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第十章
軍帳內有那麽一瞬,靜得落針可聞。
馮思遠像是青天白日撞了鬼般,不可置信地轉頭看向沈刻,李明瑜亦表情凝結。
好半晌,李明瑜才回神,嗤地笑了聲,冷眉冷眼道:“少将軍是在同我說笑嗎?我又不是傻子,便是想替兄弟遮掩,您也應尋個正經些的理由才是。”
沈刻不以為意地笑笑:“平日沈某行事無狀,弟妹不信,也是應當。”
“不過弟妹既知從前那些傳言,又怎不再留心打聽打聽,九郎赴江州時,是否與我一道?”
“我傾慕裴家小姐多年,奈何天意弄人,這三載她在僞帝宮中受盡苦楚,如今又因這層身份,只能暫囿牢獄,我每每思之,寝食難安,若再不能照看一二,實是難慰往日舊情。”
馮思遠:“……”
說得他都要信了。
李明瑜也默了默,這番話說得頗有幾分情真意切,思及這位往日作派,她一時有些拿不準虛實真假。
可經由這麽一打岔,她到底比先前冷靜不少。
方才是在氣頭上,她心知,和離當然是不能夠的,至少此時此刻,萬萬不能。
再看沈刻已漫不經心燒起和離書,李明瑜如被兜頭潑了盆冷水,一激靈,忽地醒過神、回過味來。
這位平日行事随性不羁,但在懷陽時她便知曉,其人極難捉摸,比她那夫君起碼多長了百八十個心眼。
依他性情,斷不會無端插手旁人家事。
是以那話虛實真假,其實根本就不重要,不過是個敲打表态的由頭,也是給他倆就坡而下的臺階……
想明白這一截,再深想幾分,李明瑜自知今日之舉十分不當,一時也沒了置氣的閑心,順着沈刻的話,勉強說了幾聲“原是誤會”,又借口今日抵京,行李還未來得及歸置,匆匆告罪,先行回府了。
馮思遠留在帳中,被李明瑜突如其來的變臉弄得一頭霧水。
愣停了好一會兒,他心煩意亂地揉了揉額,不解道:“不是,你們這都鬧的哪一出?”
沈刻涼涼笑着:“你還有臉問,當真比你那位夫人蠢上不少。”
“……沈子刃,你這話什麽意思?”
沈刻撚了撚手上的餘紙殘灰,坐到他帳中主位上,百無聊賴地把玩起杯盞:“我的意思便是,這夫妻,願是不願,你與李明瑜都得做下去,‘和離’二字亦不可提,不然,便是在打我那位父王的臉。”
馮思遠一頓,這才想起,他與李明瑜這樁婚,當初還是靖王牽頭撮合的。
與其說當時馮家需要兵權,不如說靖王更需收攏大昭在外的軍兵勢力。
而今塵埃落定,靖王不日便要登臨大寶。
他若在這節骨眼上同李明瑜和離,馮家被人戳着脊梁骨罵忘恩負義都不算打緊,打緊的是新帝亦有可能遭人非議。
且馮李兩家這種時候鬧和離,豈非存了心在喜事上頭添晦氣,新帝又當如何作想?
馮思遠反應過來,心中五味雜陳,苦笑道:“我本就未想和離,是李明瑜她胡攪蠻纏,非要——”
沈刻打斷:“你插手天牢之事在先,如何算她胡攪蠻纏?”
馮思遠想也不想,振振有詞道:“那畢竟是我曾心悅的女子,如今遭此劫難,命也只剩半條,我不過是尋了大夫去天牢看病,也不獨為她一人而看,并未有任何逾矩之處,還待如何?難道叫我坐視不理?我做不到!”
“……還扮上情種了。”沈刻扯了扯唇,起身,不欲與他多費唇舌,“行了,此事到此為止,天牢之事,你也不必再管。”
“什麽叫不必再管?”馮思遠一聽不好,忙追上前,情急之下,還一把扯住了沈刻衣領,“沈子刃,你還是不是我兄弟?她病得很重,我得找大夫救她!”
沈刻眼都未垂,輕松拂開他的手,冷淡道:“我需要知道嗎?她就是死在牢裏,從此刻開始,也和你馮九郎沒有半分幹系。”
“你若還想着那兩萬馮家軍,還有你馮家被屠的一百三十九口,便不要任性妄為,做讓自己後悔的事,後果,你承擔不起。”
馮家軍,母親……
馮思遠一時怔怔,嘴唇翕動着,卻說不出半句話來。
沈刻見狀,拍拍他的肩,旋即轉身離開,未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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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城郊某座別院,書齋內悄然亮起一豆燈火,裏面窸窸窣窣,傳出隐約的敘話聲響。
端坐紫檀雕花椅上的年長老人不知聽到什麽,枯瘦的手放下茶盞,身體前傾,向一旁拱手而立的灰衣門客确認道:“哦?确有此事?”
