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心香未成灰

心事說與誰聽?

無上山。

山頂高聳入雲不見其終,岩壁直沖而上常人難攀。峰頂處,山岚彌漫,景色撩人,正是隐山避世桃源離居的最佳場所。

誰說獨居之家便是遠離了繁嚣的獨自落寞?正值八月十五中秋佳節,無上山上燈彩俱全,佳肴滿桌,親眷齊聚一堂。煙花直沖中天,閃亮了一方山頭,鞭炮震耳,節日的氣氛一點不比山下淡。

這一夜晚宴過後,無上山便在陣陣歌舞聲中漸息了下來,夜色濃郁,圓月當空,恰是,無眠之夜……

莫離園現在回想起來那一晚還真是挺亂的,發生了很多出乎她意料的事。晚宴上,當時二娘手下嫣女團的暗使來報,無上山有刺客闖入,按以前的規矩這人定是要被撕個稀巴爛的,可今晚衆姐妹幾個都是不許,似乎是認定了那個刺客是自己認識的人。(預知詳情的,可參見:《大俠》篇第45章)

當然,這其中也包括她自己。

其實她也納悶,為什麽自己會認定潛進來的那個刺客就是唐烜呢?為什麽當知道被抓的人是他的時候她會緊張的亂了方寸呢?最令她納悶的是,當知道潛進來的刺客不是唐烜的時候,她非但沒有松下一口氣,反而……

更氣了呢?

所以才說,這是難眠的一夜了。心煩的時候,她總是會在夜裏輕功耍上他一番方才罷休,偏偏這夜裏,忙活的人似乎不只有她一個。掠過大姐屋外的時候,她曾想進去跟大姐切磋兩招,只聽裏面乒乒乓乓的在收拾什麽兵器她便卻步了;二姐的屋子裏是蛇蟲鼠蟻們不忍分別的嚎聲,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更是讓她退避三舍;老三貌似在和今晚逮到的那個刺客吵着什麽,總之表面上看來,人人都比她還急躁,比她還要心煩。

掠回自己院子的時候,屋外竟然多了一個人,她心微悸,直至上前看清才知原來是娘親的身影。

她的娘親也就是莫離世家的四夫人是先天的腿疾,終生只能坐在木椅上,以輪代步;而她的夫君卻天生多長了一根懶筋,每日都要疾行數十裏才能緩解疼痛,在整個家裏,所有人最疼惜的就是這位羸弱身嬌的四夫人了。可是她似乎從來沒有抱怨過,總是帶着淡淡的笑容,靜靜地等待着,等待着她心中牽挂的人歸來。

“娘……”

“嗯。”四夫人依舊是一笑,擡手上前,輕柔地撫摸着女兒的臉龐。“什麽時候走?”

莫離園先是一怔,接着呆呆地搖了搖頭。“還不想走,多陪陪你。”眼中掠及娘親的身下,明顯一縮,似是充滿了深深地愧疚與不忍。

柔白的臉上又泛起慈愛地一笑。“娘很好,你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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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親的手總是冰涼的。在莫離園的記憶中,娘親許是在窗邊一呆就是一天吹風吹得多了,所以才生了寒病,後來才知道,娘的體質一直是這般虛弱的。

莫離園蹲□,傾身上前,緩緩地抱住了娘親的身子,将腦袋紮入了深深地懷抱。

“都多大的孩子了……”拍了拍莫離園的小腦袋。

“娘……我沒用,一直未找到龍骨。”

“我說過多少次了,娘不需要那東西,你以後不要再在這上面用心了。”

小腦袋蹿索似的搖了搖。“不,一定會找到的。老狐貍那麽多線報,他說天下沒有她查不到的東西,無論多少錢,無論要費多少力,我終要給你尋回來的。”

四夫人笑着擁緊了懷中的人兒,淺嘆出一息。“你小時候,總是說要給娘治腿然後跑下山偷了好多寶貝回來,我還記得你十四歲的時候,竟然還綁了一個人回來,還說是天底下最厲害的大夫。那時你爺爺便笑你,皇宮裏的禦醫哪有他的醫術高呢?”說着,嗓音裏微微摻入了一絲顫抖,輕音又道:“傻孩子……你心裏,從小便被娘親填滿了,以後……終有一天是要去裝別人的。”

懷中的腦袋又猛烈地晃了起來,一絲溫熱透過衣服被娘親察覺了去。低頭看看那無聲偷泣的女兒,只聽懷裏又傳來了輕輕的幾聲抽氣。

“娟兒說你嫁人了,起初我還想會不會是為了娘親你才委屈了自己,這次回來……見了你一臉的愁色倒是讓我放了心,你這年紀,是該知情為何物了。”

