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方雷林(3)

方雷林(3)

滿月酒上,方雷林沒有給女兒取上名字。

千金貴重,他得好好想想。

那一天,他也沒有如約回湛江。

而是讓幫他看店的表弟給了“18歲”一筆錢,從此斬斷紅塵,回歸家庭。

那年春節,方雷林每天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女兒醒着的時候他就陪着女兒玩,女兒睡了他就窩在閣樓裏看書。

閣樓鋪着木地板,地板上接木牆壁、木天花,活像一個木箱子,箱子和女兒的嬰兒床一樣小,裏面裝着他多年珍藏的各種書。

他将近一米七的身高窩在裏頭沒辦法施展,也不好找書,他不得不把腿伸到門外,像一具被閣樓小門鋸成兩段的屍體。

“敏”這個字,是他從《倚天屠龍記》裏得到的靈感。

小說裏寫趙敏“燦若玫瑰”,即便穿着莊稼人的衣服也美得如同“玉女一般”。

方雷林想起滿月酒上第一次抱着女兒的情景,那滑溜溜的,可不就是“玉”嗎?當初是他一葉障目,誤把美玉當泥鳅。

認真一想,趙敏的“敏”字,最是适合他的女兒。

在出生後的第一個春天裏,小嬰兒終于有了姓名:方敏。

方雷林不顧母親阻攔,也不再考慮計劃生育的限制,抱着方敏到派出所上了戶口。

他的千金,必須名正言順。可不能和那些動辄說生下的女兒死了的人家一樣,一直拖到生出兒子才有了見光的機會。

九十年代末的日子充滿無限希望,時間過得快,小方敏也長得快。一眨眼的功夫就會坐會走會說話了。

孩子長大了,就該琢磨教育問題了。

他琢磨這個問題的時候,正在影像店裏還剛看完的三級碟片。

想來他已經抱着小方敏看了兩部片子了,牙牙學語的年紀分得清男女器官,方雷林為此洋洋自樂,私以為給了女兒足夠的性啓蒙。

性啓蒙完了,該文化啓蒙了。

于是他又把大排檔給客人點單用剩的鉛筆頭和一沓發黃的廢紙拿回家,鉛筆還是中華牌的,可見他多願意為方敏的教育下血本。

接着他又去閣樓上翻箱倒櫃,找出來他兒時練字的字帖。

字帖紙張發黃,有很多被蟲蛀的痕跡。但好在方敏并不嫌棄,小丫頭跟着字帖像模像樣地練了起來。還沒上幼兒園,就已經認上千字了。

當然,還有藝術啓蒙。

鋼琴太貴,他并不打算讓方敏去做個音樂家,是以認為這筆支出不劃算,就去買了電子琴。小方敏剛開始不知道這個黑白相間的長條形物件是樂器,只當是玩具一般胡敲亂打。可到了兩歲上,很多歌聽完一遍她就能在電子琴上彈出來。

要說這不是個天才,方雷林是不信的。

天才千金。

他生了個天才千金。他總這麽和好友說,好像這女兒真的是他懷胎十月生下來的一樣。

他對張良英的态度也肉眼可見地好了起來。

能生千金,能帶孩子,能伺候好家婆丈夫,能幫忙在生意上搭把手。

張良英成了鄰裏稱道的好兒媳。

要不說他眼光好。

方雷林得意極了,要用現在的話來說,他簡直就是人生贏家。

又過了兩年,張良英懷上了二胎。

他把見了肚子的張良英從湛江送回雷山的時候,才從母親嘴裏知道,方敏三四歲的年紀,就揚言要上清華北大。

他更驕傲了,清華北大不是誰都能上的。

放在以前,得有錢人家的少爺小姐、皇室貴胄後裔才有機會。

方雷林堅定地認為,他的女兒該是什麽皇室成員轉世。

從此他的千金就成了天才公主千金。

至于為什麽不是女王。

他不喜歡女王。

女人稱王稱霸,是要壞事的。

“兄弟啊。”

在李茵心裏罵娘第十次,擺在桌上的手握拳第十四次的時候,老張嘆着氣開了口。

老張捏着筆杆,手上大概是用了力的,貼着筆杆的那節指蓋上肉眼可見的發白了。

他打斷了方雷林的話,卻不知道為什麽沒接着說,審訊室裏驟時安靜了下來。

三個人待在一屋子裏久了,鼻息重的人占據了屋子裏的空氣。

李茵聞到一股混着汗味的藥味。

在座的只有一個人病痛加身,源頭只可能是方雷林。

默默拿起面前的杯子,李茵企圖用涼白開的氣味沖淡一些方雷林的氣息。

就在這時,她聽見老張莫名地搖着頭,輕笑了聲朝方雷林道歉:

“抱歉啊。是我問題,不該問和案件無關的問題。你還是說說,方敏為什麽離家出走吧。”

方雷林他看見老張臉上的疲色,終于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話多不合時宜一樣,讨好地點了點頭。消停下來,他搓搓手,臉上頭一回出現認真的神色,回憶了好一會兒才絮絮叨叨說起來:

“是16年的春節,具體哪天不記得了。她大四保研了,下學期可以不去學校。我就想,正好下學期她去找個學校實習,就雷山鎮中心小學就不錯,她舅公是校長,安排她進去待個幾個月不成問題的。”

“可是她不答應,非說自己找好了實習,是個什麽互聯網大廠,前景好,讓我別問了。那怎麽能行?我辛辛苦苦培養她那麽久,怎麽就不能知道她要幹什麽去了?所以就追着她打破砂鍋問到底,那天晚上快睡覺了才問出來,她是要去做害人子孫的游戲!”

“不止我,她媽也覺得做游戲損陰德。結果呢,人家能上研究生,翅膀硬了,不聽我們的,還大吵大鬧說她的人生要自己做主。真是見了鬼了!我就抽了皮帶出來警告她,如果要做游戲就打死她。”

“可你猜怎麽着?個撲街女發神經,從房間裏拿出把水果刀,反過來威脅我說不用我動手,她自殺!給我氣的!我直接就把她的刀搶了,給她鎖屋裏了!”

“誰想到這化骨龍成精了!進了房間就開始又哭又罵,演戲呢!知道我們會擔心她出事,罵着哭着收拾好了箱子。我和她媽擔心,一開門,好了,拉着箱子就沖出來,攔都攔不住!”

他說到這裏的時候,李茵想起來了。

确實是有這麽個事。

那是在方敏的升學宴之後,李茵約着隔壁鎮的朋友去玩了幾天。回來和她媽媽閑聊的時候,她媽媽和她提過,說前幾天的方敏确實像瘋了一樣,在家裏砸東西。

李茵的媽媽被鄰居阿嬸拉着去看八卦,說是以前從來沒聽過方敏說粗話,那天卻又哭又笑地罵天罵地,把方家活着能喘氣的人都咒罵了一遍。

包括她自己。

“一家短命鬼活着弄髒這個世界!早該死了!”

這是李媽媽記得的最惡毒的一句,複述的時候都一臉膽戰心驚的。

鬧了快半小時,家裏的人擔心她在房間裏出事,又給她放了出來。沒一分鐘,一輛出租車停在了方家門口。

下一秒,方敏就拉着個箱子直接沖上了車。

“我再也不回來了!有本事你們報警!”

“作孽啊!作孽!”

張良英哭成了個淚人,帶着滿臉的淚水追出門,還被門檻絆着摔了跤。她就這麽趴在門口,看着出租車絕塵而去,顧不上周圍還有不少人圍觀,涕泗橫流地喊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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