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02章 第二章

“江州哪裏都好,就是入了梅,陰雨連綿的,處處都不爽利。”

章寧十一年。

江州,溫園,西南角院落。

天不亮,屋子裏的鳳鳥銜環大熏爐便燃起淺淡梨香,丫鬟們手腳極輕地倒扣上熏籠,鋪展衣物,一面熏香,一面執金鬥,細細熨開衣物褶皺處。

往常熏香前,丫鬟們還得往爐底大承盤裏倒上一盆熱熱的水,香味才能熏到衣裳裏頭,留得長久,如今這時節倒很不必。

“話說回來,今年這梅,入得也忒早了些,府裏還未裁制夏衣呢。霜蕊那丫頭個子竄得快,衣裳有些短了,奴婢用您賞的料子給她做了兩身,哪承想昨兒出門,撞上李家小姐,那料子竟同李家小姐身上穿的一模一樣……”

碧蕪絮絮叨叨給雪竹梳着發。

她話雖很密,聲音卻輕,細細碎碎地落在耳邊,不一會兒,原本清晰的字眼就模糊起來。

“小姐,小姐?”

見雪竹晨起梳洗便犯困打盹,碧蕪憂愁地嘆了口氣,心知她家小姐昨夜定是沒能安睡。

這也沒法兒,江州的梅雨天向來難熬,被褥雖日日烘烤,可在榻上放不了幾息,便又泛起隐約潮意。

她家小姐又是個覺淺的,受不住半分濕冷,來外家這幾年,一到這時節,總是精神不濟。

正在這時,屋外忽地傳來兩聲清亮叫喚:“小姐!小姐——”

碧蕪阻攔不急,只能眼睜睜看着自家主子被這沒規矩的丫頭擾醒。

“何事這般慌慌張張,大呼小叫的,成什麽樣子?叫張媽媽瞧見,又要罰你去半山腰上挑水了!”碧蕪杏眼怒瞪,将小跑進屋的霜蕊好一通排揎。

霜蕊拍着胸脯,順了順氣,也顧不得碧蕪劈頭蓋臉的數落,道:“那位馮九郎,他、他又來了!”

碧蕪:“什麽?又來了?”

霜蕊喘得厲害,只小雞啄米般連連點頭。

不知想起什麽,碧蕪很快止了詫異,沒好氣道:“來便來,自讨沒趣罷了,左右也見不着咱們家小姐。”

“不止馮九郎,這回,世子也來了!”

聞言,雪竹驟然睜眼,困意在頃刻間煙消雲散。

崔行衍也來了,他怎會來……

她出神地望了會眼前銅鏡,不過片刻,便想通其中關節:“他們,可是來參加雅集的?”

“正是,”霜蕊總算緩過來了,順暢回話道,“聽前院說,澤山公過江州,順道來訪先生。小姐您也知道,先生與澤山公乃摯交舊友,多年不見,前日夜泛寒江,相談甚歡,說是喝了好些酒,先生興起之下,便将月末的雅集提前至三日後,現下許多士族子弟正往咱們江州趕呢。”

那便是了。

清談辯言,本就是時下文人最為崇尚的風雅之事,何況澤山公與舅父皆乃當世名士,若在名士坐論的雅集中能得一席,傳出去,也不失為一樁美談。

“不過嘛,旁人許是循着澤山公與先生而來,馮九郎和世子可不一定。”霜蕊心直口快,順着話頭又道。

碧蕪聽了,忙捏她一把,示意她少學人嚼舌。

可霜蕊口無遮攔慣了,捂着被捏過的手臂,吃痛道:“碧蕪姐姐你掐我作什麽,本就是嘛,我又沒說錯。”

“馮家郎君借着各種由頭來江州,不是想瞧小姐,難不成真想進書院念書?我可不信!”

“且如今外頭都傳出話了,說什麽……江州裴女,馮郎三顧,傳得和話本子似的,那叫一個煞有其事。”

“……”

這聽着,像什麽好話嗎?

雪竹眼皮子跳了跳。

這位馮九郎,名馮思遠,乃大昭開國八虎将馮戟之孫,正兒八經的将門之後。

馮老将軍戎馬一生,戰功赫赫,馮氏滿門也以從戎為傲。

偏偏到了馮思遠這,養出位風流公子,戎不了一點,文墨也不甚通。

去歲忽至江州求學,她舅父作為尚林書院山長,看在馮老将軍面子上,親自考校了他一番,結果卻很不如意。

沒能進成書院,這位馮九郎也不急,仍幾次三番登門,不是與溫家攀些五服九族之外的閑親,便是來邀家中幾位表哥出游。

她住在溫園,見過此人幾次,本未将其放在心上,可上月詩會,這位馮九郎吃醉了酒,竟說如此這般三顧江州,是為了見她。

“快別說了,外頭胡吣的東西,也拿到小姐面前說嘴,怎會有你這般蠢鈍的丫頭!”

