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不記臨分多少話

憶曾挑盡五更燈

不記臨分多少話

元唐陽憶十四年,也就是三年前,唐烜那時還是禦前護衛,三尺劍從他胸前透過,離心脈只半寸之隔,一年後,舊傷未愈,他又在心偏右三寸的地方,中了一支暗箭。

從入府衙作捕頭開始,到入宮當差三年,又至暗察官一職,這些年來,唐烜大大小小受過的傷卻早已連自己都算不清了。

莫離園曾經給唐烜上過一次藥,她當時藥上的匆忙,卻也沒看真切,只記得他胸前細細密密好多的疤痕,還有個形狀駭人的像是蜈蚣的樣子,趴在他的腹上。

心仲卻對莫離園說,虧得你沒看到大人的後背,那一面,更加壯觀。

莫離園就納悶了,身體不是用來享福,用來生存的嗎?這個人咋地偏偏要與人相反,刀劍來了,他不閃躲還偏偏要用自己的身子替別人迎上去。

真真是個傻子。

禦醫曾經給唐烜把過一脈,說他年紀雖輕,心卻極耗,神已大傷,身體更有油盡燈枯之相,現在還只是偶爾犯犯舊疾,待此病犯得越重,身體便越乏,如此下去,最多不過三五年的期限了。

心仲說,這段話是在三年前說的了,後來沒人再提過這事,卻也……沒人忘得了。

莫離園很想說,他是自找的,害人害己,不值得人憐惜。可這話,她忱量了半天,卻沒說出口。這不像她直來直往的性格,只是……當她想到這麽一個滿口廢話、屁話、反話、不是人話的人要死掉了,心裏終有些說不出的味道。

她說不明,那種感覺……有點像前些年老三生病那次。

老三莫離婷是她這輩子最大的死對頭,她從沒對老三喊過一聲‘三姐’,倆人一輩子都在相争相鬥,盡管結果一次都沒贏,她也從來沒向這個老三低過頭。就連這次找夫君也是,她可以任何要求都不管,唯獨唯獨,就是這相公的官位要壓過這三姐夫。

就這麽鬥了好多年,但有一次,家中神一樣的老三卻生了一場大病,病得幾乎去了半條命。誰也沒猜到,小四成了哭得最慘的那一個,抱着老三,掉了兩天兩夜的淚,一句話也不肯說。

因為那次,她怕的連話都不會說了。直到生命這東西,真正要在你眼前離開的時候,她才明白,再高的武功,再快得輕功,還是留不住。

莫離園看着臉前正在收拾行李的唐烜,看着他整理着別人房裏的東西,動作輕慢,身影單薄,卻是往裏一般永遠不會變得那一臉正氣,正的人總有些心虛,正的人……難以直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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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烜整好床上的薄單,直起了身子,一個轉身這才發現身後的莫離園正在用一種莫名的眼光打量着自己。

眉頭一皺,回看了過來。“是不是又拿人家什麽東西了?趕緊放回去!”

雙手一攤。“除了公主給的這套衣服,我這此可是清清白白。”

唐烜嘆出一口氣,回過頭去繼續忙碌。莫離園,也繼續着她的打量。

以前只覺得這個人臉色不太好,比中原的人要黑一些,現在看才發現,那種相近于夕遼人的膚色也是在常年的餐風露宿中暴曬出的。

他的背影很單薄,這個從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她就發現了。他的骨架很寬,只是肉沒幾兩重,看他那凹陷的雙頰,忽然覺得……如果那裏能多兩塊肉的話,其實這人也算得上順眼。

說道後背了,那後背貌似……咱還在上面呆過,而且不止一回,現在想起來……以前倒也沒覺得咯得慌。

唐烜被身後人突如其來的動作慌了神,猛地回過頭來,直勾勾地看着莫離園。

此時的莫離園兩只手正搭在他的背上,動作輕柔倒也不像偷襲,就這麽保持着一副類似‘過功傳力’的姿勢呆了好一會兒,莫離園似乎也察覺到自己的不妥了,收回雙手,說了一句:

“唐烜,你能不能再多活兩年?”

