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聲聲喚喚道君名

聲聲喚喚道君名,

君若聽,

到春插一櫻。

九月二十九,天降小雨,那日清早,一品學士府門外站了一個人,濕發凝眉,雨打衣身。晶瑩的雨滴從睫毛上緩緩滑落,墜去地上,蕩起細小漣漪。

莫離娟只披了一個長袍在身上,趕到門外的時候,癡癡地看着雨中那人,幾乎不敢去認那熟悉的臉龐。

“小四?”

雨中那人微擡起頭,渙散的目光中帶着深深地疲倦。莫離娟趕緊扯過肩上的袍子,披在了她的身上。“你怎麽不進屋?站在這裏做什麽?”

莫離園未動,只低低說了一句。“我只問一句話,問完了我就走。”

“……”莫離娟凝眉探視了一番,未問下文,只先道:“看到你這幅樣子,我、我恨不能拆了你姐夫的骨頭架子,可是……偏,偏又怪不得他。”

莫離娟已将小四的來意猜了個七七八八,唐烜兩日後就要問斬了,這小四離開許久,若不是因為對那人動了心,又怎會落得現在這番樣子。說到底,這個錯,還是她相公龍乾林的錯,他當日若不是相中了那唐烜做妹夫,自己又怎會千方百計地撮合這兩人呢?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怎麽也沒有想到,唐烜……竟是最最麻煩的一個。莫離園三番四次為了救他都身處危難之間,如今,他已被打入死牢,小四此時前來,必定是詢問那死牢的所在了。

莫離娟始終不願回答,無奈地搖了搖頭。恰時,府門下又走來一人,正是那一襲官袍的龍大學士,也是她莫離園的準姐夫,只見他眉頭揪成了一團,臉色泛白,确比那莫離園好不了多少。

小四輕移了幾步,站在那姐夫身前不足三尺的地方,怒目相視。“為何不救他?”

她眼神堅定,一臉的寒意,犀利的目光像是已将對方完全看透一般。

是的,那個人明明是無辜的,不是她盲目的相信,只是那個人太過簡單太容易看穿了,甚至連懷疑的必要都沒有。皇上不是傻子,文武百官更不是傻子,一個肯拿命去為君主擋劍的人卻被指認成叛國賊,這樣的事,太過不可思議,這是連莫離園這樣的人都能明白的道理。試問他堂堂一品文官,又怎會不明呢?除非,這當中還有什麽是比表面上更加深沉,更加複雜的。

那龍大人先是看了身旁的莫離園一眼,接着,又轉目看了自家的夫人一眼,但見莫離娟微微點了頭,這才小心翼翼地開口說道:

“你大姐是為了你好,你便是去了,也找不到這人,死牢的所在只有黑旗軍才知,即便讓你找到了他,也……只是徒勞。終是……就當做姐夫對不起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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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罷,那龍乾林又向着莫離園深深鞠了一躬,久久,未敢擡起。

莫離園不願受他這禮,低聲只道:“你不把話說清楚,如何讓我走?”

莫離娟在一瞬捕到了她眼中的一絲光亮,雙肩一動,走到龍大人身邊低聲說道:“你就幹脆和她說清楚吧,反正……早晚也是要知道的。”

莫離娟與這妹妹是朝夕相伴長大的,這四妹的脾氣她最了解了,一件事若未弄明白,她是絕對不會罷休的。這夫君倒也聽話,雖然起初猶豫了一番,最終卻也從了娘子的吩咐。

“你可知唐烜是被何物所連累的?”

莫離園未答,只點了點頭。

“那你又可知,皇上始終對他存有一份戒心。”

莫離園寒眸對上,又是點頭做應。

“好,那你……知不知道皇上為什麽要一直防着他,在他身邊暗插親信?”

