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夢魂長在分襟處

過盡流波

未得魚中素

月細風尖垂柳渡

九月二十,元唐《土石外史》有記:元陽年九月二十,有彗來辰,西指東南。

星象上說得倒也成理,這兩個月的元唐,果真是多災多難。八月十五剛過,江南暴雨連降五日,梅河兩岸堤毀淺漫,南方一帶流民泛濫,一時間饑荒、家破、水災,救災之勢漸長,事事刻不容緩。

轉而又是九月初,西鄰的西遼國進犯邊界辛城,三日內全軍進駐城內,辛城方圓百十裏盡數為西遼軍所占。北邊軍回防,楊炎楊大将軍親自率軍對峙于城下,奈何辛城易守難攻,且朝中軍令遲未下達,兩軍相持數日,未果。

九月十日,朝內谏騷動,臣分兩派,一派是以龍乾林龍大人為首,主張以楊将軍為先鋒擊退西遼直逼其谷城;另一派以國舅鳌汶為首,主張議和。

朝廷之上兩派相争愈演愈烈,正謂之群蛇争辯,難分高低。

“皇上,若是兵待城外吾等還可以坐觀其變,然事實是敵已占我邊城侵我百姓,再如此拖耗下去,敵軍只會更加肆無忌憚,難道,真要等他們打到我京城門外聖上才會出兵回擊嗎?”

多日來的争辯,讓往日裏好脾氣的龍大人也失去了耐性,言語中怒意顯露無疑,亦再顧不得什麽卑微的臣子之禮了。

龍大人字字铿锵,龍顏上果真有了一絲動搖,敏銳的老國舅鳌汶立刻查到了異變,即刻上前說道:

“不可,聖上,萬萬不可啊!此一戰絕非等閑,要損耗我方的兵力財力物力都是極大的,如今南方十四省的百姓還在饑餓和動蕩中飽受着煎熬,國庫有限,難道聖上只為了一城之地就要抛棄千千萬萬的可憐百姓嗎?難道聖上就不怕落得千百年後的話柄嗎?聖上,定要三思啊!”

這一番話下來,聽在上者耳中,當是一副忠言逆耳的範例,聽在下者耳中,卻成了□裸的威脅。是啊,作為一代君主,還有什麽比在位時的政績更重要的呢,果真,聖上那前時的動搖不再,此時,又變作了一臉的堅定。

“聖上,西遼狼子野心,絕不可姑息啊……”

“聖上……”

“好了,好了,都給我住嘴。”龍顏大怒,一掌拍在了龍椅之上,偌大的朝堂,頓時鴉雀無聲。衆人退縮滴低下頭,躬身以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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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一個內侍從堂後走上前來,步伐急促,臉泛青白。那內侍小步急上龍階,附在皇上耳邊低語了幾句。

“什麽?”又是一聲驚叫,比之剛才又甚。

“此話當真?”皇上接着又是問道。

那白臉的內侍沉重地點了點頭,又從袖內掏出一個布包,恭敬地遞上前去,皇上打開那布包一看竟是厚厚地一摞文書,直到視線落去了那文書的落款之上,雙眸一個突瞪,當即驚于當場。

“豈有此理————!”那一聲大吼,驚得朝中衆人無不雙肩微顫,語音悠蕩,幾番都未落下。喊罷,一個巨力又将那摞文書拍飛了出去,怒顏染紅,一時間天驚雲變。

衆人齊刷刷地跪在了地上,叩頭齊聲高呼:“聖上息怒。”

那一衆人的頭深埋在下,久久,才聽得高處之上怒中帶恨地又吼了一句:“來人啊!去唐熬府把那個唐烜給我抓回來,押進死牢,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許探監——!”

衆人猛一個擡目,耳朵豎了老高,生怕,是自己聽錯了什麽……

或許,這真的是多災多難的一年,對于元唐來說降了場天災,對于某些人來說,亦釀了人禍。

…… ……

時經三個日夜,一品檢察官唐烜通敵叛國一案由崇禮寺全權主審,定案時唐烜以叛國罪終結,十月初一午門外斬首。

當時朝中反對的聲音高漲,大多數臣子主張重審此案,有的主張從輕發落,只因唐烜多年來為官之道讓舉國臣民皆是信服,衆人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在一夜之間的如此變故,忠臣變叛臣,兩代清白終落了一身污泥含冤離世。