“……”深邃不見底的黑眸,眨了眨。

“我不想改嫁,也不想做寡婦。”她的眸子清澈得要流出水來一般。

唐烜似是明白了什麽,緩緩,擡起了身子,看着她,抿出一笑。“你這傻子……”說完,用手輕拍了拍她的頭,又道:“生死由天不由命,人終是要有一死的。再者說,跟着我,你也是辛苦……”

莫離園微怔,想了想,又道:“你不是還記得我喝醉時跟你說的話呢!我那回子腦子都不清楚了,說得都是胡話你可莫要當真,而且……你這人就是有時候愛犯犯傻勁兒,俺……俺可不想讓你死。”

“我現在這不是好好的嘛!”

“可是心仲說你……”

眉頭一挑,沉聲道:“心仲那家夥,什麽都好,就是這嘴……唉……”嘆出一氣,大有恨鐵不成鋼的意思。嘆罷,又道:“醫者千慮,當年也不過是大夫的幾句推測,現如今我不是好好的立在這裏嗎?有些事,不可盡信……”

莫離園沒再多說,因為唐烜也沒再給他機會,收拾好東西之後便帶着她一同去前廳了。那時廳裏可算熱鬧,夕遼公主和心仲不知還在為什麽而吵着,金延和柳芹芹還有小厮了了也趕來了,莫離園之前倒是和大家打過了照面,只是這次,是真的要上路了。

在場的人幾乎一人一個臉色。

塞瑜兒很開心,因為她又找到可以去元唐的理由了,盡管這個理由很無恥:有大客戶從她的馬場買馬,她要親自帶隊。當然,這樣做的原因是為了幫這一大家子護送幾個出去。

心仲是明顯的不高興。首先他不想再欠塞瑜兒什麽了,第二,唐烜将重要的文件放在了他的身上,這讓他不得不時刻提高警惕,不敢有一絲的懈怠;第三,他一個沒受住要挾把大人的秘密給洩露了,想必他家大人一定會記住這一遭了。

金延的臉色,比起心仲來沒好多少。想他本是為了向某人大獻殷勤地跑到夕遼來,而別人卻把他當成救人和運輸的工具?試問在這種情況下,誰能提得起勁頭來?

柳芹芹也不知在想些什麽,只是看看金延,又看看廳中的唐烜和小四,好似一副心情還不錯的樣子。

再說那随金延一路走來的小厮了了,一臉的茫然,似乎感受到自己主子身上那四散的一股怨氣,緊縮着脖子,一身寒顫。

唐烜大概略過在座的每人,接着恭恭敬敬地朝着在座鞠了一躬,大概一些類似道謝啊援救啊什麽的文字莫離園也沒聽明白,總之就是聽他在那裏客套了一番,接着衆人就準備上路了。

說起來莫離園有些意外,對于唐烜的安排,總覺得有些奇怪,可也說不出來……

唐烜讓小四和心仲喬裝成馬隊裏的一份子,跟着塞瑜兒的馬隊一起進入辛城。這樣分析起來,倒也算合理,畢竟唐烜怕自己太過紮眼被人捉住,所以把密函交給了心仲,如此一來把心仲放在塞瑜兒這個公主身邊自然是安全一些,而小二又是剛和塞瑜兒拜了幹姐妹,所以讓兩人同行也說得過去。

能讓莫離園覺得奇怪的組合,大概就是金延、柳芹芹、唐烜這三人了(了了姑且不算)。唐烜和芹芹雖有血緣關系,可從小四救出芹芹到現在,唐烜都未曾正眼去看過人家一眼,更不要說一路同行該如何了,他和那個金延就更是話不投機半句多。這三人要一起上路,還真是有夠讓人難以想象的。

一衆人就這麽這前廳分了手。因為莫離園和塞瑜兒她們是要大搖大擺從公主府的正門跨馬揚鞭而去的,至于金延和唐烜他們,自然是偷偷摸摸的走後門了。

可就在兩撥人都已離開正廳的時候,唐烜似是又想到了什麽,追出了大門外。

莫離園回頭看着他,只覺着他是一臉有話要說的樣子。

“怎麽了?”莫離園笑笑。“你這家夥向來是丢下我跑掉的那個,這次,莫不是‘狼’子要回頭了?”

