君就猝死了。枚縣是個偏僻小地方,這裏的人都迷信地認為是她的命硬,克死了夫君。因為家鄉實在待不得,17歲的柳芹芹便上京投靠了姐姐。

她只知道自己有個外甥,卻從沒有見過。進京那天她從市上挑了一把桃木劍,想着7歲的男娃正是愛玩這個的時候,只是沒有料到,第一次見他的時候,那孩子的手裏正握着一把真劍。身材雖小,卻是一臉的英氣,耍起劍來有模有樣。

“烜兒,叫小姨。”柳怡摟着手裏的兒子,柔笑着說。

“小姨。”

炯炯有神的一雙眸子看着自己,小小的唇微啓,那輕輕的話語便從中流出。柳芹芹只記得那時她愣了很久,才嗯着回了他一聲。

那時是有些遺憾的,因為這個外甥完全随了父親,連一絲母親的好樣貌也沒有傳到。銅色的皮膚,與姐姐那析白的手對比起來,簡直陰陽分明。

盡管如此,她還是很疼這個小外甥,在唐熬府居住的那些日子,她幾乎每天都要買些東西送給外甥。不光如此,她抱着這娃娃的時間比孩子的親生母親還要多。

可美好的時光,就只有那一點點而已。她做夢都沒有想過,親手毀掉這一切美好的,竟然就是自己……

就在那天,姐姐的屍體已然冰涼,她看着那張幾乎與自己一個模樣的臉,就那樣沒有一絲生氣地躺在床上。屋子裏所有的人都在用極度憤怒的目光看着自己,那一瞬間,她不敢看她的外甥,不敢去看那撲在床邊的唐烜的臉。她怕極了,如果看到那曾經十分疼溺的一雙眸子,變成恨地猩紅,她怕,自己再沒有活下去的勇氣了……

她已經拼命去逃避那段過去了,可是在辛城的日子裏,聲色犬馬燈紅酒綠過後,那稚嫩卻又猙獰地一雙眼睛,總是出現她的噩夢中。

有三次,她沒有忍住,去京城的唐熬府門外偷偷守過,她遠遠看着唐烜,她的外甥卻一天天的長大,直到,他的摸樣越來越像那個男人,于是,她再不敢去看他了……

柳芹芹始終記得17歲那年,她在街上,一個軟軟的小手牽着她對周圍的大人們說道:“這個是我小姨。”距今,又是17年,數不清這裏面多少個日子,被同樣的夢又被驚醒了幾次。

時光已去,親情難續。

再見到那個孩子的時候,莫說一個稱呼,一個介紹,卻是連見面的機會他都不願給。她看着他離去的背影,多少年來,不疼不癢的一顆心,像要被人剜去了一塊肉。什麽都不要了,也不再去回憶,她奢望,只給她一句‘小姨’,讓她止痛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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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是,永遠等不到了……

…… ……

“小姨……你長得這般好看,你外甥怎麽一分也沒傳到啊?”

柳芹芹那一刻,滿身的傷,手指剛被人夾過前一刻還是鑽心的痛,卻偏偏,看着臉前那女子霸氣外露的笑容,覺不得有絲毫痛楚了。

莫離園見她不說話,兩步走到了門框邊蹲□子,瞪着圓滾滾的眼珠子問道:“小姨,能說話嗎?”

“…… ……”柳芹芹明顯還沒回過神來,想回答她的問題,卻又力不從心。莫離園微怔,立刻變為一臉的怒意,說道:“你怎麽傷成這樣了?丫丫的,你等着,看我怎麽挑斷那群混蛋的手腳筋。”說完,她麻利地擄起袖子,平日裏動手都是露出個手腕,今日似乎格外有勁,一把就将袖子卷到了上臂。