莫離園一怔,只能搖頭。

“皇上信任他,那是唐烜一刀一劍拼回來的,他從沒靠過他的父親,從捕頭做起,走到這位置全是他拿命換回來的。可以說,皇上不得不給他這權和信,因為他要做仁君,全天下的百姓都在等着他給予唐烜這樣的恩賜,所以,皇上是沒得選。而歸根究底,他無法信任唐烜,是因為……他是西遼人。”

莫離園聞言,眼中驚色一閃,頓覺腳下一重,身搖腦空。又過了許久,她才閃回一念:“他,他怎可能是西遼人,他父親不是……”

龍大人長嘆一氣,又道:“唐将軍曾是戰俘,後歸順我元唐并娶了唐烜的娘親,他雖有累累戰功,卻從不肯接受皇恩所賜,都捐與那些貧苦之人,只因他受之有愧,更不想讓國君覺得他有貪功之嫌。唐烜的娘親雖是元唐本土之人,可他生來皮相随了父親,那便是和蠻夷那方的西遼人一樣的深沉膚色。先皇極愛唐将軍,所以這件事很少有人知道,當然,除了當今聖上之外。就連我,也是這事發生後才知道的。”

莫離園癡癡地聽着,雙眼一轉不轉,腦中那凄寒地身影漸漸清晰起來,一道悠遠的嘆息在耳邊響起。許多曾經她想不清楚,想不明白的事,在這一番言論之後,逐漸拼湊出了原本的真相。

“即便是這樣,也、也不能斷定他就是通敵的叛賊啊?你們,連你們也不信他嗎?”莫離園齒間打顫,好不容易才擠出這一句。

唐烜聞她這問,臉上明顯一滞,卻顯為難之色。一直立于他身旁的莫離娟按耐不住了,上前一步便替他回道:“這事不是你姐夫的錯,也不全都怪皇上的錯,一切、一切……都是這苦命的四妹夫自己讨得。”

莫離園不明,又問:“什麽意思?什麽叫自讨得?”

莫離娟一臉急色,眼中又有些不忍,這時龍大人顯然察覺了她的尴尬,清了清嗓音,艱難地說道:“小四,這事……全是唐烜自編自演的,這結局,都是按他設置的走得。”

“什麽?!”

這樣的回答,自然很難讓常人接受,試問,誰會安排一連串通敵賣國的書函、密件,只為把自己推上斷頭臺?這解釋,莫離園顯然接受不了。

龍大人看着她一臉的驚色,倒也在意料之中,緩緩轉過頭看着那檐外的絲絲落雨,意味深長的說道:“這事發生前一夜,他來找過我與我說了好多,那時我便感覺有些異樣了。原來,他身上的傷在這一月間持續發作,已沒有多少時日了,他找我……只為這最後的一出戲。這戲便是心仲假意出賣暴露他西遼內奸的身份,而戲的籌碼,就是他這殘喘的一絲生命。”

“……”她靜靜地聽着,依舊是一臉的莫名,這種‘不願相信’的神情,只是愈來愈深,從未淡過。

“唐烜拿命賭了三件事,無悔的是,這三件事……居然都中了。第一,龍顏大怒,揮兵西遼,齊州之險已解,這便是穩了半壁的江山;第二,鳌汶一方陷于進退兩難的地步,皇命已下,他拖延的計劃被打亂,唐烜這一命卻奪回辛城有望。第三嘛……”聲音漸漸轉弱,他似有似無地看了對面的莫離園一眼,卻遲未再開口。

久久,莫離園只是呆立在那裏,木讷地啓了啓唇,澀聲說道:“他若一死,我便真成了寡婦,也只能另嫁他人了。”

緩緩,抿出苦澀地一笑,恰時,逢一滴雨絲墜下,落去她唇邊,如一秋末迷蝶,力盡難飛。

“大姐……”

“嗯。”莫離娟心想,自己這輩子怕是再難有如此輕柔的音調了,無法像往日的張揚,只因此時四妹一臉的落寞,那令人看去一眼都會揪心的表情,她幾乎忍不住想去抱住。

“我若強要帶他走,當如何?”

莫離娟咬着嘴唇為難地看了夫君一眼,方才又道:“怕以他的性子,是不會與你走的。”

臉上的苦笑又濃,驀然間轉過了身子。

“姐……我以前只覺得這人太執拗、太較真、太愚忠,我時常想起,見他第一眼時那單薄的背影,好沉好沉的步子。方才我發現,我只是想到這個人的事,念着他的名字,心,就會好痛好痛了。”莫離園一手緊在胸前,狠狠地捂住一處,嘴角的苦笑逐漸扭曲,模糊了美好地容顏。

