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夢長君不知
惆悵謝家池閣。
紅燭背，繡帏垂，
夢長君不知。
莫離園高揚起的左臂生生滞停在了半空中，茫然空洞的雙眸不再，一抹冰涼滑入。
清風掠川，拂草成原。
那是多麽悠遠的聲音，因為不夠真實，所以變做了悠遠。
莫離園并沒有急切的轉過頭，而是緩慢的，緩慢的順目低去。
那只原本要奪取她性命的左手，只在瞬間，氣力散盡，化作指尖一柔，拂去那蒼白無色的一張臉上。
唐烜的雙眼，不再是緊閉的樣子，雖然只是細微的一個夾縫，細眸子，卻依舊漾着莫離園的模樣。
“小四……”幹白的唇間發出幾不可聞的一道低喚。
即便是那樣的細弱，那樣的游離，她，卻實實在在的聽見了。
聽着他的聲音，摸着他的臉龐，對視着他得深眸，還有什麽，能讓她這般激動與瘋狂呢？
“不……，死。”唐烜只是輕吐兩字，身上的數個傷口卻又用鮮紅湧出。
莫離園猛地像被人攥住了心髒一般，雙肩一滞，泣中急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會死，你、先不要說話……”
似是太害怕這一切只是短暫的美夢，那眨眼的鮮紅，又要将她的美夢打破一般。莫離園急切地用手拂過他身上的傷口，胸前的，肩胛的，手臂、腿上的，一路拂過，幾欲用力，用力去堵住那些湧出鮮血的來源，卻又遲疑，生怕這一個用力，會觸痛到他。
一時間，手足無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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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烜雙眼依舊是迷蒙的一片，緩緩，扯出一抹無力的笑容，又道：“我說……不要死，你，不能……”
也不知這一身驚人的傷勢，他是怎樣挪動了自己的手臂，握住了比自己還要寒涼的那一只纖手。
那樣含糊不清的幾字，卻讓莫離園韓如白骨的一張臉上，緋紅而笑，眼中那一股清泉般的淚水滑下，不同的是，那泉溫暖而動人。
小四緩緩低下了頭，長發如瀑散下，如支起了一道屏障，隔開了與這二人無關的一切外界。她的垂目中只有到，倒影去對面的，只有自己淡淡的柔笑……
莫離無塵那是是真正的驚在了當場，不只是他，身旁的莫麗婷亦如。
他眼中的這兩人，明明那麽久，卻又像隔了好遠。
這個明明已經血流滿地，遍體鱗傷，甚至停止呼吸的男人，居然再次睜開了眼，就在他的面前。而真正令人驚異的是，這個男人，一股子的執念，只是為了讓莫離園活着，為了她，停止的一顆心，再次跳動了起來。
這是什麽樣的人？這又是怎樣的故事？他一腳已踏進了鬼門關，回首人世，看見了為尋他而執意前來的小四，憑着那一絲餘氣，又将她拉回了手中。
莫離無塵在這一瞬間，似乎真正的弄懂了一件事。就在剛剛莫離園橫下一顆心無論如何也要赴死的時候，那一臉的堅決與無悔，或許，那個會不會後悔的問題已是多需的了。
相同的事，換個人，他相信，這兩個人的做法都是一樣的。
也沒有值不值得一說了。
因為從一開始，這兩人之間的默契與情感，都是無懈可擊的。
不是誰沒了誰就不行了，而是，與其獨留于世，不如換個地方，相伴來生。
看着眼前的兩人，平川之上，似乎寬闊至銀河那般飄渺，卻只剩了這二人的空間。
風過，無塵的雙眼，已然濕潤。
