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張良英(2)

張良英(2)

張良英算死了方家人好面子。

重男輕女這種事大家心照不宣,平常是沒有人說的。但如果做得太過火,難免會成為別人茶餘飯後的消遣。

打蛇打七寸,她手上沒錢,就找娘家人借了錢,選了女兒滿月的日子擺席。

果不其然,方雷林回來了。

按她原本的計劃,是借這次機會榨一榨他,得個名正言順生兒子的機會。

可是她沒料到女兒的魅力如此大,只一眼就幫她把方雷林留住了。

一年後,她如願生下了兒子方飛鴻。

現在的人都喜歡說中了基因彩票。

她生的一雙兒女,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都中了彩票。

只是女孩子長太漂亮。是會惹禍的。

照理說,她該給女兒裝扮得土一點,好掩蓋她的美貌。

但一看到那張乖巧的臉,她就忍不住給她做好看的衣服,編好看的辮子。

女兒真的好看啊。

每次她見到女兒,都忍不住親近她。

可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呢?

等她回過神來的時候,孩子已經像充了氣的氣球一樣呼啦啦地長起來了。

這麽說不太準确,方敏不是氣球,她從小到大都像個洋娃娃。

只是這洋娃娃越長大,張良英就越不喜歡。

太愛争風吃醋了。

弟弟有個什麽,她都要哼唧兩聲,指責她偏心。那哭哭啼啼的樣子就像蚊子一樣煩人,像極了她奶奶。

方敏又太聰明了。

她記得最清楚的是,每次她和方雷林夫妻吵架,方敏總會第一個跑來問她,是不是又要帶着弟弟去外婆家了。

一個女人——女孩總歸會長大成女人的——太聰明不是好事。

方敏另一個讨人厭的特點是,眼睛狠辣。

有時候張良英會覺得她像個怪物,一個好人家的女兒,怎麽會每一次都能一眼從人群中分辨出不懷好意的人呢?

年紀大了之後她喜歡跳廣場舞,方敏很不喜歡那些同場跳舞的男人,總用一種看仇人的眼光看着人家。

她也知道,雖然人過中年,但她成熟有韻味,正是中老年男人的最愛。

家裏的方雷林看她哪兒哪兒不順眼,外面的男人不一樣,他們會欣賞她。

盡管她心裏清楚,那些欣賞大多帶有某種目的。

不過她從不打算回應,只想單純地享受他們的追捧。

可方敏看清了那些男人的垂涎,也看清了她的虛榮。

每每她裝作不着痕跡地分享哪個人誇她舞跳得好,哪個人想請她吃飯喝茶的時候,方敏總會用一種毫不掩飾的輕蔑眼神掃她一眼。

雖然只有一眼,但她知道,方敏看不起她。

看不起這個生她養她的人。

這樣的方敏是冷血的。

她像個局外人一樣觀察、評判這個家、這個世界上的所有人。

沒有一個人能在她面前得到完美的評價。

她總能精準地指出每一個人的缺陷,不論大小,總有叫她看不上的點。

有時候,張良英甚至覺得方敏不像個活人。

就用她的離家出走舉例子。

她其實早早就決定了要離開這個家。

張良英後來才揣摩明白,方敏最開始定下的就是一個目标:離開。

準确地說,是離開方家。

為了達成目标,方敏在腦子裏模拟了很多種方案,每一套方案都可以達成目标,只是花心思多少、時間長短的區別而已。

而通往的目标大概率也被她切分成了是自己一個人走,還是帶着張良英和弟弟走。

張良英說到這裏的時候懊惱不已。

她坐在座位上用力地搓着手指頭,“就不該教她下棋!”

