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兩千裏遙共一餐

兩千裏遙共一餐

傍晚時分,在城中村四通八達的巷子裏,梁顧靖騎着電動車熟門熟路地左拐右拐,最後在巷中巷的某一棟筒子樓前停下。

住在一樓的大爺從窗戶裏看見,扯開嗓子打招呼:“梁仔,回來吃飯啊?”

“是啊。”梁顧靖問他,“葛爺,你吃過了嗎?”

葛爺說:“我吃過啦,你快回家吃吧。”

這裏是梁顧靖租的兩房一廳,給母親和妹妹住,他為了上班方便,且不願被她們知道晚上還出去做代駕兼職,自己另外在公司附近的區域租了個單間,每周三和周日回來吃飯。

梁顧靖用門禁卡開了大門,聲控燈因響動亮起來,這棟是步梯樓,有三十多年樓齡,半新半舊,他一層一層往上走,到了五樓,朝左手邊走向第三間。

這些樓房的隔音不好,他在門外依稀能聽到屋裏母親和妹妹的對話。

妹妹說:“媽媽,這個玉竹百合瘦肉湯聞着好香呀!”

媽媽說:“上次你哥回來吃飯,我看他嗓子有點幹啞,這個湯給他潤潤燥。”

妹妹說:“那一會兒讓哥哥多喝兩碗。”

媽媽說:“你也多喝兩碗,這個湯清熱潤脾的。”

“好呀。”妹妹說,“媽媽,青菜洗好了。”

媽媽說:“先放着,我這個土豆焖排骨馬上就可以收汁,出鍋後就炒青菜。”

在母親和妹妹隐隐約約的對話聲裏,梁顧靖用鑰匙開了門,梁朵茉聽到動靜,從廚房裏走出來:“哥哥,你回來啦?很快就可以吃飯了。”

梁朵茉說完,又轉身回廚房,把煲好的湯端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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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漣瓊見土豆焖排骨已經收汁,裝盤出鍋後,接着熱油,準備炒青菜。

梁顧靖進廚房時,文漣瓊剛把青菜放下去,在爆炒聲中,他叫了一聲“媽”,文漣瓊顧着鍋裏的菜,沒轉頭看他,嘴上應了一聲“哎”。

梁顧靖在清理池裏洗過手,順便把竈邊的土豆焖排骨端了出去。

梁朵茉正在飯桌邊給每人的碗裏盛湯,梁顧靖放下菜後,去電視櫃旁拿來三張疊起的塑料凳,逐個拆開,分位置擺好。

兄妹兩人默契地各忙各的,文漣瓊端着炒好的青菜走出來,放下後,解開圍裙回廚房挂好,才返身回來坐下。

桌上除了土豆焖排骨和青菜,還有一道清蒸魚,一家三口邊吃飯,邊說些工作、學習的日常瑣碎。

吃到一半,文漣瓊突然想起什麽,問他們:“你們覺得米飯好吃嗎?今天煮的是新買的米。”

梁朵茉說:“好吃,很松軟。”

梁顧靖也說:“比之前那袋好吃。”

“那下次還買這種。”文漣瓊說。

吃完飯後,兩兄妹同時動手收拾,都搶着要去洗碗,文漣瓊把他們手裏的碗拿到自己手上:“我手裏還沾着油,我去洗吧。”

文漣瓊端着空碗碟去廚房收拾,清洗池裏的水流嘩嘩響,梁朵茉趁着這個空隙,走回房間拿了三千塊錢出來,遞給梁顧靖,悄聲說:“哥哥,我和班上幾個同學一起做的一個項目完成了,這是我們每個人分的錢,給你拿去還債。”

梁顧靖沒有接:“你留着自己用,債務的事不用你操心。”

梁朵茉今年讀大四,當年父親猝然離世,家裏經歷了天翻地覆的大變故,她的學業卻始終沒有中斷。這些年她都沒吃過什麽苦,一直在校園裏安安穩穩地讀書,是哥哥在負重前行,供她讀書,每月定期給她轉生活費。

梁朵茉見哥哥沒有接,又塞過去:“哥哥,我今年就要畢業了,家裏的債務再也不用你一個人背着,我出來工作之後,我會和你一起分擔。”

梁顧靖把錢推了回去,還是那句話:“債務不用你操心,你把心思放在畢業答辯上。”

梁朵茉又塞了幾次,梁顧靖都沒有接,她沒辦法,只好把錢先收起來。

梁顧靖問她:“畢業答辯會緊張嗎?”