碧蕪惱了,作勢去揪霜蕊耳朵,要将這小丫頭片子攆出屋去。

她是很看不上這馮九郎的,這位馮家郎君,相貌雖生得端正,人卻很不知禮。

她家小姐那是什麽,那可是天仙一般的人物,河東裴氏這一輩裏頭最出挑的姑娘!什麽王孫公子配不得,怎會選他?

何況淮王世子光風霁月,珠玉在前——

想到淮王世子,碧蕪松了松手,忽問:“你方才說什麽,世子也來了?”

霜蕊原是告饒不停,見碧蕪沒再使勁,忙不疊點頭道:“是呀,世子昨兒夜裏到的江州,前院清硯姐姐告訴我的,斷不會錯,姐姐快放開我,疼,疼疼疼!”

清硯是書房伺候筆墨的丫頭,在府中頗有幾分臉面,消息也慣常比內宅靈通。

得了這話,碧蕪也沒心思再繼續訓人,放下梳篦,又小步上前,從妝奁匣子中取出只紫檀木暗刻竹枝的長條漆盒。

“小姐,世子來了,那這簪子……”

雪竹垂眸,目光落在那支白玉珍珠簪上,許久,才開口道:“他既來了,正好還回去。”

“可……”

碧蕪還欲勸話,雪竹卻已阖目假寐,不再多看一眼。

那支白玉珍珠簪,是用和田軟玉整雕出的竹節狀簪身,又嵌以南珠點綴,絕非凡品,她很喜歡。

正如世人皆傳,淮王世子崔行衍,芝蘭玉樹,清光湛湛,乃王孫公子中第一流人物。

她于崔行衍,亦有幾分動心。

然她不多看,并非不願,也非不喜,而是不應。

屋內梨香清冷,窗外雨若游絲。

就這般沒完沒了地下着,密密匝匝……

一晃眼,便延綿到了三日後的雅集。

雪竹舅父溫時簡,乃當世名賢,因早年作《栖水三詠》組詩顯于世,時人稱之為“栖水先生”,與澤山公并稱“南山水”。

他的雅集,向來是文采風流,鴻儒辯經,從無虛席。

幾日來,溫園仆婢往來于千休樓,流水般送去古畫名琴,至今日,又添了許多貴重香料和各色茶飲。

如此場面,于雪竹而言,倒不算稀奇。

她生于百年大族,河東裴氏,父親乃“南山水,北竹林”中獨占半幅的“竹林畫癡”裴慎知,自幼便見過太多文人詩會,曲水雅集,不僅見過,她亦是族中姊妹與高門貴女宴飲邀客的頭名。

可惜,她并不衷于此道。

三年前外祖病逝,她代亡母回江州外家奔喪,一奔便是三年。

其中雖不乏舅父舅母留人情切的緣故,此地清靜,無需終日宴飲,也是一樁要緊的緣由。

今日天公并不作美。

清影湖上仍細雨霏霏,平日透如翡玉的湖面似古琴撥弦,泛起圈圈漣漪,遠處青山濯雨,晦暗中又染新綠。

山前水後,坐落于清影湖畔的千休樓四面皆敞。

隔着朦胧煙水,依稀可見樓上綽綽人影,或坐或立,隐約間,似乎還有缥缈琴音傳來。

碧蕪收了傘,虛扶着雪竹入涼亭落座,可一雙眼卻忍不住望向對岸。

“真是好生熱鬧,小姐,這琴音,莫不就是管公那張‘萬壑松風’?”

她不通音律,只是聽聞先生尋了張古時名琴,今日要在雅集親奏,便好奇問了問。

雪竹搖頭。

這曲《幽篁吟》她再熟悉不過,原曲本為悠遠脫塵之音,可若非世外之人,彈奏時總難盡其意。

且此曲中段缺失,諸譜不載,她嘗試将原譜稍作修改,甫以藏吟之法補闕,用她所斫的“南柯”彈奏,聽來倒算清越沉潔。

碧蕪聽不出這些,既不是那張名琴,更失了本就不多的興致。

沒一會兒,她便百無聊賴,四下張望道:“世子怎還不來?霜蕊那丫頭慣愛熱鬧,怕也忘了正事,小姐,不然我再尋人去問問?”

