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多少故物仍記年

多少故物仍記年

殡儀館,在寂靜空曠的長廊上,文漣瓊穿着一身黑衣,懷裏緊緊抱着梁顧靖的骨灰,許久也沒有動,像一尊凝固在時光中的雕像。

梁朵茉辦完手續回來,看到母親這副模樣,非常擔心,她緊挨着母親身旁坐下來,叫了一聲“媽媽”。

文漣瓊從得知兒子的死訊,到抱着他的骨灰,這段時間哭過太多次,現在已經流不出淚了,她聲音幹澀地說:“你哥哥這些年很辛苦。”

她想起丈夫死後,自己一蹶不振的那兩年,全靠兒子在支撐着她,她又喃喃地說:“這些年都是你哥哥在保護我們,怪我不夠強,我沒有保護好你們兩兄妹。”

梁朵茉的眼淚流下來,哽咽地說:“媽媽,哥哥和我都很愛你,你不要這樣說。”

文漣瓊沉默許久,又問:“你說你哥哥為什麽會走到這一步?”

梁朵茉壓着淚意說:“哥哥有一個很深愛的女朋友,我猜哥哥的女朋友不在了,哥哥陷在心理困境裏走不出來,一時想不開,才走到了這一步。”

文漣瓊再度陷入沉默,這些年來,她從頭到尾都沒有承受過一分負債的重,兒子不讓她過問債務的事,她便不過問。兒子獨自在外面住,一個星期回來吃兩次飯,她對兒子的事知之甚少,從來不知道兒子除了她們之外,在這個世上竟然還有一個愛到骨子裏的人。

兒子出事後,她才開始檢省回望自身,自從丈夫死後,她不僅沒能代替他盡到父職,甚至也沒有盡好母職,她終究不是一個合格的母親,她終究是有負于一雙兒女。

文漣瓊望向女兒,那雙曾經靈動的眼眸裏覆滿了歷盡人生半世的滄桑,她說:“朵朵,以後我會照顧好你。”

梁朵茉聽到母親這麽說,她連日來緊繃的神經到這一刻才松了松,她知道哥哥的死對母親的打擊太大,她每時每刻都在擔心母親會熬不下去,但母親比她想象中更堅強,也許是經過這些年歲月的洗禮,讓她變得更加堅韌。

梁朵茉靠在母親肩頭,終于放任自己難過的情緒,徹徹底底地痛哭一場。

這天,陽光晴和,無風無雨,她們處理完梁顧靖的後事。

梁朵茉把文漣瓊送回去,她獨自一人去哥哥的租房,收拾哥哥的遺物。

衣櫃裏的衣服打包裝好,床單被褥也打包裝好,梁朵茉收拾完床鋪,看到床尾角落裏的一個收納箱,不由愣了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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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租房裏的物品極簡極少,每一樣都是生活必需品,這個收納箱和租房裏其他物品相比起來,顯得有些多餘。

梁朵茉打開箱蓋,只見裏面珍藏着許多和生活無關的物品,一條男款的黑色手繩、一套全新的畫筆、一枚刻有兩人名字的玉質印章、一塊戴珍珠耳環的少女塗色冰箱貼……

她看到其中有一本教人做菜的書,拿起來一翻,在第一頁後面夾了一張明信片,正面是一條煙雨朦胧的歷史古巷,她翻到背面,入目的是一手清秀的字,寫着“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明信片上沒有落款,但梁朵茉已經想到是誰寄的了,這裏珍藏的都是哥哥和那個女孩戀愛往來的物件。

梁朵茉再一次掃視箱裏各式各樣的物品,這裏面的每一件物品都有一個她不知道的來歷。原來哥哥和那個女孩不是在這個城市認識的,原來他們在大學時期就認識了。

梁朵茉自小到大都和哥哥生活在一起,從來沒有分開過,但她到今日才發現,自己對哥哥的過去一點都不了解。

梁朵茉看着這箱物品,一時只覺得如鲠在喉。

過了一會兒,她才平複下情緒,把那張明信片夾回原來的位置,正想把書放回去,手腕側放時,一張便簽紙從書裏掉了出來。

梁朵茉撿起來,見那便簽紙上有兩個人的字跡。

他們當時似乎在一個不方便說話的地方,不知道是在教室,還是在圖書館,便簽紙上是兩個人的對話。

梁朵茉借着室外漏進屋裏的天光,逐行細看便簽紙上的內容:

看什麽

看書

我不(旁邊畫了一個做着傲嬌表情的女孩自畫像)

我看自己的男朋友也不能嗎

你的男朋友,你随意(旁邊也畫了一個傳神的男孩自畫像)

便簽紙上的內容以她哥哥寫的這句話結束,下面是女孩的筆跡畫了一幅女孩壁咚着男孩親吻的漫畫。

兩個人的纏綿情意在這張巴掌大的紙上無聲流動,梁朵茉看到最後,眼裏浮起水霧,紙上的字跡變得一片模糊。

租房內無比寂靜,只有一屋不會說話的舊物。

過了許久,梁朵茉才平複下來,她原樣蓋好箱蓋,把那只收納箱搬到打包好的衣物和被褥旁邊。

她接着收拾電腦桌,筆筒打包裝好,桌上的幾本書也裝好,收拾到水杯時,她見到放在旁邊的藥,一塊鋁箔板上的膠囊只剩下兩排,另一塊鋁箔板上的藥片也空了一半,少去的數量正好是兩天的藥量。可以看得出,哥哥都有如常吃藥,他真的有想過好好活着,她不知道哥哥在自愈中又經歷了怎樣萬念俱灰的崩潰,最後選擇了自殺。

梁朵茉好不容易壓下去的淚水,再次湧上來,她忽然生出一股執念,很想知道哥哥最後到底涉過怎樣晦暗不明的心路歷程,她想看看哥哥有沒有給她們留下遺書。

梁朵茉找遍了電腦桌的抽屜,也沒有找到,最後她開了哥哥的電腦。

哥哥的這臺電腦用了好幾年,因為偶爾工作需要,他有時回家吃飯也會帶着,梁朵茉從來沒有碰過哥哥的電腦。

開機後,直接進了桌面,哥哥竟然沒有設置密碼,梁朵茉只見哥哥的電腦也很簡潔,桌面圖标只有幾個,在屈指可數的圖标中有一個文件夾,這個黃色的文件夾在幾個冷色的軟件圖标裏尤其顯眼,像一道柔和的陽光,照亮桌面壁紙上的整片草原。

文件夾命名為“你”,梁朵茉瞬間想到剛才看到那張便簽紙上的幾句對話中,有一個單獨成行的“你”,想必文件夾的名字就是由此而來。

梁朵茉打開了文件夾,但見裏面還有許多子文件夾,密密麻麻排下來,竟然讓人産生一種數之不盡的錯覺。

她看着這片浩瀚的文件海,一時有些驚嘆。

每個子文件夾都以時間命名,梁朵茉看到年份最久遠那個子文件夾建立的時間,那時她甚至還在讀高中。

梁朵茉點進最早那個子文件夾,裏面又裝滿了許多文檔,一個接一個,以具體的日期命名。

她打開第一個,只見裏面是一封郵件:

阿靖:

假期回國的時候,我去找過你,你搬家了。

我還托其他人找過你,但也沒有找到。

如果你看到這封郵件,能不能給我發個回複?