怎奈何,聖上思及往日裏對他的信寵,再想到如今西遼輕易取城兵臨城下的事,元唐泱泱大國,何時受過此等羞辱,怒氣盛極,言下決不許人再為其求情。

這事來得驚,來得急,去的慌,去得也快。

一品大員通敵賣國的熱議,沒消幾天,又被那邊關的戰事轉去了注意力。

那人和事,便在朝中、民間,漸漸淡了下來……

又是幾日後的夜裏,京城大道上巡街的衙役很早便收了隊,屯進個小酒館裏,煮了一鍋羊肉熱了三兩壺黃酒。屋裏熱鬧十足,屋外漆黑中不辨五指。

一抹疾風夾白而至,忽掠牆面,撩地那牆上的随紙呼咧呼咧。

兔絨毛的小靴輕點,身影一駐,疾風便化作了一抹嬌小的身影。緋紅地粉頰上點着黝黑發亮地一雙眸子,靈巧地眨巴幾下,小嘴微嘟。“城裏的安保還真是越來越差了,那家夥成天都瞎忙什麽呀,也不來管管。”

說罷,腳下又移,未遠幾步,卻又是一滞。

莫離園呆立原處,脖子緩緩地轉動,側臉看去,便看到了那牆上貼着的一張黃色的大紙,紙上畫着一個人像,臉部卻被撕去了一半,下面寫着密密地幾行字,她只盯着那畫上的看半張人臉看了一會兒,眸光轉回,衣角翩翩,輕身而去。

或許對她來說,只是半張有些眼熟的臉相,而這個專用來宣布處刑的皇榜,卻始終難以被她讀懂。

匆匆一錯,難始難終;前生未尋,悔已隔世。

…… ……

同夜。

金多坊寶閣內漆門半敞,燈火旁坐着兩人,一個悠閑淡然地品着茗茶,另一個目光深邃地凝眉而視,相同的是兩個人都是傾城之色,不同的是,一個端坐的泰然另一個卻是焦慮憂心。

一襲白衣曳地,垂眉低目品茶的不是旁人,正是這金多坊的老板金延,在飲盡那一杯茶後,嘴角含笑地看去了對面一眼。

“你不用擔心,我答應那人會保你就絕不會食言,在這元唐的地界上,只要有我在,就沒有人能從這金多坊帶走你。”

坐在他對面女子,茉白的容顏上略顯了疲憊,又靜了半晌才氣息虛弱地回道:“我柳芹芹人微身賤本就不懼一死,聖旨是要株連唐家全族的,你若不救我讓我同他一齊赴死,倒也成全我忠烈一回了。”她緩緩嘆出一口氣,繼而又道:“我更願用我這賤命去換烜兒的,最沒想到的是,皇上怎會如此糊塗,竟會誣陷忠良,烜兒這次是否……真的……”後面的話,似乎太過殘忍,以至于她無法出口。一雙通紅的眼眶,幹涸未多時,又潤上了水霧。

金延搖了搖頭,無聲一嘆,接着轉頭看去了窗外,幽深的眸色,似是飄去了很遠。“西遼暗通我朝官員多時,豺狼之心、侵吞之意,聖上大怒,兵發齊州遙對辛城。朝中動蕩未平,戰亂……又起啊……”

柳芹芹聽不懂那這番話的深意,只是想着七天後的死刑,更因她是戴罪之身不能去送他最後一程,心如刀割一般,久久只是任憑淚溢。

兩人各懷心事,沉默間,卻被門外一道白影晃回了思緒。只見一個女子,身着白色狐皮長袍,面上是風塵仆仆,腳下卻是步步生花。

那女子看着滿臉驚異地二人,彎起一道綻花般的微笑:“怎麽了?數日未見,莫不是忘了咱是誰了。”她說得十分豪氣,說罷又走到桌前端起杯水一飲而盡,卻未察覺屋內那二人的神情正是極其、相當并且越來越重的驚訝之色。

“你怎麽回來了,你是不是還不……”

金延的話未說完,那邊急着又道:“是!還沒找到龍骨,我去過南雲河、羅婆谷、天沐山了,連山頂也翻過去了,不過在雪山上找到那木是千年白檀不是龍骨,恰好……又有些想你們了,就索性轉回來看看你們罷。”語氣中,偏又夾雜了一絲刻意地閃躲,怕被人發現,于是趕緊轉過身去,取下了身上厚重的外袍。