唐烜原本有些尴尬的一張臉,忽地又被她逗笑了。“你這人,真是的。神偷呀,我以前做捕快的時候,也捉過幾個,你也算裏面……最沒有文化的了。”

“切!我個做賊的,識那麽多字幹嘛?”

唐烜笑笑,不再與她吵,接着從懷中掏出一物,放在她手心裏。“你且收着。”

莫離園看着他那一副陌生,又有些……熟絡的樣子,還真是一時之間有些不适應,呆呆地點點頭,只記得手中多了個冰冰涼涼的東西,再一回神的功夫,眼前的人卻已不在了。

“小四……快上車,我們要走了!”

“來了!”她緊了緊手心,又朝那單薄地背影投了一目,莫名地搖了搖頭,這才急忙背身而去。

已走回廳中的唐烜,緩緩轉過身來,深眸遠去,看不盡,黝黯中得影像……

…… ……

“好漂亮的墜子。”

“哦……”

“怎麽只有一只啊?”

“不知道。”

“上面好似刻着個字。”

“嗯。”

“是什麽?”

“我也不識字……”

“……”

莫離園和塞瑜兒從上了車,就在角落裏你一言我一句的說個不停。心仲則是在距離她們最遠的一個‘安全角落’裏,作聾子、作啞巴,一雙眼只看着窗外,支手環在胸前。

“哎,心仲。你看看這是個什麽字?”塞瑜兒捏着一個翠綠的小墜子,遞了過來。

心仲繼續保持着安全距離,伸出手心向上攤開,只等着公主能在沒有接觸的情況下松開手指待那物體自己落下來。

很顯然,塞瑜兒屬于那種:你越是不從,我越是要你從的性子。勾出詭異一笑,左手一把握住心仲伸出地那支,右手捏着那墜子用力拍在了他的手上。

兩只手緊夾着他那單薄地一支手,心仲瞬間如被人點了麻穴一般,篩米般地抖了起來。

塞瑜兒顯然很滿意他的表現,笑呵呵地收回了手。而心仲只待看清了手裏那物,麻穴退解,又中一擊……

“這、這個不是……?”他擡頭看着車內對角的小四,趕緊問道:“夫人……這物可是大人贈予你的?”

“是啊!剛剛突然給我的,說來也奇怪,我認識他這麽久了,他連個包子都未給我買過,突然送我個東西,咱還真是不适應。”

心仲又是一愣,額上頓生薄霧。“夫人,此、此物可是我們先老爺送給先夫人的,那時候先夫人極喜愛這對墜子,幾乎形影不離,後來先夫人不在了,先老爺畫了幅她的畫像挂在屋中天天看,夫人可知道……這墜子便是挂在那畫中人耳上的。先老爺去的時候,帶走了一只,這便是另一只了。”

“啊?這小墜子,還有這麽個感人的故事呢?”塞瑜兒取回他手中那墜子,又看了一回兒,送回了小四手裏。“上面是個什麽字啊?”

“先夫人的字——怡。”

“小四。這家夥對你算是不錯,居然把這重要的寶貝都交給你了。”塞瑜兒自顧的說着,卻沒發現馬車中的兩個人,臉色越來越白,氣氛,越來越冷……

“心仲!”

“在,夫人!”

“有沒有覺得可疑的地方?”

“是,夫人!”

“也就是說,我現在在想的,和你差不多?”

“嗯……應該是一般。”

“果然!”

“那個……”塞瑜兒頂着一頭的霧水,實在是忍不了了。“你們誰能給我解釋一下,你這在說的,這是哪國話?”