“不必,奏完此曲,他自會來。”

碧蕪一怔,望向對岸,恍然大悟道:“這琴音…原是世子彈的!彈得可真好!”

雪竹垂眼理着裙裾,淡聲道:“倒也不是極好,緊五弦,清羽調,更宜此曲。”

聽不懂。

但碧蕪懂得附和。

“那當然,世子的琴藝,又怎能與小姐相比,小姐當初學琴,前後三位大家可都是自嘆弗如,愧收束脩的,如今放眼各家,小姐才學若稱第二,哪家姑娘敢稱第一。”

“……”

也不至于。

一曲終畢。

先來的卻不是崔行衍。

“小姐,小姐!方才可有聽到琴音?那是世子彈的!”

霜蕊傘都沒撐,遠遠便遮着腦袋跑向涼亭,迫不及待同雪竹傳話。

“适才世子本要借故離席,不料澤山公說,去歲在南褚聽世子彈過一曲,很有幾分意趣,所以特邀世子再彈一回,請衆人一道品鑒。奴婢見世子被絆住了,便想着先來同小姐說上一聲。”

碧蕪有些不滿:“本是他主動相邀,合該提前候着才是,竟讓小姐好等,白白吹上一陣冷風。”

顯然,事涉自家小姐,什麽光風霁月、珠玉在前,都是不抵用的。

“此事倒也不怪世子,”霜蕊趕忙解釋,“全因那馮九郎和同他一道來的公子太不像話,澤山公這才尋了世子彈琴,想來,也是不願場面太過難堪。”

“馮九郎?這裏頭還有他的事?”碧蕪疑惑。

霜蕊一五一十說道:“原是澤山公與馮老将軍有舊,今日見着馮九郎,便特意考校了幾句,沒承想馮九郎支支吾吾,全然答不上來。”

“這也罷了,他文才如何,除澤山公外,旁人都很明白,可他帶來的那位沈公子,實在是……實在是!”

“實在什麽,你快說呀,含着骨頭露着肉的。”碧蕪催她。

雪竹也略略側目,望向自家這位小耳報神。

“那位沈公子,實在生得好看!”

……?

“也實在是不知所謂,無禮至極!”

噢?雪竹正想聽聽有多無禮,一旁碧蕪卻問:“有多好看?比世子還好看?”

霜蕊皺眉,絞着腰間絲縧,糾結道:“嗯……并不是同一種好看,世子乃端方君子,溫潤如玉,這位沈公子嘛,生得劍眉星目,豐神俊朗,又有幾分桀骜風流……”

“哎呀,我也不知如何說,總之很有些惹眼,今日園中許多丫鬟女使,都借着送茶送酒的活計上樓瞧他呢。”

“是嗎?如此說來,我倒也想瞧上一眼了。”碧蕪生出幾分興趣,說着,又想起什麽,“欸,沈乃大昭皇姓,他既姓沈,又是同馮九郎一道來的,想必有些身份,難不成是……大昭宗室?”

“這便不知了,”霜蕊對這些不甚了解,“不過觀他氣度衣着,确也像是高門子弟。”

碧蕪了然點頭:“大昭宗室,南褚宗室……今日這雅集,還真是熱鬧。”

霜蕊只聽了個熱鬧,贊同道:“可不是嘛,那些小丫頭一個個的争着搶着,眼珠子都快斜出來了,也怪不得,尋常那些書生士子,哪有這樣俊俏的。”

“欸,話說回來,前些時日河東來信,催着小姐歸家,莫不是要給小姐定親?小姐如此美貌,照我說,至少也得配世子或沈公子這般相貌出衆的郎君才是。”

“這話倒是在理,我瞧着……”

兩人話頭越跑越偏,話也密得根本尋不着空隙。

好在雪竹耐性極佳,她不急不緩地喝着茶,等到兩人說得口幹舌燥,整座亭子都自願自發地安靜下來,才出聲問:“說完了,那便說說,那位沈公子,如何無禮了?”

霜蕊一怔,這才想起偏了十萬八千裏的正題,恍然道:“噢,那、那位沈公子,竟在先生與澤山公激辯時,堂而皇之昏睡了過去!”

昏睡過去?

“……”

那是有些無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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