柳芹芹慌了,顧不得其他,想趕緊阻止她,正待那時門外又出現了幾個人的身影,将莫離園前去的路堵了個嚴嚴實實。

這次,是她真正想見的人了。

唐烜板着一張臉,依舊沒什麽好顏色,再相比一旁驚慌無措狀的心仲,莫離園此時的表情實在是太太淡定了。而且淡定的有些理所當然。

“要麽幫把手,要麽就讓開。”莫離園似是沒什麽吵架的心情。

唐烜看看她,又看看牢裏那一身創傷的柳芹芹,眼中卻未曾流露與莫離園一樣的憤怒。他的臉色未變,只用不太友善的語氣對她說道:

“你做的對與錯姑且不說,這是我的公事、己事也不說,我只問一句,此事究竟與你何幹?你何必要做到如此地步?”

莫離園看着他波瀾無驚的一雙眸子,瞬間,一股怒氣騰然而起,這氣不是來得莫名其妙,她深知自己在氣些什麽。是的,她再也忍不了了……

憤怒的伸手懸于他臉前,狠狠地指着他的鼻子。那架勢,連平日裏最最忠心的心仲也登時呆住,沒有上前阻攔的膽子。

只見她雙眼一眯,字字吐得圓正:“唐烜,你是個什麽東西?”憤然間,又擠出個不屑的嗤笑,繼言道:“沒錯,我莫小四這輩子沒讀過什麽書,識得字加起來不足半紙,連我這樣不堪的人都明白‘天可斷,地可斷,唯血唯親削不斷 ’,你一個讀書的,你不懂?”

莫離園這句說完,在場幾個人臉色均變,心仲喉頭一縮幹咽了三口,一副只敢遠觀的樣子。柳芹芹則是連前面的驚還沒回過來,又見她替自己憤憤不平的沖動樣子,一時間,說不出那堵在自個嗓子眼上的澀是個什麽意味。

只有唐烜,不言語地回望着她。莫離園的氣兒未通,指着他的鼻子繼續吼:

“皇帝一句話,你可以命都不要,家都不顧;院子裏的人為你殚精竭慮,你卻連個飽飯都給不了他們。你在外面風光查案受賞,你身邊的人卻還要為你忍受周圍的冷嘲熱諷。乞丐可憐你施舍,兔子斷腿你不忍,連個發臭的死屍你都會照顧得體貼,現在這個……”細長的手指一轉,移去了身邊的柳芹芹身上。“這個可是活生生的人,還是和你有着血緣之親的人,這個人才是你在這世上最應該掏心掏肺相對的人。你以為遇事處處相避,步步為退你就是真君子了,依我看……你,真真連個男人都算不上!”

這長長得一通發洩說完,久久,周圍靜得連個呼吸聲都沒有。只有莫離園,長吐出一口氣,頓覺心中一塊硬硬地疙瘩,似是解開了。就在那片刻的寧靜中,也不知從哪裏傳來一個輕微的啪響,稍帶,一陣強而有力的鼓掌聲從遠處的門外傳來。

唐烜絲毫沒有被人痛罵後該有的憤怒或失落感,對門外的聲音也沒有意外的神色,似是早已知道那裏有人存在。

倒是心仲前一瞬間張嘴的呆臉還沒緩過來,又被那突如其來的掌聲給驚了。

牢門外,火光出走出幾個人來。走前最前面的一個,身穿紫色官袍一臉富态的正是辛城知縣高玉帛,站在他左側的是身星削瘦書生打扮的一個中年男人,唐烜記得他,此人正是高玉帛的師爺,高玉帛右側還有一個年輕的男子,一臉的鄙夷,眼色警惕,正是高玉帛的兒子高亮。就在高亮的身後站着一個身穿西遼服飾的男子,又壯又高,這個人莫離園最熟悉了,正是她拿來孝敬三爹爹那把金刀的前主人。他們後邊應該還跟着不少的手下,不過都侯在在了牢外,這群人個個神情悠然,居然還有心情對着莫離園的一番激昂痛罵回以掌聲,看來他們對唐烜這群人的來勢,沒有一絲的驚懼,甚至,就像在他們的意料之中。