相比起四爹爹的多愁善感，莫麗婷似乎更加的理智，前時的大悲大恸消去，拭淚而思，接着便是冷靜的一番查探。
“小四，先、先讓我看一下傷……”
莫離園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即便有再多不舍，依舊緩緩擡起身來，緊張地等待着莫麗婷的結論。
莫麗婷經過一番把脈，探息，臉上的淚跡還未幹，慘白的臉上卻揚起淺淺得一笑。
“有氣有氣，雖弱的很，畢竟……還是有。先過些內力予他，趕緊找個地方安置下，看看……是否還有法子……”
莫麗婷的話還未說完，小四已推掌而出，直抵唐烜的胸前，氣剛游至腋下，卻不想，手下一空，被人推去了一旁。
“你身上早已沒有氣了，若想保他命，就別胡亂逞能……”
莫離無塵淡淡幾句，卻是字字明晰。這時的小四似乎也冷靜了下來，明白爹話中的道理，于是不再反抗，任由他運氣予唐烜。
就在這時，紛亂如前的血腥戰場上，還立着不少殘餘将，躁動又恐懼不已的人群中，漸漸現出一個身影。
“夫人，趕緊擡大人進賬中吧！”
莫離園聞聲側目，竟是心仲。她微點點頭，示意做應。
說來局面轉變的也快。剛剛還如殺人瘋魔一般的女子，此時卻又安靜沉默得不似一人。進賬的那一刻，錦布撩起，帳子裏走出一小隊人，與莫離園正是迎面。
在後來，那似乎成了極經典的一幕。
當今一國之君，高高在上的國主元天陽在那一刻，用驚恐萬分的目光緊緊盯在莫離園的臉上，龍體顫巍巍得在四五人的攙扶下促步移向帳外。
而那時的莫離園，甚至連一個側目都沒有給他。剛剛還口口聲聲要将他淩遲而死的一張怒顏，現在，卻又是那樣的緊張與靜默。
因為這滿滿的一顆心，除了唐烜，她根本再容不下旁的了。
…… ……
莫麗婷在給唐烜療傷的那段時間裏，莫離園始終沒離開過一下，甚至，她握着唐烜的那手，都沒有松開過。
莫麗婷一臉專注的療傷、施針、敷藥，整整三個時辰裏，她只說了三句話，卻讓莫離園的心情三次大起大落。
“流了這麽多的血，居然活着……”
莫離園緊了緊雙手，一面緊張地回道：“他身子銅牆鐵骨的，流這些血，不、不會有事的！”
莫麗婷沒回她，只是得空給她翻了個白眼。
…… ……
“這麽重的傷，便是活了，怕也要落得個殘廢了。”
“殘了也要活着！”
這就是莫離園給她的回答。
…… ……
第三句，是在整個治療過程結束的時候。莫麗婷落下手中的血布，側目而來，面上皆是嚴肅的神色。
“你殺的那些人中，怕是多了不少冤魂了。”
莫離園不懂，紅通通的眸子回看着她。
“唉……我道是他命真硬，卻不知，這裏面多少人的情誼在當中。我這妹夫還能留着這一口氣，可不是光看命，前些時候，我将我體內的寒冰取出喂于他，治好了他的舊傷，否則，今日當是必死無疑……第二，你、你可知他身上這十三箭，看似招招穿肉刺骨，實則，皆避開了他的要害部位，有得只偏半寸，有的避骨而穿，箭箭都是驚險無比，卻也是，精準無比啊！”
聞此言，莫離園不由一怔。腦子一陣急思，思後，低頭又回至那蒼白的一副睡臉之上。
原來這個人，辛苦了一輩子，為人拼命了一輩子，冤了一輩子，忠了一輩子，凄苦得宿命，卻不是一塵不變的……
他的努力，并沒有白費，他的忠心，終是打動了那些人。
有這樣一群人，為了他，寧願頂上欺君的罪名也要護他性命，是啊……這樣溫暖的一個人的周圍，又怎會皆是無情之人呢？
“我不知……确是我太沖動。”心中一番悔恨，卻也是無力補救，少待，又吐出一句：
“他這次若能安然度危，我願承諾，今後……再不殺人！”