時隔一月,莫離園為了尋龍骨,又跑去了很多地方,南南北北,她的疾行從一日百裏又變作一日千裏,每天每天都是充足和忙碌的,她的臉上雖有疲色,卻也始終是泛着淡淡的笑容。

理好衣衫,她未擡頭去看衆人的臉色,嘴裏不停地還在敘述着:“哦!對了,這些天有沒有人來,找我,那個……你們別誤會,我看你們是不知道,我最近在外面聽說有傳言說我爹爹們出關了,我在想,他們若是知道我還呆在山下定會來逮我回去的,所以,會不會……”兀自叨念了半天,直到發現對方遲不肯給她反應,這才擡頭看來,原來,那二人從頭到尾都是一臉的凝滞,竟是未動一下。

“小、小四……”柳芹芹極小聲地喚了她一聲,像是怕會碎掉的夢一般。

莫離園微楞,在看懂對方那一臉的期待之後,敞開雙手做了個等待擁抱的姿勢。果真,對面的柳芹芹三步并作兩步地沖上前來,恨恨地抱住自己,接着,便是一陣低泣地聲音。

莫離園笑得更深了,只當是這小姨太過思念她,擁了太久聽了她憔悴的哭聲太久,終于發覺些許不對勁的地方了,她擡頭看看遠處的唐烜,對方也是一臉淡淡地愁色,沒有熟悉的媚笑沒有嬉笑的調侃。

“小姨,這是怎麽了?”莫離園拍了拍身前的柳芹芹。

柳芹芹在她懷中沉重地搖了搖頭,淚水,片刻間便濕透了小四的肩膀。

莫離園思索一番,眸色猛地一怔,薄唇微啓:“那個家夥,是、是不是……出什麽事了?”

…… ……

那夜,風卷落了城門外殘留的半張皇榜,那皇榜上通紅的一個‘斬’字也随風曳地。

寶閣裏燈火漸暗了下去,聽不清那碎碎的低語是來自誰,屋門半掩,寒風又擾。

莫離園離開的一個月發生了太多事,半盞茶的時間,她不夠去了解事情全部的過程。當然也不全怪于時間,直到金延講那‘斬首’二字說出,再後面的話,她便已聽不進去了。

腳下越縱越快,耳邊呼嘯是風,腦海裏,卻是繁亂的一團。直到腳下停穩時,她人已在唐熬府門外,這次,她卻是連頭也未擡便一腳踹開了那貼着‘封’字的一扇大門。封帖被巨力扯了個粉碎,白條下面,露出了舊舊地一個角‘囍’字。

院子還是以往的樣子,不同的是,無人無燈的今夜,它顯得格外的空曠。風從那門外卷進,悠蕩在園中,卷着院子裏的幾個殘窗砰砰作響。

莫離園慢下腳步,一步步走在那園間小路上,依舊沒有人出現,甚至連一聲蟲鳥的鳴叫都沒有,這種虛晃的感覺,讓她心底掠近一陣寒涼。直到她轉過東苑的巷子,眼前的一盞亮光燃起她瞬間的希望,三兩疾步沖上前去,不是幻覺,依舊是那書房裏,墨色中孤寒地亮着一盞橘色的火光。

她連想都沒有想,幾乎是下意識的推開了那扇門。

“唐烜——!”她毫不含糊地脆喊出一聲。音落,眼中希冀的光芒滅去,橘色映進她的雙眸,卻溫不了她冰涼的一身。

“夫人,你、你怎麽……”屋內的心仲猛地轉過身子,一臉的驚色,口中的話還沒有說完,只是眨眼的功夫,頸間一涼,又一道溫熱順其而下。

取人性命,只需一瞬,一瞬,足矣。

莫離園腳尖的利刃已劃破了他的皮肉,尖鋒那一點似乎與那脖頸上的動脈僅剩一絲之隔,她只消稍動,便可輕易地劃破。

心仲一動不動,卻也不是害怕,雙眸一閉一開,一臉的淡然。“夫人,你為何如此對待心仲?”