“姐……我不懂什麽是國事,我不會分大事小事,更不懂誰是誰非,我只知道我若是他,活在他的世界裏,父親堅持一生的信念他自然拼死也要去完成的。我與他都是背負着責任去努力的生活,不同的是,他的責任是拿命去換的。姐,你可知?當我看到那人的眼裏沒有我的存在時,我轉身,我可以離開,可當我想到遍體鱗傷沒有依靠的他時,我又覺得……再也沒有離開的理由……和勇氣了。”

擡起頭的那一瞬,淚夾雨下,劃過頸項,浸透了衣領。她慘白的臉龐,寫盡了,所有的悲傷。

“姐……他拿命去守護的東西,如今卻抛棄了他,究竟要多大的勇氣才能支撐着他做這樣的決定呢?為什麽要這麽可憐,為什麽要活成這樣?為什麽一個人可以不喊疼、不怕死、義無反顧?姐,你說,他為什麽要活成這樣?他為什麽要這樣折磨自己?姐,我覺得……心很難受,以、以前難過的時候我只想回家,現在,我、我卻覺得我再也回不去了,姐……”

莫離園臉上的淚水如泉湧出,那幾聲呼喚更是将眼前鐵石心腸得莫離娟也揪濕了眼眶,莫離娟心中萬般不忍,傾身上前便想抱住她,卻不料,前時還哭做淚人的小四,瞬間便消了身影。

再看去時,遠遠的,一抹白塵,如沙般散去天邊。

莫離娟空蕩的手中一涼,稍帶許久,轉身看着同樣是一臉悲哀的龍乾林,便聞得他輕輕嘆出一句:“你家的女兒,真是各個令人稱奇啊!”

莫離娟擡手揉了揉酸澀的眼睛,點頭回道:“是啊,老三這計還不知成不成,我只覺得,這計使得也太苦肉了吧?連我,都心痛了。”

“所以才說,令人稱奇啊……”

…… ……

那日的雨持續下了一夜,莫離園一身白衣,游遍皇宮各處卻若無人之境,只是,始終沒有找到所尋的人。

夜色漸漸淡去,有淺淺的光亮從東方明亮了起來,整夜的疾行加之連日的奔波,腳下還有在雪山時落下的凍傷,莫離園這般珍惜身子的人,像今天這樣落魄地樣子也算頭一遭了。

通紅的眼眶,眼睜睜看着那東方既白,心中複雜的情緒再難抑制。

她凝目癡看看腳下的紅瓦高檐,一個閉目仰頭,深吸入一氣,雙唇一啓,放聲喊道:

“唐烜——————————————————————————!!!!!!!!”(非占字符,撕心之緒,僅以此表。)

那日淩辰時分的皇宮深院,那一聲将續又斷,殘聲餘蕩的吼叫打破了上千人的夢境,那一吼,莫離園是凝着七成功力在裏面的,莫說是将人震醒,定力稍差的人會有心脈逆亂的危險。

莫離園早已顧不得這些了,她縱去紅牆的外圍之上,一邊狂奔一邊大喊,那日清晨,那一幕景,便是許多年後還常被宮中人所提起。一個鬼魅般的女子,游蕩在宮牆之上,禦林軍百十餘人卻連她的衣角都觸不到,他凄怨地吶喊着一個男人的名字,直到聲音沙啞,直到淚凝氣亂。

莫離園想盡了辦法,似乎真的是盡力了。她找不到死牢的所在,抓來的人也無從知悉,她想不到,她第一次覺得一個人是這樣的無助,只是單薄的力量,莫說救人,卻是連找人的本事都沒有。

或許真的是天不願絕她,就在她幾乎放棄的時候,一個寬闊的青檐院裏,一個紅紗女子獨立在園中,靜看着她,眼神卻是專注至極。

這女人莫離園認得,即便只是見過一面。因為在她離開的這段時間裏,這張臉曾是她反複溫習過的。她就是元唐最最高傲的牡丹花,曾經距離唐府大夫人只有一步之遙的三公主——元怡。

“你叫小四嗎?”三公主沒有一絲驚訝的表情,甚至連恐懼都沒有,她只是淡淡的看着,臉上沒了以往的跋扈,反而染着些許的落寞。

莫離園低頭看着她,只微微點了點頭。兩個女人,一個在上,一個在下,彼此凝望,卻皆是雙眼成殇。

元怡緩緩地走上前兩步,眸光渙散地看着天邊,幽幽念叨:“我以前總是不明白,我堂堂公主,究竟有哪裏是不如你的?現在,我想……我好像明白他那日的一問一笑了。縱使我能給他整個天下,也不及你的一盤米肉糕。我輸,但我元怡絕不是輸給你,我只是輸給了一份執着,一份,你們所謂的用心……”她微微擡起一臂,向着東宮的方向一指,又道:“念宇閣後的地窖裏……有你要找的人。”