方敏還小的時候,她為了給孩子啓蒙,教她下軍棋,教她怎麽面對殘局靈活應對,怎麽預判對手動向做多重計劃。

後來方敏處事,深深将這一套行事模式刻進了骨子裏。

用時下流行的話來說,她做事活像個AI。

AI是沒有感情的,方敏也沒有。

張良英雖然想得通,可還是難以接受,方敏竟然把她這個親媽也算進去了。

事情初露端倪是在方敏開始上大學的時候,她開始不願意回家了。

起初張良英不知道什麽原因,只當這孩子的叛逆期遲到了。

後來方敏才隔三差五在電話裏暗示,說她爸爸對她動手動腳,她不想回家,也不想見爸爸。

聽到這種話,她的大腦下意識給結論:這孩子又撒謊了。

她從小就愛撒謊,為達目的,編謊能給自己編出眼淚來。

美人落淚,梨花帶雨的,別說男人,她看了也心疼。

但都是女人,事後一想,她就回過味來了。

次數多了,她開始煩,想說愛回不回。

張良英對于她回不回來這件事其實沒有多大的所謂。

有所謂的人是方雷林。

一家團圓,那是老方家人的執念之一。

于是她只能年複一年威逼利誘勸方敏回家。

大四那年也是。

回家之前方敏三番五次說要住到外面酒店去。

張良英好說歹說,終于以“幫媽媽參謀一下怎麽離婚拿的錢最多”的話術給她騙回家了。

可沒想到因為一個實習的事情,父女倆吵了起來。

她只好幫着勸。

但方敏冷血,又繼承了她奶奶的毒舌,狠起來罵人不分彼此。

她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哭鬧,罵方雷林,罵她奶奶,罵方飛鴻,也罵她。

方敏是用張良英最喜歡的《半生緣》劇情罵她的,說她這個當媽的心狠手辣。

張良英想不起來她說的是哪段劇情,就當沒聽見,在外面看春晚。

後來還是方雷林心軟,開了門。

方敏終于得逞,撒潑離家出走。

方雷林當晚發飙,也離了家。

“好啊,走了好啊。”

張良英說到這裏的時候長嘆了一口氣,好像終于把當年郁結在胸口的一句話吐了出來。

小劉顯然無法理解她這樣畸形的心理,一臉不信地追問:

“他們走了之後你不去追?”

張良英目光閃爍了一下:“不追。追他們幹什麽。”

她知道,理論上、正常人家的女人,應該是會追出去的。大過年的,至少應該追回來一個。

但是她記恨方雷林的家暴,也記恨方敏的冷血。

畢竟要不是方敏,她的寶貝兒子永遠不會挨打。

她還記得17年11月的時候,方雷林因為聯系不上方敏在家裏暴跳如雷。方飛鴻賭氣就說了一句姐姐永遠不回來了。方雷林頭一次把氣撒到了兒子身上,動手揍兒子。

張良英急得不行,下意識就要去方飛鴻,想把兒子護在身後。

不曾想兒子早已有了反抗方雷林的本事,一把就把那暴躁鬼推了。她生怕再生事端,拿了身份證就拉着兒子出門住酒店去。

說起來都怪方敏。

方飛鴻出生到現在,她費心費力保護着,一頓打都沒挨過。

就因為她,平白無故挨了打。

果然長得太好看的女人都是災星!

她後來當然有聯系過女兒,因為她一定要把兒子挨打這件事告訴女兒,告訴她她的離家出走造成了多嚴重的後果。

沒想到女兒只是輕飄飄回了一句:是嗎?

然後就拉黑了她。

張良英含着眼淚委屈不已,“我肚皮上面的紋都是生她的時候長的!個良心被狗吃的!要不怎麽說是白眼狼呢!”

“等等!”李茵聽懵了,她嘶了一聲,“她這說的,和聊天記錄有點對不上吧?”

照張良英這說法,她對方敏還挺好的,方敏沒必要給她發那樣的消息啊?

“我和你一樣的想法。”

秦楚飛點點頭,“所以我把聊天記錄拿出來給她看了。”

“你怎麽問的?”

“我問她,到底對方敏做過什麽。”

“然後呢?”

秦楚飛聳聳肩:“她沉默了,然後就崩潰了,我就出來了。”

她一臉無辜,沒覺得自己幹的這事兒有多戳人心窩子。

李茵也有同感,緩緩搖了搖頭,卻不知道是在否定什麽。

走廊裏沒有挂鐘,兩人都默契地沒去看手機。

眼下的這案子,讓人沒了關注時間的興致。

不知她們,所有人審到這會兒,都不再關心時間,甚至已經不再關心方敏的死因。

沒有人說出口,但大家的心裏都模模糊糊地出現一個沒有成形的想法:眼前這個畸形又典型的家庭,像是一個長在社會安穩的皮膚下的暗瘡。

方敏的死遲早會有結論,但這種家庭的出現叫人心驚。

他們都忍不住想,在陽光之下,還有多少這樣陰暗的膿瘡在生長,有多少未來的孩子在膿液裏掙紮。

李茵和秦楚飛又聊了一會兒,一個年輕的女警官從二號審訊室推開門探出頭來。

她看向過來秦楚飛:

“小秦,她好了,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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