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貧農出千金”

“貧農出千金”

晚上十點，雷山鎮中山街道派出所。

值夜民警辦公室裏彌漫着牛雜和螺蛳粉的氣味，燥熱的風穿過敞開的四面窗戶，送來旁邊公廁的屎尿臭味。

李茵熟練地抽了兩張紙巾堵住鼻孔，微張着嘴呼吸。她一雙圓眼一會兒看看自己面前的蘿蔔牛雜，一會兒瞥向一旁快樂嗦粉的老民警方惠民，偷感極重地估算着他的嗦粉進度條。

十點，正是宵夜狂歡的時候。

這幾乎是雷山鎮人約定俗成的默契，即便是雷雨天氣，人們也會在家裏煮上一鍋糖水，或者炖點補品，作為一天裏給五髒廟上貢的尾聲。

不管餓不餓，都得吃上一口，好像這樣才能保證一晚滿足快樂的睡眠。

用李茵父母的話來說，這是人在黑夜裏保持快樂的秘訣。

她那即将退休的老同事方惠民，保持快樂的菜單幾十年如一日的簡單穩定：

螺蛳粉、燒烤、艇仔粥。

三分之一的概率，今天又給她撞上了。

李茵迅速解決完牛雜，窸窣的嗦粉進度才到一半。

她忍不住給媽媽發去一個大哭的表情包。

看着小小的黃色圓臉在屏幕上放大，兩行瀑布似的淚水沿着閉成一條線的眼睛挂下來，李茵不自覺地跟着圓臉癟了嘴。

不等媽媽回複，她抱着手機無聲地舞着兩根拇指，又發出去一句：

媽，民叔又在辦公室吃屎！

對面沒有回複。

李茵度秒如年，心底更幽怨了，只能默默打開她的靈魂食糧——一款美少女換裝游戲。

她從高中就開始玩這個游戲，不知不覺間玩了十年。

用紙片人美少女抵抗臭味，好像是對美少女的不尊重。但是此時此刻，李茵管不了那麽多了。

但游戲剛點開，登錄界面都沒加載出來，桌面上的電話叮鈴鈴響了起來。

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時候來。

最好是有事，要是誰報假警，她一定叫ta吃不了兜着走。

這麽想着，李茵放下手機拿起話筒：

“喂，中山街道派出所，請講。”

“公安局嗎？我要報警。我的發小方敏失蹤了！”

一個急促微喘着氣的年輕女聲從話筒裏傳來，聽起來很焦急。

李茵一下沒了玩游戲的心情，忙拿來紙筆記錄：

“你好，請不要着急，麻煩你說清楚，失蹤人的姓名、身份證號如果知道的話也提供一一下，另外還有失蹤的時間地點。”

“好。”對面的聲音不再顫抖，“方敏，正方形的方，敏感的敏，身份證號是……”

女聲說到這裏斷了一下，話筒裏傳出來窸窸窣窣的聲音，聽着像是在找東西。

方敏。

記下來這個名字，李茵的手頓了一下。

雷山鎮不大，不包括轄下的村子，狹義上的鎮裏，總共也就三五個街區。鎮上人口自建國以來常年穩定在四到五萬以內，近年來還有突破下限的傾向。

人口少的好處是，人和人之間就算不認識，也有所耳聞。

李茵記下名字，第一反應就是大街上的方家。算起來，好像和方惠民還有點沾親帶故的。

這家人不富裕，但名氣大。據說中山街一整條正街，往上數個幾百年都是姓方的。只是後來打仗沒落了，地皮賣的賣送的送，加上人丁凋零，到了□□的時候竟劃成了“貧農”。

好在，方家貧了兩代人，到方敏父親方雷林當家的時候，因為做生意，日子又好了起來，把“貧”字從人生裏剔了出去。

揚眉吐氣的方雷林，在1996年娶了去世的老鎮委書記張書友的幺女張良英。七個月後，夫妻二人迎來了聰明又漂亮的方敏。

據鎮上的老人說，同齡人還在抱着奶瓶流鼻涕的時候，方敏已經可以抱着奶瓶算加減乘除了。

在別人還控制不住屎尿的年紀裏，方敏已經能把着畫筆畫出各式各樣的公主美女。那些畫雖然稚嫩，但一眼看去，誰都會誇一句這是個天才。

在她弟弟出生之前，六邊形天才方敏簡直就是方家全家的掌上明珠。

六歲之前，方敏一直住在鎮上。

後來，她弟弟出生，她父母又在市裏安了家，就把她接到了市裏。

從此，李茵就只在節假日偶爾見過方敏。再後來，方敏就成了鎮上同輩小孩最讨厭的人——“別人家的孩子”。

幾乎每家大人埋汰自己家孩子的時候，都會帶一嘴，說方敏如何如何優秀，如何拿了大獎，學習如何好，品行如何端正。

就連李茵的小學老師，都感慨過方家是貧農出千金，不知是福是禍。

鎮上老人們大都文化程度有限，相似的感慨，李茵從小聽了不少。

孫輩比不過方敏的老人們紮堆在一起，說的是“紅顏薄命”“天妒英才”那一套。也有感慨方家沒落重新發家的，說的是“祖墳冒青煙”那一套，但又說不該落一個女孩頭上，只盼方敏在嫁人之前能恢複方家榮光，也叫大家開開眼。

總之，方敏像個神話一樣在鎮上大人的嘴裏一點點長大。

李茵最後一次聽到她的消息，是16年冬天的時候，她媽媽給她說，方敏保了研，要去念研究生了。

方家老太太自掏腰包給大孫女擺席，給鎮上打過照面的鄰居都派了請柬。

李茵代替母親出席，隔着座座賓客遠遠瞧見方敏。

典型的黑長直，背脊直挺，姿态優雅，穿着一身奶白色的連衣裙，前短後長的設計，走起路來衣袂飄飄得像個仙女。

李茵心底驚訝，竟然真的有人能出落得沒有一絲煙火氣，“貧農出千金”五個字，在那一刻有了具象化的表現。

可那驚鴻一瞥之後，李茵再沒聽過和方敏有關的消息。

從方敏上研究生後，就再沒怎麽回鎮上了。

逢年過節的時候，都是她的父母和弟弟回來，問起她都說在做實驗、寫論文。

仔細想想，距離最後一次見她竟然已經過去了七八年。

科研人員的生活李茵不了解，不過七八年年沒回老家過年的人，卻被在老家的發小報警失蹤，總感覺哪兒怪怪的。

不過，也有可能不是那個方敏……

畢竟這名字太大衆了，鎮上叫方敏的人其實不少。

只是這個她印象比較深刻罷了。

“找到了。”

忽然，窸窸窣窣了許久的話筒裏傳出女生的聲音，她的聲音高了一度，激動地報出了一串身份證號碼。

李茵又追着問了失蹤人的聯系方式、職業，以及報案人的信息。記着記着，記到最後，她發現對方一直沒說時間和地址，心中覺得奇怪，忍不住又提醒了一次：“你好，麻煩提供一下失蹤的時間地點。”

“不知道，她的手機聯系不上，我們找不到人了。”

李茵愣了一下，眉頭慢慢皺了起來。

像這樣的報警不少見，一般都是喝高了的醉漢，或者和人玩真心話大冒險輸了的人報假警。

可且不論這個女生神志清晰，全程語氣緊張，不像是假的。就憑她的名字——鄭萊兒，李茵都知道，這不會是假的。

鄭萊兒是從市裏來的，是一家連鎖教育機構的經理，專門管雷山鎮幾個門店的。

一個事業有成的白領，沒必要報假警給自己的人生加污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