莫離園起初聽得懵懂,直到她話全說完,眼中一亮,前時無力的腳下再起,又是翩然而去。

那一縱去,片字未留。

依舊立在原處的三公主又站了許久,直到門外的衛兵向着府內趕了過來,齊刷刷跪了一地卻是來為護駕太遲而請罪的。元怡拂袖而去,手撫在胸口的位置,幾不可聞的嘆了一句:

“這一箭,我便還給你了……唐烜。”

…… ……

是不是所有的問題都會有找到答案真相大白的一天,是不是所有的困難都會有煙消雲散的一天,是不是當莫離園歷盡了這些所謂的苦難,這次……就真的不會再有遺憾了呢?

當她踏入地牢的那一腳落定,心跳急促,她噙着淚,平去一路上的阻礙,卻在轉角的一個狹小的牢門前,卸去了全身的戾氣。

死牢就是地牢,這裏寒冷的猶如冰窖一般,她便是在這樣寒冷的地方,再見了他。

他只穿了一件單薄的囚衣,這裏是地下,隔音很好,但莫離園知道,她剛剛喚他的時候,他聽見了,他全部都聽見了。

或許是因為他認罪幹脆的原因,所幸身上沒有什麽太大的傷口。可那瘦得臉頰深凹的樣子和茫然的目光,卻是在一瞬間就扯緊了莫離園全部的神經。

莫離園走進他身前,接着外面僅存的一絲光亮試圖能将他看得更仔細一些。奈何光實在微弱,除了個模糊的輪廓,她什麽都看不真切。

而他,還是高高的身材,低目垂視着她,久久,才說出一句:“怎麽瘦了?”

莫離園雙肩一怔,眼中的光亮忽地明亮了起來,雙拳一緊,額下一縮便紮進了他的胸前。

瘦骨無肉,溫暖卻是依舊。她深深地圈緊了雙臂,深吸一氣,果然,還是他的味道。她本想說句什麽的,偏偏就在開口那刻,鼻尖一酸,淚水再次不争氣的流了下來。“嗚、嗚嗚…… ……”

她狠狠抓住他,窩在他的胸前,能感覺到一只大手附在了她的背上,輕輕地,就像小時候摔倒後母親的疼愛那般,一下下撫拍着。

我找到了。莫離園在心中低語了一句。

她抱了二姐再久,藏在娘的懷中再久,卻始終找不到的那塊溫暖,在這裏,她終于找到了。

就在剛剛進來前一刻,她還在想,或許會被這人狠狠地推開,或許會對上冷漠地一張臉,或許會被冠上很不堪的評論,可是,無論如何她都決定要堅強地面對了。可這人,偏就是這樣善變的一個,就在她決定做個堅強女子的時候,他又擊潰了內心處柔弱的那一道防線。

唐烜啊唐烜,你究竟是個什麽?又憑什麽?你拿什麽值得我以命相救?你為什麽要我心痛如割?

她的頭依舊深埋在一個溫暖的角落裏,似乎沒有想要離開的欲望。淚水中,綻起一笑:

“唐烜,我不能做寡婦,你不能死;我、我喜歡現在這樣的溫度,所以……你不能死;我決定要和你一直、一直在一起了,所以……你更不能死。唐烜,我好像從很久很久以前就喜歡你了,我好像已經很深很深很深地喜歡上你了,你的以前也好,你的爹娘也好,你的貧窮也好,你的堅持也好,你身上每一道疤痕也好,我都好喜歡好喜歡好喜歡。所以,唐烜……就當是為了我,活着,行嗎?”

作者有話要說:【PS:】又是淩晨一點半了?!太感人,太偉大了有木有!明早又要賴床了,可是公司又好多事,好糾結哦~~~~~明晚要去朋友的酒吧,更不了了,周六白天要去見聰哥,晚上回得來的話一定更。好啦好啦,好困哦,還有那些求甜蜜地娃兒們,咱終于可以理直氣壯地說一聲了,馬上有!馬上有!

嘿嘿~~~~~完工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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