“千真萬确。今日李氏一番大鬧,軍營中看熱鬧的人不在少數,其後探聽消息的也有不少,皆是這般說辭。”停了停,灰衣門客躬深了些,順着話頭獻計道,“老師,此等皇室逸聞,坊間百姓最是喜聞樂見,若将此事傳揚開,想必——”
老人擡手,慢道:“傳聞到底只是傳聞,影響不了什麽,遠不如‘事實’來得真切。”
“那您的意思是……”
老人仍是一派從容模樣,只說:“大昭戰神之名,如今四海皆知,哪怕當日王爺有意,僅攜世子從昭華門入,結果如何,你也看到了。”
灰衣門客聞言,垂首不語。
他自是看到了。
街頭巷尾傳頌的,仍是戰神美名。
這也正是他們發愁之事——
世子乃靖王嫡長,原本占盡理法,可這幾年威遠軍四方征伐,二公子憑空出世,短短幾年,天下如今竟是只知戰神,不知世子了。
眼下境況,待王爺禦極,世子又怎可能輕易正位東宮……
正思及此,上首老人話鋒一轉,變了語調:“不過既是如此鮮花着錦,想來意欲攀附之人,也不在少數。”他彌勒佛似的呵呵笑着,“不如,給那些苦尋門路而不得的人指條明路,便當是行善積德了。”
到底是一脈相承,灰衣門客心念一動,頃刻便會了意:“還是老師思慮周全,學生這便去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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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三十,戌時的鑼梆篤篤咣咣從城南天牢前敲過。
天色近昏,天牢門前的石階下,候着一輛簡樸的青蓬馬車,拉車的馬垂着頭,無精打采,車身也并無任何多餘雕飾,并不十分引人注目。
而不知晝夜的天牢深處,此刻正發出鐵鏈扯動的嘩嘩聲響。
“頭兒,真要送去?人都還昏着呢。”
“少廢話!讓那幾個女的給她換身衣裳,梳洗梳洗,動作快些。”史牢頭疾言厲色地吩咐着手下獄卒,心裏卻很是沒底,後背也已悄摸着汗濕了幾分。
可一想起昨夜城南酒肆,錢五同他說起的那番話,他心裏頭不由得又熱乎起來。
“……今兒軍營裏都鬧成啥樣了,哪能瞞得住,要不是看在咱倆以前有幾分交情,我也不朝你透這口風,少将軍至今未娶,你當為什麽?還不就是對那裴家小姐念念不忘!”
他當時幾杯下肚,神志已有些不清,但仍疑惑:“那少将軍幹嘛還把、還把人往天牢裏送?”
錢五嗐了一聲:“衆目睽睽之下,不往你們天牢送,往哪兒送?再說了,這事兒總要明面上過那麽一遭,少将軍如今身份,怎好大張旗鼓……”
是了。
他轉過彎來,恍然大悟。
少将軍雖非王爺嫡長,然如今聲勢,過些時日,還真說不好誰能住那東宮。
要做太子的人,往日有些風流名聲,無傷大雅,可若攫掠前朝後妃,說出去便不大好聽了。
錢五見他意動,又勸:“你也知道,女人嘛,就那麽回事兒,沒得到心裏就想得慌,指不定能新鮮多久。”
“你只消做個順水人情,往人府上一送,名頭還挂在你天牢底下,膩了自然會送回來,餘下的事兒哪用你來操心?”
說着,錢五還拍了拍他的肩:“如今這青雲大道可是擺你眼前了,多少人擠破了頭都沒這機會,你想明白些,要沒那膽往上走,也沒事兒,只一條,回頭別怪兄弟混出名堂,沒拉你一把。”
錢五越說,他頭腦越熱。
這牢頭他已經幹了十來年了,皇帝換了又換,他都沒挪個窩。
反觀錢五,當初不過是個小小獄卒,不知怎的一番鑽營,機緣巧合又在少将軍跟前得了臉,如今已在軍中當了校尉,和他那是大不相同。
這般想着,他喉間發緊,仰頭灌完那酒,便一拍大腿,爽快應了下來。
及至今日酒醒,想起昨夜之事,他本散了膽氣。
沒承想錢五已替他備好馬車,聽手下獄卒來報,昨兒夜裏少将軍竟還來過天牢,雖未去探那裴女,臨走前卻吩咐了獄卒,大夫照請,病照看。
這不是暗示,又是什麽?
他記得那裴女,端的是副天仙模樣,少将軍如此挂懷,也屬人之常情。
再想想,錢五往日同他确有幾分交情,且在少将軍跟前得臉,若非少将軍授意,他哪能尋上自個兒說那番話?
史牢頭越想越覺穩妥,一咬牙,便決心為了青雲路,豁出去一回。
于是啓興元年的除夕夜,細雪撲簌,一輛青蓬馬車自城南天牢門外出發,在零星焰火下,悄然駛向了栖梧街。
而那街上只一座府宅,便是日前靖王新賜予二子沈刻的,護國将軍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