梁朵茉看完後,不由有些怔怔,原來這些文檔都是那個女孩寫給哥哥的郵件。

她又點開第二封。

阿靖:

這個學期我退了租房,搬進了學校宿舍住,雖然在宿舍也是單人間,但總覺得沒有我們的租房那麽空曠。

你送我的手表,被我不小心摔壞了,今天拿去給修理師傅看了看,師傅說修不了。

我很想你。

梁朵茉接而點開第三封、第四封、第五封、第六封……

阿靖:

倫敦這段時間經常下雨,今天我跟家裏聊電話,家人說北京天氣很晴朗,那就好。我只願你所在的地方都無風雨。

這個學期過半了,導師建議我轉博,我考慮了很久,決定聽從導師的建議。但是如果碩博連讀,那就要比原計劃多讀三年,三年時間對我來說真的太漫長了。

上周,彼得堡美術院的學生來我們學院交流,感覺他們受希施金的影響很深,對風景畫的構圖都非常有巧思,尤其擅長森林畫的光線處理。

他們的交流活動為期三天,在學生自由交流時間裏,我們聊了很多,不限于繪畫,還有藝術、風俗、文化等各個方面,獲益良多。

對了,導師組織我們明天去英國國家美術館看畫。

如果你也在,該多好。

梁朵茉一連看了十幾封,只覺眼眶滾燙,仿佛把他們愛情裏的酸甜苦鹹都體嘗了一遍。

阿靖:

今天我在路上看到兩個白發蒼蒼的老人手牽着手走在泰晤士河邊。

我沒有跟你說過,在我們談戀愛的時候,我曾經不止一次地憧憬過,希望我們也能像這樣老去。

現在的北京時間是清晨八點,你在做什麽呢?

每次看到倫敦時間,我總會忍不住換算成北京時間,想象你此時在做什麽。

阿靖:

今天我去愛丁堡藝術學院看畢業展,很多作品的用色大膽又狂野,有眼前一亮的感覺。

不同國家的學生的作品,或多或少都帶着國家文化的烙印,有點百花齊放的意味。

其中幾幅畫很有巴洛克風格,構圖畫面感強烈,戲劇渲染效果可謂臻于完美。

我想,如果你在,你也會覺得很有意思的。

阿靖:

我在書店看到了我們以前在圖書館看過的《英國美術的黃金時代》這本書的英文原版。

我買了下來。

再一次重溫,看到許多我們當時讨論過的地方,總覺得如在昨日。

……

這些郵件密密麻麻地分享生活日常和訴說思念,梁朵茉一封一封讀下來,雖然她沒見過那個女孩,但從這些字裏行間可以勾勒出那個女孩是個聰敏、博學、文雅、溫柔的女孩。她就像是生活在那個女孩身邊一樣清晰地看到她在異國留學那幾年是怎麽過的,有學術,有展覽,有交流,有進境,有機會,有抉擇,還有生生不息的思念,以及從未放下的愛。

當她讀到這封郵件——

阿靖:

學期結束了。

班上幾個相熟的同學約我去哈萊阿卡拉火山看日出,我沒有去。

這個地方我們曾經說過會一起去,我不想和別人去。

我要和你一起去。

梁朵茉瞬間想到了哥哥最後留下的那幅畫,她終于知道哥哥這幅畫的由來,這是他們沒能一起去踐行的約定,哥哥把畢生的遺憾和絕望都凝注在了這幅畫上。

梁朵茉的心如被刀絞,她在這封郵件上停留了許久,等洶湧的淚水平息下來,才繼續往下讀。

哥哥把每一封郵件都保存了下來,放在最順手翻閱的位置,仿佛在寂靜無人的時候曾反複看過一遍又一遍。這些來自海外分享留學點滴的郵件就像一道遙遠的光,照着哥哥心中未能實現的夢想,也照着哥哥這些年裏陰暗沉重的前路。

那個女孩就像哥哥生命裏的一道光,她溫暖,她明媚,她靈慧,哥哥把她送到遠隔重洋的藝術殿堂裏,不去碰觸她,不去染污她,不把她拖入自己生活的爛攤子裏。

梁朵茉的眼睛幹了又濕,她一直以為哥哥當年只是放棄了出國留學的機會,到今日才知道,哥哥到底割舍了什麽。

每一封郵件裏都有一個哥哥未曾被她和媽媽知曉的過去——他看過什麽書?他有過什麽目标?他和戀人去過哪些地方……

梁朵茉仿佛重新認識了一遍自己的哥哥。

當她把所有的郵件全部讀完,外面的天色已經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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