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星夜歸來圖一面

星夜歸來圖一面

黃範寧最早認識烏衣巷是從中學時背過的劉禹錫那首詩裏: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短短的一首七言絕句,道盡了多少盛衰興替的悲涼!因為這首詩,黃範寧一直想來烏衣巷看一看,但始終未能成行。這次五一假期終于有時間可以來一趟,她一個人帶着相機就來了。

黃範寧是帶着一腔登臨懷古的心思來的,她裏裏外外走了一遍,處處都是游客走馬觀花般在流動,眼前熱鬧熙攘的景象把詩裏的破落蕭瑟之感沖得一幹二淨。

她從王導謝安紀念館裏出來,找了一個僻靜人少的地方停歇,在擡頭飲水的餘光中,瞥見不遠處角落裏一個穿着克萊因藍束腰連衣裙,編着魚骨辮的女生手裏端着調色盤,靜靜立在畫板前,正在全神貫注地作畫。

這安靜的一幕與附近的喧嘩形成強烈的反差。

黃範寧的目光被吸引過去,女生選取的是從這裏看到的視角,畫板上的畫面利用光影把景深拉得非常立體,畫上沒有一抹斑斓的異色,白色的牆,黑色的瓦,瓦上的飛檐翹角,渾厚古樸中無聲彰顯着建築本身的歷史底蘊。

這幅畫只完成一半,黃範寧卻足以從中看到中國第一名巷宏偉壯麗的冰山一角。她透過女生筆下這半闕不完整的畫,仿佛能感受到當年睥睨時代的王謝氏族的鐘鳴鼎食之氣仍然藏在這條古巷的磚牆瓦石之中,她還仿佛聽到了這些見證了千年興亡更替的建築發出的幽幽嘆息。

黃範寧忍不住舉起相機,對着這半幅畫,連同正在作畫的女生,框進鏡頭拍了一張照片,那女生已經渾然忘我,根本沒留意到她在拍她。

方朱聆畫了一整天,直到傍晚的時候才收起畫具,去和在另外兩個地方寫生的蔡幸紫和孫琪憶會合,再一起去貢院西街吃晚飯。

她們花了兩天時間在寫生上,都沒有好好玩一玩。

第四天回程,機票訂在下午五點二十分,三個人抓緊早上半日空閑,去夫子廟逛了逛。

蔡幸紫買了許多手信,方朱聆也買了一些吃的準備帶回去給家人嘗嘗。

逛到一間賣小工藝品的文藝店,孫琪憶見到陳列的明信片,驚喜:“這裏有明信片!”

蔡幸紫立即走過去:“我也要買!”

在這間文藝店門口的馬路邊就有一個郵筒,孫琪憶和蔡幸紫每人選一沓給了錢,當即在店裏的小方桌上填起郵寄地址。方朱聆從散賣的明信片裏挑了一張,給過錢,也在孫琪憶旁邊的小凳子坐下來。

Advertisement

她填完郵政編碼後,寫了梁顧靖宿舍的地址,寫完地址後看了看明信片左邊空白的地方,想了想要給他寫些什麽,腦裏即時浮出一句,她就用了當下第一時間想到這句,寫好後拿着明信片走到門外的郵筒前。

方朱聆最後看了一眼手裏的明信片,想象他收到這張明信片時的情景,她兀自笑了笑,擡手将明信片從入口處投進郵筒裏,她默默計算起這張明信片要經過多少路、多少時間,才能送到他手上,這樣想着便想起了木心那首《從前慢》:

從前的日色變得慢

車,馬,郵件都慢

一生只夠愛一個人

她想,當今不比從前,他們生活在這個通訊發達的時代,盡管南京到北京有千裏之遙,但這張明信片應該只需要幾天就能送到他手裏。

方朱聆在這邊寄完明信片,孫琪憶和蔡幸紫在那邊也寫完了。蔡幸紫把手裏的明信片展開成一個扇形,比在臉頰旁,叫孫琪憶:“琪琪,你幫我拍一張,我要告訴他們,我給他們寄明信片了。”

孫琪憶幫蔡幸紫拍完後,蔡幸紫也幫她拍了一張,拍過照後,她們才拿着明信片投入郵筒。

方朱聆沒有和梁顧靖說,她給他寄了明信片。

她們在夫子廟一帶逛到中午,吃過午飯後,就直接坐車趕去祿口機場。方朱聆在登機前給梁顧靖發了一條信息,告訴他登機了。

梁顧靖收到她的信息時正在上課,手機開了靜音,他五點半下課後才看到她的信息,他看過信息後,沒有立即退出聊天界面,又重新翻看了一遍她這幾天發回來的照片:

她住的民宿有個小花園。

她睡的床鋪挨在窗邊。

她吃了蟹殼黃燒餅、五色糕團、雨花茶。

她看了夕陽下的朱雀橋。

她買了夫子廟文創書簽。

她帶了秦淮八絕酥手信。

……

梁顧靖耳邊是學生們的玩鬧聲,他邊往校區大門口走,邊一張接一張重複滑看這些照片,心裏有着絲絲連連的思念,忙着的時候不明顯,閑下來時便總有些心猿意馬。

他回到了家,也時刻留意着時間,掐着飛機落地的時間到晚上七點十五分便給她發了條信息:朱朱,回到了嗎?