此時秀麗的容顏不再,那是寒意逼人殺氣懾人的一張臉,雙眼怒紅地只是盯着心仲的脖子,眼中似乎除了洩憤再無其他,過了許久,她才肯吐出三字:“你知道……”

心仲未回話,頸上的血液染上了衣領,如一朵朵豔麗的紅梅,乍寒而開。

“五個月前,我在皇宮禦書房的屋頂上見過你,那時你在唐烜身後進來的,你是被暗插在他身邊的人,我從一開始就認得你,我不說……是我不在意,但是,那并不代表我什麽都不知道。”

聞言,心仲全身一僵,抖動的瞬間,許是尖刃又觸到了皮肉,又是一行紅液流下。

正那時,門外疾聲呼喊過一道,那一抹身影便沖了進來。“小四!不要,你、千萬不要。”

莫離園緩緩地轉過頭,眸中的寒意未消。

闖入的人正是西遼的公主塞瑜兒,現在是兩國交戰時期,為了隐藏她的特殊身份所以做了喬裝,只見她一身粗布青衣,頭上只插了一支簡易地木簪,若不是莫離園識得她的聲音,暗光之下真的很難斷定她貴為公主的身份。

塞瑜兒今日似乎沒有帶她随身的鞭子,只是魯莽地跑上前來,拉着莫離園便道:“小四,一定有誤會,不是心仲做得,他對唐烜一片真心,是真的,你要相信他,相信我!”

“被作為唐烜罪證的那摞文書,除了唐烜,只有那得到信的人碰過,你說不是他,還有何人?”

塞瑜兒一臉的急色,她慌亂地看了看心仲轉頭又看看那一臉怒意的莫離園,有話欲說卻又猶豫,一時間陷入了兩難的境地。“哎喲,心仲,你就跟小四說了吧。”她急得腳下亂跺,額汗微顯。

“我……無話好說。”心仲死心般地眸子一閉。

“好,算你幹脆。”莫離園微提起力,膝蓋一縮,說時遲那時快,塞瑜兒此時的速度竟比那神風小四還要快上不少,她身子一挺便擋在了莫離園的面前,慘白着一張臉,眼中含淚,雙唇緊閉。

“你讓開。”莫離園冷冷地丢出一句,那聲音,讓這昔日裏和她把酒言歡過的好姐妹都一時陌生了起來,不想違逆她,卻更不肯退縮。

“你若要殺我夫君,便先取了我塞瑜兒的命吧。”

莫離園一怔,腳下力微松。蹙眉:“成親,什麽成親?”

塞瑜兒但見對方的煞氣頓消了不少,趕緊又湊上不少距離,盡量隔開臉前之人和身後心仲的距離,又道:“就在上個月,十五剛過,當時你失蹤了怎麽也找不到你,我、我和心仲在唐熬府裏辦得親事,我是背着父皇偷嫁得,至少……心仲是我真心喜歡的人,而他……亦是唐烜指的,我們完婚已一個多月了。你與我是結拜的幹姐妹,他便是你妹夫,難道……你要取你妹夫的性命不成?”

莫離園瞬間軟了下來,腳尖落下,直直地砸在了地上。許多畫面,在她腦中晃過。

那日的雙喜紅字,那夜窗上的人影,那臺上的明珠,還有她離開時絞痛不已的一顆心。

原來……

原來娘親說的對,要去努力過,才不會遺憾。她以為自己努力過了,卻敗在了一扇紙窗之前,她以為不會再有遺憾了,原來,少走的那一步,便成了最深的遺憾與這一月來纏人的眷戀。

離開的一個月裏,村間的小路、攤邊的饅頭、山頂的白雪,沒有一物,不會勾起她的思緒。直到四天前,她在天沐山的山頂尋找龍骨,那裏一片白雪茫茫無際,她靠自己的雙腳走過了半個山峰,那夜裏,她卻抱着雙腳哭了整晚。

她只有一個人,她有一雙比任何人都健康的雙腳,而當她一直深埋在雪路中的時候她才明白,腳趾上凍瘡後的潰破是多麽的疼痛啊!她用刀子劃破那爛肉,擠出那些膿水,疼得她,唇白齒顫,淚水難以抑制的那一刻,她卻在想着另一個人的痛。

這個傻子,這個天底下最蠢的大蠢蛋。

她曾千方百計的想找一個人中龍鳳的相公,挑來揀去,怎麽也沒有想到,讓她攤上了這麽一個傻子。

可傻得不只他一人,莫離園自己,同樣也是個傻子。

傻乎乎的被他玩弄了一次又一次,傻乎乎的讓自己深陷了進去,傻乎乎的,心裏裝滿了這個人……

莫離園淺淺的嘆出一絲苦笑,轉過身,疾行而去,纖細單薄的肩頭,抖落了一室的落寞……

作者有話要說:【PS:】在公司的電腦上發的哦,昨晚人家忙到2點多,今天又有又一大堆的事,咱不管!求安慰、求擁抱!!!!!!!有木有啊有木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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