腦袋又狠狠地晃了幾下,這才猛地一抽,兩只通紅挂淚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母親。“我不知情是啥,我只知道對一個人掏心掏肺、生死與共這人便該一心以對的。爹也說過,人應該一心只為一人。莫說我與他無情,單是他對我常日來的厭惡,我已是極委屈了。”

莫離園一股腦地傾吐了出來,連日來的不悅,今晚的失望,想着那個把明珠看得比自己還要重的人,淚水,終是忍不住了。

明明說過不會再為這種人流淚的,心裏又在拼命解釋着:只是為了自己的委屈,只是在替自己流淚而已……

四夫人心疼地擦去她臉上的晶瑩,微微揚起嘴角,凝視着那雙紅透的眼眶,又道:“你爹說的是沒有錯,一個人應該是專心一意的,可是,人又豈是可以自控的。你心若是動了系了,那人便是惹你恨惹你怒了,哪怕要去你的命,都是你心甘的。對于一些人來說,忘掉一個人是很難的,比尋龍骨探寒冰還要難上千倍萬倍,你長大了,是去是留,你的選擇定要久經思慮。”

“不用想了。”莫離園奮力地一甩頭。“去。我才不要留,留在那裏好難受。”手中的拳頭緊握,力量聚集在一起,淚水又一陣狂湧。“娘,我心裏只有你,永遠都只有你,再也不會放進別人了,我不要看着你只是一味的等,等着窗外的桃花從謝到開,等着夏轉冬,等着爹從那麽遠的地方回來卻只是匆匆一聚,我不要……看你老,我不要看你坐在這裏……娘……!”

莫離園埋着頭,哭得像個孩子,她握着母親的雙腿,哽咽中難以呼吸,許多年了,已經忍了許多年了,她始終想不明白那夜她為何會哭得如此凄慘。

她雖然不懂,但母親似乎懂了。

四夫人輕撫了莫離園的額發,輕輕地說道:“我知道,我都知道。小四,聽娘的一次,下山去看一看……去弄清你心中的痛和傷,哪怕是你不願面對的,也勇敢去看清它,如果真的到了無可挽回的地步,那就收拾好悲傷,回來……回家,不帶遺憾的等待時間去撫平心中的傷痛。”

莫離園緩緩擡起腦袋,眼帶莫名地回望着。

四夫人一笑,纖細蒼白的手指點在了她的胸口。“這裏,要再勇敢一些,有時候,遺憾便是在一瞬間造成的。我花了許多年去悔恨,如果當年自己再堅強一些,勇敢一些,就不會因自己的怯懦而拒絕你爹,也不會白白浪費了那兩年的光陰了,思、想、念、嘆,那些日子,又是多麽的難熬。”

手指劃過寒夜,遙在那東方的位置,指尖一點。“不要總是牽絆住你的心,去你想去的地方,去學你不懂的事吧……”

那時莫離園看着母親的臉上泛得是往日那般淡淡的笑容,不知為何,那一刻她卻哭得更兇了,淚水大顆大顆地滑落下來。

內心深處似乎感覺到一種莫名的恐懼,不知是在恐懼什麽,像是要永遠失去什麽了一樣。只是這樣哭着,哭着,哭到夜深,哭到……

母親無覺的雙腿已然浸濕。

那夜,無上山在靜寂中偶也能聽到幾聲抽泣,月圓當空,月下之心,碎了遍地……

…… ……

三日後,京城。

唐熬府門外

樹影斜深,夜始轉涼,空中呼嘯過一風盤旋在空蕩的府門外,輾轉幾番,吹着門上的紅紙呼啦啦地作響。

那是鮮紅的一雙‘囍’字,兩個喜字分別被貼在兩塊門板上,一個粘得還算板板正正,另一個卻飛揚了兩角,被風吹的幾欲掀去。

親事近了的人家會在門上提前貼兩個囍字,這是元唐百姓的習慣,所以即便是莫離園這樣不識字的人,通紅紮眼的兩個字所代表的含義,她還是明白的。

突然想起了小三成親那天,也曾派人寄過一封帖子回家,上面也是這樣的一個囍字,同樣紅的紮眼。那時候家裏人都是極高興的,娘親還找個了紅紙包了一包碎銀子派人寄過去。說是‘歲歲平安’。

回想起來,那時她也是很不高興的,因為這個從小壓着她的三姐連出嫁也先了自己一步,還有,她會舍不得,舍不得那個和她吵嘴鬥法了十多年的姐妹,就這樣送給了別人。

這種心情,似乎在這一刻,重新上演了。

“呵~!”嘴角勾起生硬的一笑。站立在‘唐熬府’三個大字下的莫離園瞬間覺得自己渺小了不少,擡頭看看那禦筆親書的三個燙金大字,夜色中卻是那麽的氣派那麽的混然正氣。就連襯在下面的兩個紅喜字,也被染上了一絲傲氣。