“好一出姨表情深啊!”只見那高玉帛一臉的笑紋,看了看一旁的莫離園,又看向唐烜時,鎮定地屈身作揖。“下官辛城知縣高玉帛,拜見監察司總領長唐烜唐大人。”

他這一拜,身後的幾人皆是附和地拜道,只是幾人起身的時候,臉上看着唐烜的樣子卻沒有絲毫的敬意,反倒是有些看不起的樣子。唐烜笑笑,回揖。“內人管教不慎,讓各位看了笑話。”

唐烜所言是客套話,只是高知縣那年輕氣盛地兒子不經事地插了一句。“聽聞一品大員龍乾林龍大人是出了名的懼妻症,因為他家中有個勢如猛虎的兇婆娘,今日看來,唐大人也是有此通病啊!”

“大膽!”高玉帛佯裝聲勢地喝了兒子一句,轉又陪了個笑臉,于唐烜道:“大人,犬子無知,還望恕罪。”

唐烜擺了擺衣袖,卻又聽得那久未開口一身西遼打扮的壯漢說道:“你們元唐還真是稀奇,官大壓死人啊!官職大就能夜闖官衙,劫走死囚?我衣流原今日算是開眼啦!”

這西遼人好不放肆,居然當着唐烜的面對他嗤之以鼻。唐烜性子秉的好,一聽此人正是西遼的文史大臣衣流原,自然要給他幾分面子,正要給他好聲好氣地解釋兩句,偏偏莫離園最快地回了一句:“開眼?啥時候,不是一直閉着嗎?”

“噗……”心仲一個沒忍住,牙縫裏呲出一笑。自覺很失禮得,點頭作歉。又看看西遼人那一臉的肥肉,兩片眼皮子将眼珠擠得實實得。心裏忍不住嘆道:這夫人看着柔弱,卻有一雙利嘴、兩排伶牙,夠犀利啊!

西遼大官見自己的眯眯眼就這麽被人尖銳地嘲笑了,一時有些氣急。“你們元唐浩浩大國,就是用如此禮儀對待我們西遼大使的?如今我國尊貴的驸馬死在你們的國土上,怎麽,你們也不給出個說法就要把殺人犯帶走麽?官僚的家屬就可以這般不顧律法麽?還是,你根本就看不起我們西遼,不屑這人命?”

唐烜這次學聰明了,眼看着莫離園喜歡搶他的話,趕緊上前一步擋在她身前,抱拳微微一躬。說道:“衣大人息怒,我元唐自古以法以理治國平天下,唐烜身負暗察一職,得知辛城一案尚有疑點未明,即刻動身前來。今晚夜探死牢只為見嫌犯一面,期以得知案件詳情與之經過,犯人尚在牢中,衣大人切不要誤會下官。若早知此事西遼已有專員前來,下官定是前報後查,是下官疏忽了。”說完,他又錯過那衣流原的身子,面朝着知縣高玉帛那邊,說道:

“而本官之所以沒有事前去高大人府上查看關于本案的卷宗,那是因為之前有人向本官透露,此案有莫大冤情,說有地方官員……罔顧法紀,屈打成招,企圖瞞天過海,放縱真兇!”

唐烜雙目有神,字字铿锵。前時對着那西遼大使用着‘下官’的稱呼,可說給足了對方面子,這招以軟擊硬,可謂打得那西遼人啞口無言;後面他又換以硬招,句句有力地‘本官’二字,更是把架子端了個十足,那口氣莫不是在警告對方:既是外人咱當然管不上,你一個自己人,我豈有治不了你的道理?正是應了前邊那句,官大,就是壓死人!