這條信息發出去之後,一直沒有收到她的回複,梁顧靖疑是飛機晚點,八點鐘的時候,他又發了一條信息問:朱朱,你到哪了?順利到家了嗎?

梁顧靖又等了半個小時,仍舊沒有等到她的回複,他再也坐不住,就在他正準備撥個電話過去的時候,她給他發了一條信息:

阿靖,我在你家樓下。

梁顧靖看到這條信息,這一晚上所有的擔心挂慮頓時煙消雲散,又湧起意外的驚喜,他當即站起身,對正在看電視的文漣瓊說:“媽,我出去一趟。”

文漣瓊自兒子上大學後就不怎麽管束他,點頭答應說:“好。”

坐在沙發裏盤着腿玩手機的梁朵茉聽說哥哥要出去,忙擡頭叫:“哥哥,你是出去買東西還是幹什麽?你等會兒回來的時候,能不能給我帶一份鹵煮火燒?”

文漣瓊對年紀小的梁朵茉管束得還是比較嚴,出聲阻止說:“不可以,睡前兩個小時不能再吃東西了。”

梁顧靖從別墅區裏出來,在保安亭處就見到了她站在路燈下,也許是為了坐飛機方便,她穿了一條修身的黑色牛仔褲,配一件白色T恤,紮了一個丸子頭,身上背着畫板,腳邊立着一個行李箱。

方朱聆見到他走出來,當即拉着行李箱走上前,帶着一身的風塵仆仆擁抱住他。

梁顧靖本能地回抱她,柔聲問:“累不累?怎麽到這裏來了?”

方朱聆的家離機場近,梁顧靖家離機場遠些,下機後直接來他家要繞些路,她聞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短短四天沒見,卻好像闊別了半個世紀,她在他耳邊用只有兩個人能聽到的音量,近乎耳語地說:“我想你了,所以先來見你一面。”

梁顧靖心裏瞬間漲滿柔軟的情緒,擁着她好一會兒,才問:“吃晚飯了嗎?”

方朱聆說:“沒有。”

“我帶你去吃點東西。”梁顧靖接過她的畫板背到自己身上,又接過她的拉杆箱,帶着她往左走。

方朱聆挽着他的手,不辨方向,只擡步跟着他走。

別墅區這一帶比較清靜,只有行李箱滑過地面的聲響,梁顧靖問她:“想吃什麽?”

方朱聆這一路旅途勞頓,其實沒什麽食欲,她想了想,說:“我想吃粥。”

梁顧靖帶她去了附近的一間砂鍋粥店,點了一鍋香菇雞絲粥,一碟蝦仁餃子,一碟荷塘小炒,方朱聆見夠吃了,便沒讓他再點其他的菜。

這個時間已經過了飯點,他們點的粥和菜很快送上桌,梁顧靖給她盛了一碗粥,他已經吃過晚飯,但還是盛了半碗陪她吃。

方朱聆剛才覺得沒胃口,現在聞着食物的香氣,才覺得有些餓了,她拿起勺子吃一口熱騰騰的粥。

梁顧靖從那道荷塘小炒裏揀出藕片和荷蘭豆,放在她面前的小碟子裏,他自己則撿剩下那些她不喜歡吃的木耳和胡蘿蔔來吃。

店裏暖黃的燈光照得他的五官輪廓有些柔和,方朱聆一邊吃着粥,一邊看着他自然而然地做着這些事,心裏滿是密密麻麻的溫暖。他清楚她口味上的每一樣喜好,這三年裏,在餐桌上,他總是這樣無微不至地照顧着她。

她的父親曾經取笑過她說“你這樣挑食,以後可要找一個雜食的大胃王伴侶,才不會浪費糧食喔”。多麽幸運,她第一次談戀愛就找到了,她真的很期待把他介紹給她的家人,到時都不用她為他多說什麽好話,光憑吃飯時他做的這一個細節就能打動他們了。

方朱聆默然吃下一片蓮藕,她今天輾轉千裏,帶着歸人的滿身疲憊,在與他同桌共餐這一刻才有了真切的實感,覺得自己回到了故鄉。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