她笑,卻不是為任何人歡喜。

笑的是眼下的自己,笑的是身上抖落的陣陣塵土,笑得是一路奔波未停得片片思緒。

她腳下像定住了一般,欲走,又滞,腦中亂糟糟的像是被人攪過一樣。腦海中反複想着娘親說過的那話:去想去的地方,去弄明白自己不懂的事……

是的,她不能走,她還有要去弄明白的事,有,無論如何要去見一眼的人。

想到這裏,腳下的步子又起,只是,比起先前卻是沉重了不少。

翻過那熟悉的泥牆,院子裏盞燈未點,墨黑一片,當空的圓月是唯一的光源。莫離園循着那小徑頓步向前走着,習慣性的,差點在自己的園前順勢拐進去了,猛地想起,這才轉步移去了東苑的方向。

除了書房,四周依舊是暗的。她無誤地走着,只為這裏的一花一木她都還記得。

在靠近書房的地方,她不禁擔心了起來。不停地提醒着自己,要輕一點,再輕一點,絕對不可以,被他發現。

步子始終是如蜓點水,輕盈流暢,直到走進那光線的來源處,看清了,腳下又是沉的難移一步。

書房裏泛出橘黃的光,一個單薄的身影映在窗紙上。只見那身影一動不動,穩坐在那裏,臉前,還有一個高摞文件的投影。

莫離園站在個距離那窗子不近不遠的地方,閉息而待,只是面無表情的看着,從她的臉上,辨不出喜憂。

窗上的人影微晃,擡手合起臉前的文件,又從那一高摞裏抽出了一本,再展看,再審,影像如此反複。

也不知屋裏的人批了多久,亦不知門外的人站了多久。恰一道風襲來,那投上影像的窗子吱呦一聲推開,模糊的身影清晰了起來。

莫離園的眼中瞬地閃過一道明亮,卻是稍縱即逝,他瘦了,比之前還要瘦,瘦的顴骨已十分明顯,瘦的喉結處格外分明;他憔悴了些,倒也看不出臉色如何,只覺得,那微微顯露出的側面,襯得人更加落寞了。

莫離園感到心中的某處,微微抽痛了一下,一下之後卻又接上了,一下一下,變做了陣陣抽痛。莫離園呆呆地擡手收緊了領口,這才遲遲地發現,來時那一路的怨氣、怒氣、委屈,在這一瞬間,卻化作了難忍地心痛。

“咳……咳咳。”削瘦的雙肩一晃,屋內一陣低咳。

風順着那門縫卷進了屋內,他卻始終端坐在那裏,沒有察覺自己的輕咳,沒有發覺風吹了窗開,沒有發覺……那近在咫尺的她。

是的,從認識他開始,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啊!眼中只有那一塵不變的東西,只有那批不完的國家大事,只有那高高在上的皇帝,只有天下蒼生國事民生。

莫離園似乎明白了母親的那段話:要有敢于邁出去的勇氣。是的,她鼓足勇氣了,她努力了,她甚至打破了自己的底線。

原來沒有勇氣的人,不是自己,是他。那個人是如此地執拗,只看着那一方桌案,卻連一個側頭發現她的機會都不給。

果然,一個人的故事,是悲傷的。所以……

莫離園收緊的雙手一松,無力地滑落下來,眸光深凝了一會兒,一抹淡白的笑容,綻在唇邊。

她輕輕擡腳上前,手在窗前一置,緩緩的,合上了那微啓的一扇紙窗。她的動作是那樣的緩慢,屋裏的人離她好近,直到眼前的景象完全被白紙所代替,一切,再無可眷。

轉過身的時候,正瞥見身後的屋門上被風落下的一半紅字。

雙喜成單,凄紅落慘。

被風刮下的那半張囍子正要悠然落地,園中又起一陣風,盤旋肆虐,殘紙,又揚高高。

…… ……

三更的梆子敲過,屋內,最後一本文書落筆。

單薄衣衫輕揚,唐烜緩緩地側目而向,不足丈遠的窗臺上,一顆碩大的明珠閃閃發光,映着屋內的橘色,染盡了一屋的暖意。

眉頭微皺,一直被強忍下的促氣一股而出。

“咳、咳咳咳……咳咳。”一串深咳至肺的聲音,打破這夜裏的最後一絲寧靜。

作者有話要說:【PS:】咱又拖稿了,一直未見大家來鞭策俺,還真是有點兒不習慣,人家今天中午都沒去吃飯,趕緊趕稿子。額錯了,n+n+n次滴錯了……

嗚嗚……問咱為啥還在虐的童鞋,快了,咱真滴只能說,快了,快了~再忍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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