梁朵茉讀的是廣告學,成績不算拔尖,中等水平而已,她說:“還是有點緊張。”

梁顧靖安撫她:“你做好準備就不怕,自己也可以先設想老師可能會問到的一些問題,想想該怎麽回答。”

“嗯嗯。”梁朵茉點點頭,“哥哥放心,我會好好做準備的。”

梁朵茉這些年乖巧又懂事,梁顧靖自是沒什麽好擔心,他笑了笑,語氣輕松說:“我對你很放心。”

梁顧靖說着,彎腰把他們吃飯用的幾張塑料凳再次疊好,又放回電視櫃邊,他無意一瞥,忽然瞥到電視櫃另一邊放着十幾條手工串珠腰帶,以及許多零散的小珠子,他記得前幾天回來吃飯也沒看到這些東西。

等到文漣瓊洗完碗出來,他才問她:“媽,你最近找了手工活來做嗎?”

文漣瓊擦着手上的水,随意說:“我下班回來也沒什麽事幹,隔壁陳阿姨進了一批手工活,我從她那裏拿了一點來做,就當是打發時間了。”

文漣瓊自從生了孩子後,就在家裏專職帶孩子,丈夫的死,對她打擊太大,足足用了兩年時間才慢慢從悲痛裏走出來。

文漣瓊原本想找份家政的活,梁顧靖認為做家政太辛苦了,沒讓她去做,她後來在附近的小超市找了份收銀的活,工資不高,但很輕松,一幹就幹到現在。

梁顧靖用商量的口吻說:“做這個手工活很費眼睛,媽,你不要做了吧。”

梁朵茉也在一旁說:“媽媽,哥哥說得對,你年紀大了,視力也沒有年輕時好,還是別做了。”

文漣瓊自受打擊後,像一朵迅速枯萎的花卉,這幾年鬓發間已有零星白發,她見兒女都不同意,也不堅持,笑着說:“好、好,我聽你們的,做完拿來的這些就不做了。”

過了會兒,她看了看梁顧靖,像開玩笑又像是很認真地說:“我平時下班回來确實也沒什麽事幹,阿靖,你年紀也不小了,早點成家,生個孩子給我帶吧。”

這些年來,母親第一次向他催婚,梁顧靖叫了一聲“媽”,又不知該接什麽話。

文漣瓊知道兒子這些年過得很不容易,他從來沒有讓她過問債務的事,只讓她吃穿不愁,他自己一個人住在外面的時間居多,她日夜盼望他能找個伴侶,在她們關顧不到的時候,代替她們,陪在他身邊知冷知暖。

梁顧靖正想說什麽,手機忽然響起來,他看是個陌生號碼,也不知會不會是客戶,說了一聲“我去接個電話”,走出陽臺接起電話:“喂,您好。”

“喂,阿靖,是我。”梁顧靖聽到方朱聆的聲音,當即愣了愣,只聽她繼續說,“我剛下飛機,好餓啊!你帶我去吃點東西吧。”

梁顧靖說:“抱歉,我沒空。”

他正準備挂掉電話,又聽她在電話那邊近乎耍賴地說:“你不來,我明天就去你的公司找你。”

梁顧靖握着手機默了默。

他最終說:“你等等,我現在過去。”

他挂斷電話,返身回廳裏,見母親和妹妹支起桌子準備做手工活,他跟她們交代了一聲,說是有點事,需要出去一趟,便出了門。

梁顧靖家離機場不近,花了一個多小時才趕到,他去到時,只見她站在機場出口處,身邊客流來來往往,她卻巋然不動,像個半路走失的人,一直站在原地,等着同伴回去找她。

梁顧靖走過去,她開口第一句話就是:“阿靖,我好餓呀!”她直接跳過了他們上次見面的不歡而散,對着他熟稔地喊餓。

周遭的燈光落滿她一身,她明明衣着幹淨整潔,儀容明麗,卻莫名被照出一種風塵仆仆之感。

梁顧靖原本想說的話又咽了回去,問她:“你想吃什麽?”

方朱聆說:“聽說廣式茶點很出名,我還沒吃過,你帶我去嘗嘗吧。”

梁顧靖帶她去了附近的一間茶樓,方朱聆翻着餐單,問他:“阿靖,你吃過哪些?”

梁顧靖沒答她這個問題,只說:“你看着點吧,想吃哪個就點哪個。”

方朱聆看着餐單,說:“招牌蝦餃皇,點一個吧。”

梁顧靖從桌邊的竹筒裏抽出一支鉛筆,遞給她,方朱聆接過來,在蝦餃皇後面的小方格裏打了個标記。

她目光繼續浏覽餐單:“艇仔粥,這個很經典,我有聽說過。”說着擡頭問他,“這裏的一碗是大碗,還是小碗?”