西遼大使和高玉帛都被他的說辭驚了個怔神,可眼下也确實如他說得一般,高玉帛心裏只悔,剛剛就不該聽那西遼人的教唆,該等他們一行人帶着囚犯出了牢再來個人贓并獲。他卻不知,唐烜從頭到尾都沒想過要帶着柳芹芹出這牢門。

知縣的公子高亮就沒有那麽沉得住氣了,心中憋着一股不快,對着那一臉傲然的唐烜又是不服氣地說道:“唐大人,若真如你所說那般。今夜尊夫人毀我牢門,傷及我公門人員,可該給個說法?”

高玉帛又拉了自己那不成器的兒子一把,面上雖是不滿,眼神卻還是帶着些希冀地看向對面。

衆人眼見那唐烜橫眉淡目,一臉的嚴峻。“我的內人管教不嚴,我自有說法,正如……今晚我也要重新對照犯人的供詞查看此案的卷宗,倘若當中有虛,有人作假,這人命的說法,我是一定要讨回來的!”一雙怒目,瞪得高亮雙肩驚顫,說完他又轉身對着莫離園,臉色還是如前面一般嚴峻。

他望了一會兒,見對面那雙黝黑的眸子也緊盯着自己,深邃中卻看不見前時的嚣張和憤恨地氣焰了,倒是,有點兒驚訝地神色。只聽唐烜平淡的語氣說道:“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可無國便無家,是謂先國後家。即便你的存心是好的,如今犯了法也要以國法定罪。念及你沒有傷到人命,又無駐下大錯……”臉微側向心仲的方向。“将她扣押牢房,十日之後待放。”

語畢,他的目光又回到莫離園的身上。那眼中仍是幽暗,星星點點,卻又像映進去些什麽。

心仲十分不忍地看了唐烜幾眼,又帶着些心疼地看了看一旁的夫人,倒也奇怪,此時這二人倒是比剛剛鬥嘴那會兒要平靜得多了。

就在高玉帛眼睜睜看到莫離園那一個淡然微笑的時候,他不自覺地渾身一顫。因為他知道,今晚的好戲,至此是真的結束了。

他猜錯了兩個人,第一,唐烜不若傳說中的那般愚忠,他是個有心計的人;第二,這個唐夫人不像他開始預料的那般魯莽,她不但沒給唐烜闖下大禍,此時,甚至立了大功……

他小看了這兩口子。不管今晚他們起初看到的兩人鬥嘴,是不是做戲,唐烜這一仗……确實贏得漂亮。

…… ……

空蕩的黑處,呼嘯的風從窗邊劃過。柳芹芹卻不再像之前那般寒冷,她忍了很久,終于鼓着勇氣對木門隔壁的角落說道:“你……還在生氣麽?”

對面的人聽到聲響,移過來一些。柳芹芹借着月光這才看清,那秀麗的容顏上沒有一絲的怒氣,反而,挂着些殘餘的笑意。她不禁疑惑。

莫離園輕輕一側,倚在了這邊的木門上。微嘟着嘴。“剛剛是有氣,現在,氣不起來了。”

柳芹芹又問:“這是為何?”

她怒了努鼻子,笑道:“我只道他除了對我,從來沒大聲對別人說過話,他就将那豬頭和狗官罵了個啞口無言。我覺他……不帶髒字也能說得那樣妙,呵,倒是也有些文采。”說着,眼神不知遠游去了何處,有些失了焦點。

“我啊……又覺他對人對事不夠直接大膽,實在有些娘們,剛剛見他扯了個謊子還理直氣壯地騙的別人團團轉,嗯,倒也有點冤枉他了……”

說着,她似又想到了什麽,瞬間轉回眸子對着柳芹芹,眨巴着大眼。“還有!我以為他不管小姨你的死活,太絕情,太不懂人情。原來啊,他耍了那半天,是為了讓我留下,好讓我在這照顧你,防着暗處那些小人。這人雖然肚子裏黑了點兒,總算……還有點兒良心。”

柳芹芹還在看着她,莫離園卻靜着思索了一會兒,略帶了俏皮地補了一句:“小姨啊,我見你這外甥還行,倒是還有的救……”

柳芹芹看着她嘴角的那笑,許久,也抿出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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