“再不殺人？”莫麗婷反複念叨了一通，緩爾，彎起一抹淺笑，長呼一氣。“那我這一命，可救了太多人了。”
…… ……
…… ……
和煦，是陽光晌午時分透光紗蔓拂過床邊的溫度。
濃郁得藥苦味撲滅最後一絲令人歡愉得念想，床上是紙白的一張臉，頰旁，還靠着淺睡得一張秀面。
一道悠長又試圖低淺的開門聲傳入，靠在床邊那疲倦的雙眸又啓。
莫離園眨巴了幾下眼，模糊中試圖猜測來人的身份。“老三？”
來人一身勁裝，邁着優雅得步子漸漸清晰起來，不是，不是那喜愛便裝喜愛男裝得老三，竟是……許久未見得西遼公主——塞瑜兒。
“是你……”莫離園緩緩支起了身子，塞瑜兒正走到她面前，這一看才發現，原來滿面疲色的不止莫離園一個，對面得女子，亦是英氣不見當年。
“小四，許久不見，你瘦了好些……”塞瑜兒勉強地扯出一笑，緩緩走進她的身邊。
“你看上去，似也經歷了不少事啊……”莫離園淺握過她的一支手，回她的一個微笑，溫如舊。
塞瑜兒似是沒有想到她會如此回一微笑，肩頭微顫，點頭間眼中已閃過一絲晶瑩。“唐烜……好些了嗎？怎麽一直都未見他醒？”
莫離園看盡她眼中的擔憂，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老三說，都是以前太虛了，身子的精氣早被掏空了，還要用藥養上好久才能補回來呢！也是……”莫離園垂眸探去，凝着那緊閉的睫毛，微微揚起唇角，淡道：“過去這些年，他統共睡過多少好覺啊？這一次……便讓他休息個夠吧……”
塞瑜兒坐在原地，臉前是莫離園那忘我的一副樣子，或許是不忍心吧，兩個人就這樣靜默的坐了好久，也不知這樣靜了幾時，直到那榻上的人兒睫毛微微晃動的一瞬，莫離園猛地回過頭，驚詫道：“對不起，一時……又入了神了。最近總是這樣，恍惚得很，讓你見咱笑話了……”
塞瑜兒的眼神依舊停在她的臉上，不以為意的笑着搖了搖頭。
“瞧我，你這大老遠跑來的，我連杯水都未給你倒……”說着，莫離園便要起身，塞瑜兒慌張的擡手攔過她一臂。“你莫要忙了，我就是來看你一眼，心仲還病着，我還要趕回去……”
“對啊，你這一說，一直未見心仲呢，他怎麽了？”
塞瑜兒笑着搖了搖頭。“心病吧，大夫是這麽說的，可能是他心裏終是覺得虧欠了唐烜的，這麽久了，愈加不能釋懷。唐熬府現在都知道心仲是皇上安插在唐烜身邊的眼線了，竟連劉叔也不能原諒這個親兒子，不管我這樣說你怎麽想，真的，心仲也有他的難處，他從未想過要置他的主人于死地。如今，也算是報應了吧，可我，在我塞瑜兒眼中，他确是一頂一的好人，正人君子，無論旁人怎麽說他，在我這裏，他終是最好的。我來這裏，是想……代他與你們說一句，對不起……”
說罷，塞瑜兒竟一手挽着莫離園的手臂，屈膝跪了下去。
“你這是做什麽！”莫離園趕緊提着她的胳膊試圖将她拉起來。
塞瑜兒，雖然說是夕遼在逃的公主，終究是金枝玉葉的身份啊，如今，卻為了心愛的男人，屈尊降貴了于人下跪道歉，莫說莫離園喜歡這個姐妹舍不得她這麽做，這般大禮，她無論如何也不敢受啊。
莫離園索性也跪在了地上，“你要這樣講話，我也陪着你。”
塞瑜兒一臉的為難，猶豫了好久才在她的堅持下緩起了身子。
“你來這一趟，分明就是來折我壽的，既然心仲還病着，你莫在想這些虛晃，趕緊回去吧，等他醒了，我帶他一起探心仲去。”莫離園一邊擦着汗，一面死死地持着她的手臂，生怕這一個松勁兒，那纖細的膝蓋又要砸下去了。
塞瑜兒起身後，緩點了點頭，接着從胸前的衣襟裏掏出一物，遞到了小四的面前。