梁顧靖說:“是海碗。”

方朱聆說:“那我們點一碗就夠了,可以拿小碗來分着吃。”她低頭在艇仔粥後面的小方格裏打了個标記。

她接着看餐單,又看到一道招牌:“紅米腸……”

方朱聆話音未落,梁顧靖脫口說:“這個你不吃的,裏面有木薯澱粉。”

在這句話之後,兩人都是一默。

梁顧靖說完後,才意識到自己嘴太快了,他當即閉起嘴,緘口不再說話。

方朱聆從他這句下意識的話裏品咂出一縷甜,她沒想到關于她的飲食喜好,他還記得清清楚楚。盡管歲月無情,但畢竟沒有把過往全部抹殺。她不動聲色壓下極欲上揚的嘴角,跳過了這道紅米腸,繼續往下看。

整張餐單看過一遍,方朱聆又點了一份燒賣,一份金錢肚,一份馬拉糕,一份炒牛河,她估摸着差不多夠兩個人的食量,便先點這麽多。

下單後,最先送上來的是蝦餃,餃皮晶瑩剔透,甚至可以看到裏面裹着的紅色蝦仁,方朱聆動筷夾起一個,咬了一口,她見梁顧靖不動筷,又叫他:“阿靖,你吃呀。”

梁顧靖說:“我吃過晚飯了。”

“那你再陪我吃一點。”方朱聆手裏還夾着半只蝦餃,說,“你一口不吃,我吃不下。”

梁顧靖沒有再推卻,起筷也夾了一只蝦餃。

方朱聆見他動筷,高高興興地一口吃掉另半只蝦餃,她聽他說已經吃過晚飯,于是只給他盛了小半碗粥,又給自己裝了滿滿一碗。

她一口接一口吃着熱騰騰的艇仔粥,也不知是這廣府風味美食果然名不虛傳,還是因為自己心情愉悅的緣故,只覺得可口極了。

方朱聆吃了大半碗粥,又起筷夾了一個燒賣,邊吃邊問:“阿靖,你為什麽來了廣州?”

梁顧靖垂眸吃着碗裏的粥,聽她這麽問,也肯如實說:“我妹妹考了廣州的大學,我們跟着搬過來,方便照應。”

方朱聆很想問問“這幾年你是怎麽過的”,但這個話題對他們兩個來說太過于沉重,只停留在她心裏盤桓,她最終還是揀了一些不痛不癢的問題:“你妹妹快畢業了吧?”

“嗯。”梁顧靖說,“今年大四了。”

方朱聆又問:“什麽時候答辯?”

梁顧靖說:“下個星期。”

服務員送來馬拉糕,方朱聆趁熱拿起一塊,咬下一口,蓬蓬松松,甜味淡淡,她覺得口感不錯,又叫他:“阿靖,這個馬拉糕挺好吃的,你也吃啊。”

梁顧靖拿起一塊,吃了一口。

方朱聆愉快地又吃了一口,她環顧一眼周圍的食客,因着他生活在這裏,不禁也對這個城市充滿了好奇,開口問他:“我聽說廣州的老爺爺老奶奶都喜歡去茶樓喝早茶,是這樣的嗎?”

“是的。”梁顧靖答她,“在廣州,‘嘆早茶’是一種特色飲食文化,茶樓的生意在早上也會更繁忙些。”

方朱聆問:“我聽說過‘一盅兩件’,是什麽意思?”

“一盅兩件的原意是一盅茶、兩碟點心,在這裏就是‘嘆茶’的代稱。”梁顧靖說。

方朱聆邊吃邊跟他聊些不着邊際的話題,基本上都是她問他答,她刻意吃得慢條斯理,一頓飯吃了将近兩個小時才吃完。盡管他始終淡淡的,但她還是吃得很開心。

吃完後,梁顧靖主動去結賬,方朱聆便也由他去。

兩個人從茶樓裏走出來,方朱聆看了看時間,才九點多,她又提議說:“阿靖,時間還早,你再陪我逛逛吧。”

梁顧靖停下腳步,直到這時,他才把來時便想說的話說出來:“我的态度在上次就已經表達得很明确了,我們已經結束了,我希望一切到此為止,請你以後不要再來找我了。”

他平和地陪她吃完這頓飯,仿佛已經盡完了最後一點同學的情分,說一聲“再見”,轉身便走了。

方朱聆一直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越走越遠,直到看不見。

其實她提議去逛逛,只是同他開個玩笑,她知道他不會去,包括剛才在電話裏跟他說如果他不來,她明天就去他公司找他,這話也是騙他的。

她并沒有時間,她昨天才剛和肖朊從法國交流回來,明天還有一個講座,籌備中的畫展也有一堆事等着她去處理。她只是太想他了,忍不住飛過來見他一面,見完之後,她還要趕回去。

方朱聆獨自回味了一遍吃飯時的種種,雖然他始終保持距離,但她每有問,他也有答,算是從頭到尾陪她吃完一頓飯,沒有像上次在咖啡店那樣提前離座,她已經太久太久沒有和他這樣完完整整地吃一頓飯了,心裏只覺得是這幾年裏從未有過的滿足。

她在茶樓門口站了一會兒,又轉身趕去機場,她早已經提前預訂好了最晚一班機,飛回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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