心仲似是突然想起一事,騰地直起身子,一把深入懷中,掏出一個紙包,定睛看了一番,又細細地将其拆開……

然後,臉如白紙般地僵在當場。

紙包裏,白紙一摞,再無別物,甚至連個交代的紙條都沒有。

“啪!”一聲,竟是那向來溫溫柔柔的心仲一拳揮向了柱上。“我就想,大人怎會如此放心地将密函交到我的手上,以他的性子,根本不會把如此重要的東西交給夕遼公主去護。他、他定是自己一人尋那雪路去了!”

“什麽血路?危險嗎?要死嗎?你倒是把話說清楚!”莫離園只覺自己讓人擺了一道,生氣之餘,亦是心急。

“是雪路!”心仲解釋道。“夫人有所不知,辛城現在早已落到了錢文虎的手中,想要在辛城他們的眼皮子地下帶着密函入京幾乎是不可能的,可除了辛城這條路,就只剩下一條可以直接進京的路了,那邊便是繞過谷城外地連綿雪山,經獨牙山脈,過靖州後直接入京。”

“你知道你不早說!”莫離園氣急。

“我昨夜與大人商議過這條路線,但大人一口就否了,因為此路山脈雪峰連綿,常年冰雪覆蓋,步行登山繞路要七日之久,且不說這一路之上還會否有錢文虎派來的殺手,終是太過曲折,實非常人所能忍。”

莫離園越聽,雙眼便睜得越大,聽到最後,竟直接揮起一手,朝着他心仲的臉就揮了過去。

“啪!”那一掌太快,以至于塞瑜兒沒來得及攔下,心仲直面而待,原本可以躲開,他卻實實挨下了那一耳光。

“小四!”塞瑜兒趕忙撲過來,高聲道:“你這是作何?”

莫離園微側身,直起一腳,腳尖處寒刀已現。那刀尖對上了心仲的咽喉,只一寸的距離,看得一旁的塞瑜兒,心驚膽寒。“小、小四,你瘋了不成?你怎麽這樣對他?”

莫離園身形依舊未動,死死相視,盯着那一臉悔意的心仲一動不動。咬牙間吐出幾字:

“你知道的,你肯定猜到的!以你對他的了解,和他此時的種種安排,你絕對猜得到的!但是你沒去阻止他,你可知他胸前那傷在寒處會有發病的可能?你可知憑他的性子,便是身中數刀吊着一口氣也會爬去皇上面前的?你又知他身上的傷是……如何得來的?你……又可知,他帶着這一身的傷卻還要執拗的走下去又是為了什麽?為了誰?”

字字铿锵有力清晰地傳進兩人耳中,心仲此時已是淚落兩頰,被他死咬住的唇角,血紅猙獰。

“是的……我知道的,我早便猜到了,辛城的事……是我告訴大人的,所以,我知道大人一定不會走辛城這一道,但是……”他轉目對上莫離園,此時對方已是滿眼的殺意,他無懼,只徑自說道:“我遵的是皇命,但是……我是為了大人好,我從沒想過要他死,你要信我,夫人。”

“把我當成笨蛋的,唐烜一個就夠了!”說完,正要傾去,一旁的塞瑜兒卻一把抱住了她的腿,力氣極大,慘白的一張臉似是在對莫離園說了無數個‘請求’。

莫離園沒有時間耗在這裏,腳下再點,人已消逝車內。

塞瑜兒軟癱在地上,再擡頭時,卻已連心仲也不在了……

作者有話要說:PS:聽說大家由給俺留言,只是被吞了而已。好吧,俺表示,俺真滴很得意、很開心。嘿嘿~~

你們可能不知道,這章和下章,看似簡單,其實俺研究了好久。

這一章本來最後是有唐烜那段的,後來俺實在不忍心,放去下一章了。

我發現最近寫唐烜的時候,總算找到些感覺了,可是,又替他好酸,好不值,好……心疼。哎呦,我突然覺得,寫小說寫成咱這樣的,也算悲催了。

我覺得我虐唐烜的時候,我一定會哭,真的……

相信閣子,咱就是這種……沒出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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