那是一個紫布包裹着的書本，很厚實，外面看上去像個賬簿。可惜這兩個人都不識字，于是寫在那封面上的幾個大字仍無法讓眼前人以此去判定它的身份。
“這個是……”莫離園緩緩接了過來，腦海中似乎閃過一些熟悉的畫面。不是一次，而是很多次，都是這樣一個本子，在深夜裏，桌案上，那個人認真的一筆一劃的寫着。
“是唐烜的……”莫離園翻開那本子，驚異的是，裏面除了密密麻麻的小字，還有各種繪成簡式的地圖。她一面翻着，一面問道。“這都是些什麽啊？”
“龍骨……”
塞瑜兒淡淡吐出這兩字，卻讓莫離園如遭雷擊般的渾身一個驚顫。
“你說什麽？”
塞瑜兒纖指在那本子的一頁地圖上輕點一下，随即說道：“唐烜從軍營出來前交給心仲的，要心仲轉交于你，我也是聽他說才知道，這本上記錄了關于龍骨木有可能出現的所有地點，還标有當地村落的傳說，似乎……是從半年前開始的吧，黑旗軍和心仲都有份幫搜集這些訊息，就連心仲也是最後才知道，這些都是為你，為你收集的……”
“為我搜集……為我……”莫離園如是癡癡晃晃的重複着這二字，直到塞瑜兒離開，甚至……直到太陽落了半山，她手裏的本子似乎在時間的推移中變重了許多，她看着那厚厚舊舊的一本書，腦子裏沉陷下一層細微的東西……
“小四……都入夜了，你怎麽都不點燈啊？”
采藥而回的莫離婷推門而入，摸索中點亮了桌上的油燈，接着便看見一臉茫然的莫離園呆坐在床邊，一動不動的看着那床上熟睡的面孔。
“唉……”莫離婷嘆了口氣，接着将飯菜放在了桌上，搖頭又道“你也不能不吃不喝啊！他的命現在保住了，你再有個閃失，我可真要跨了”。
莫離婷走到床邊，拍了拍小四的肩膀，只見她一臉的茫然，手中還握着卷厚實的書本。
借着那灰暗的燈光，榻上唐烜的臉微顯蒼白，倒是那多日未合眼的莫離園，面上染上了些許嫣紅。
莫離園忽地笑出了一聲，輕聲說道：“老三，你知道嗎？我與他成親半年來，他從未送過我一樣東西，就連爹爹們常送娘親的發簪、胭脂水粉也沒有，可是……他卻又給了我這世界上最珍貴的東西……”
“愛情……”莫離婷淡淡的回道。
搖頭。“不……是心，真心。愛情是再普通不過的東西，難得的，是他的真。我仍記得第一次正式見他的時候，他對我說……‘我是當今皇上手下的一名忠衛，我今生絕不會做任何背叛皇上和出賣本朝黎民百姓的事，我此生只為聖上一人效忠……我沒有金山銀屋，沒有豪宅府邸，我俸祿微薄、兩袖清風。而你，不要妄圖從我身上得到任何好處，因為……我一無所有。’”
“終究是個窮小子……”莫離婷微皺起眉頭。
“不……”莫離園笑着握緊了手中的厚書，回道：“他給了我全部，整個天下都不能換的東西……”
說罷，她又擡頭笑看着老三的一臉呆滞，繼言道：“三姐！教我識字行嗎？”
靜寂中‘咔吧！’一道聲響從屋中的某處傳來，也不知是燭火噼啪了，還是……某人神經被生生蹦斷的聲音。
夜深了，屋外暗色中不見五指，卻也終未發覺，那床榻上的人，微微彎起的那一道笑意……
作者有話要說：停了這麽久！要不是這次辭職了，恐怕還沒有時間寫呢！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各位啦！閣子都有看到各位的留言呢，奈何實在脫不了身哇脫不了身，現在好了，閣子辭職報告都交了，這一身輕松下來，總算是厚着臉皮跑回來填坑了。不多說，尾聲了，寫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